第四百五十六回秋來蟬噤西天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金逸!你堅持住!」老宋扶著金逸。
「速度太快了,實在太快了。」老元握著金逸那隻被腐化得枯萎的手臂,用自己年族的時間之力,控制著不讓那枯萎如劇毒般蔓延。
「快點聯繫陳輝卿!」老周幫老宋把金逸抬回屋子裡。
「不行!他和華練姐都聯繫不上!」蔓藍喊道。
「朱師傅和玉卮馬上過來!」今昭放下手機,「怎麼樣了!怎麼回事!」
「那個枯萎竄得太快了……」老元已經臉色發白,滿頭大汗,「打電話給元夢澤!讓年族來!」
眾人七手八腳將金逸安頓下來,該聯繫誰的聯繫誰,該喂丹丸的喂丹丸。
老周簡單檢查了一下,金逸只有這條手臂在枯萎,幸而沒有其他的地方。老元握住那枯萎的盡頭,拼著耗著,阻止那股枯萎蔓延。
「我不行……我之前受的傷……不夠了……我只能再維持十幾分鐘。」老元已經連話都說不完整。
「別說話了先把這個吃了。」蔓藍把玉卮留下來的那些什麼補氣丹養心丹之類塞糖豆一樣塞進老元的嘴裡。
「金逸只是普通的妖,恐怕沒有辦法像是元夢澤之前那樣抵抗住。」老周皺眉,「這麼看,他其實並沒有被正面攻擊到,不然不能只是手臂。」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出那個字來。
朱師傅一家三口一路跑著過來,朱慈烺打開針袋開始下針,玉卮也開始配丹,朱師傅問了問情況,眼神沉鬱:「要是輝卿不過來,恐怕年族都只是緩兵之計。」
這種絕對的時與空的傷痕,是歲時十二族都無法逆轉的,存在哲學級別的傷。
存在哲學級別意味著涉及的法術和理論是規劃者級,只有這個世界存在法則的掌握者才能有辦法,這個世界上現在能夠把這枯萎消除的,只有陳輝卿和完全體的華練而已,就連他們之下同為盤古遺族的四方神都不行。
可是他們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華輝兩人,尚且在明朝雲門山齊王府之中,被齊王關在了屋子裡,眼見著那擁有四隻手的可怕的生物,殺死了齊王的世子和家眷,還有齊王的朋友。
生還者,只有齊王朱榑和眼下正在和老周商量的朱師傅。
「怎麼回事!」黃少卿和青婀兩人也跑了進來,青婀一見已經昏迷過去的金逸,嚇了一跳。
老周講了一下前因後果,黃少卿皺起眉頭,和朱師傅對視一眼。
「華練最新的一條留言,說她在明朝青州。」黃少卿語氣微沉,「但現在聯繫不上,也許是被什麼法術法陣給隔絕了。」
他們不知道,隔絕了華輝兩個人的,正是朱師傅齊王這個身份的祖父,先代的齊王朱榑。
他們同樣也不知道,金逸和杜宋到底發生了什麼,遇見了什麼。
「現在叫醒他。」黃少卿咬牙。
「可是如果叫醒他,他可能會……更快。」朱慈烺抬頭看著黃少卿。
「不行!元夢澤也聯繫不上!我打給了別的年族,好像出了什麼事情,元夢澤把北方的人手都給抽調過去了。」老宋擦了擦臉上的冷汗,「連我老家的有年族血統的幾個人也過去了。藍兒你有什麼葯嗎?」
蔓藍搖了搖頭。
老宋看著老元已經快要昏死過去的狀態,嘆了一口氣。
「現在怎麼辦,光靠老元,也就是十分鐘最多了。」蔓藍雙手顫抖,緊緊握在一起。
十分鐘。
十分鐘內,年族是絕對無法趕到的,他們畢竟不是空間之神,也沒有大理寺的雷電摩托。
十分鐘內,最後的希望就是陳輝卿。
老周神經質地不停撥打著陳輝卿的電話,可是永遠只是無法接通。
「五分鐘。」黃少卿握緊拳頭,「五分鐘后,我們叫醒金逸。」
大家都看著黃少卿。
青婀握住了黃少卿的拳頭,搖了搖頭:「如果……至少我們要知道兇手是誰,才有希望。」
這句話沒有辦法反駁,儘管殘忍,卻是現實。
最後等待五分鐘,五分鐘之後如果陳輝卿趕不回來,就必須要叫醒金逸,給他最後的時間,把發生的事情講清楚。
這是今昭這輩子等過的,時間最久的五分鐘,彷彿每一秒都被烙鐵灼燒,像是一場酷刑;這也是今昭這輩子等過的,時間最短的五分鐘,她感覺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連眼眶裡的眼淚都來不及掉下來,五分鐘就到了。
黃少卿對朱慈烺點點頭。
朱慈烺咬牙,拿出一根金針,對著穴位,扎了下去。
「啊——」金逸猛地睜開眼睛,「杜——」
「金逸,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儘快說出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朱師傅按住了金逸的肩膀。
金逸的眼中那種錐心之痛突然消失,轉為迷茫:「發生了什麼?」
「不好!杜宋!杜宋一定是已經死了!他把他給忘了!」今昭倒吸一口冷氣,也許剛才醒來的瞬間,金逸尚且還記得一點點的殘象,但現在,他恐怕已經把杜宋忘記了。
忘記了被殺死的杜宋,也就理所應當地忘記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我走到這附近,然後好像被什麼人追上,我,我不太記得了,我好像在跑?」金逸一臉的迷茫。
「糟了!他把杜宋忘了!」今昭覺得腦子嗡嗡響。
「杜宋是誰?」扶著金逸的老宋問。
「是……畫魂……」老元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來。
今昭看著老元,是啊,在場的這些人裡面,只有她和老元是純粹的,沒有半點兒混血的歲時十二族之人,只有他們不受那死亡遺忘的影響。
「發生過的事情,是因為刪除,還是因為封存,他不記得?」陳清平突然問。
「我不知道,但那些記載都沒有消失,也許是封存?」今昭努力讓自己的腦子轉得快一點,「但他剛剛差點要喊出杜宋的名字,他還沒有完全遺忘。」
「好。」陳清平走到金逸面前,一把拉起他那隻沒有枯萎的手,對著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呲——
一股血順著陳清平的嘴唇流了下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陳清平。
「啊——」金逸慘叫起來。
「啊——」老元也慘叫一聲,咕咚,乾脆地昏倒在地上。
玉卮一步上前,搭了一下老元的脈搏:「還活著,但是氣力十分微弱了,估計這次要卧床休養很多天。」
陳清平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
「啊!」蔓藍指著金逸。
眾人這才把目光從陳清平滿臉的血上,移到了金逸身上。
只見那枯萎迅速蔓延,從剛才老元遏制住的手臂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到肩膀,胸腹,脖頸……
只是短短的十幾秒的功夫,那一襲金逸,風流俊美的青年,就變成了一把乾屍,再一兩秒,變成了塵埃消散。
只留下一點點的黑灰,夾雜著少許金粉,留在他躺過的床上。
今昭怔怔地看著已經確實消失的金逸,腦子裡嗡的一聲,彷彿有無數的記憶如海波一樣涌了上來……
第一波潮水拍上岸,那還是她剛來清平館,那時候大家為她找水換水,金逸的紅豆湯,也是其中一碗水。
那時候的金逸,喜歡有很多糖的紅豆湯。朱師傅做了湯讓今昭去端給金逸。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后罩房還有四樓。
金逸就選了四樓。
「那就四樓。」那句話,是今昭第一次聽見金逸的聲音,清澈如水的聲音聽著很美,可底氣不足,病怏怏的,正如那時候他的腳步聲,那麼拖沓,似乎走路也走不好。
那客人如其聲,眉目清澈,皮膚白的發青,身上有一股病氣,今昭上來扶著他,他就隨彎就彎地靠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副病嬌相。
「……給我一杯水,很多糖的……」
那時候,那張被子里先是伸出一隻手,而後露出一個頭,那頭轉過來,一雙眼睛,眼白極少,絳色的瞳仁幽幽地,眼泡將破欲破地看著今昭自己。
那時候金逸的皮膚白得能看到皮下筋骨血脈,皮膚上還滿布細細的網狀紋路,一直延伸到天靈蓋。
「沒關係……再一下……就好了……」他就要完成蛻變。
「沒嚇到你吧。」他擦著汗,已經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這個給你賠禮吧。不好意思,把你嚇到了,多虧你拿來糖水,不然我還有的苦吃。」他很大方,把那個珍貴的金蟬蛻給了自己。
「呃,要一碗紅豆粥,栗子糕,糖醋裡脊還有金沙芋頭。紅豆粥要多多的紅豆——果然是多多的紅豆」他還是很喜歡甜食。
「……褪了皮就不認得了什麼的,常有的事兒。」爽朗版本的他顯得更好相處。
「大妹子,你這兒WIFI密碼是多少?」他從房間里探出頭。
「太歲妹妹。」再相見,是五都蜂會,他是來佔地方投宿的。
「雲歸那邊已經客滿了,我估計過陣子這邊又會來不少人。」他會很細心地提醒忙不過來的大家。
可是五都峰會,他們都很忙,除了後來一起吃了烤肉,並沒有太多的交談。
「這是我的朋友,也是來參加書畫大會的。杜宋。」第三次見面,他已經換了一個人格,又褪了一層皮。
「既然覺得抱歉,那我今晚就留下來了哦。」這次他個性風流,老宋說,笑得很風騷,一開口,他總是喜歡調戲清平館的姐妹們。
「今昭妹妹,要記得給我留葡萄冰哦。」這是他最後的要求。
「那你要等我哦。」最後的一句話。
今昭捂住嘴。
他們當然沒有等他,就先做了葡萄冰,吃的很開心。
他回來了,但是沒有吃到。
一幕幕的畫面,一句一句的交談,初見時那個病嬌一樣的俊美的臉,蛻皮之後那爽朗的大哥哥一樣的個性,還有這次再相見,又一次蛻皮,蛻出來喜歡撩妹的花花公子式的舉手投足。
太歲的記憶太清晰,清晰得分毫畢現,只要稍微回憶,就要分毫畢現地呈現在眼前。
今昭捂住臉,蹲了下去,發出極其壓抑地一聲悶哼,全身顫抖。
陳清平走到今昭身邊,跪在地上,抱住了今昭:「你就,大聲哭吧。哭完了,就接受我得到的記憶,找到兇手。」
今昭抬起來,那張滿是淚水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十分堅韌執著的表情來,她看著陳清平:「現在就找。我沒事。你需要我做什麼。」
陳清平伸手擦了擦她臉上的淚,微微皺起眉,似乎有點猶豫,有些為難,似乎不確定今昭現在可以承擔這些東西。
今昭突然想起,酒吞在的那個時候,他們說起過,體液的交換,可以傳遞記憶。酒吞曾經說過,若是喝了他的血,也許就什麼都知道了。
陳清平曾經用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吻,將一段關於太歲的記憶傳給她。
今昭看著陳清平嘴角的血。
這一瞬間,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明白了陳清平那一段關於太歲的記憶來自何處,也明白為什麼陳清平要選擇用那種方式。
那個時候的陳清平,只是因為相同的臉,相同的人,想要試試看,是否能找到相同的感覺。
可這些都不重要了,今昭從來不看重這些東西,什麼前任,什麼二重身,什麼替身,什麼亂七八糟的,在她眼裡都是過氣的東西。
她只看著現在,身邊。
她只想儘快找出兇手。
她只想狠狠地掐死那個兇手,只想把她的朋友要回來。
今昭一把揪住陳清平的衣領,咬上了陳清平的嘴唇。
腥甜氣息從嘴裡傳來,帶來的,還有一段尚未消失的,最後的,記憶的碎片。
而後,今昭站了起來,走到黃少卿面前,雙手顫抖地交握起來:「我看見了,可以跟你們去大理寺畫出來。還有一些細節,需要鬱壘那個法器,也讓你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