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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回歸來獨卧逍遙夜,夢裡相逢酩酊天

  「朝顏生花藤,百轉千迴繞釣瓶,但求人之水。」


  他站在長草蔓蔓,藤花紛紛的夜色里,細嗅著井口軲轆上爬著的白色小花。


  「心中念一人,見澤流螢火,疑是己身夢遊魂。」


  圍著濕漉漉冒著寒氣的井口,些許螢火蟲流光飛舞,有些彷彿是貪慕著那清冽的酒香,竟然飛到了酒壺旁,飛到了那滑落下頜,落入鎖骨的酒線附近。


  他對這些小蟲子倒是寬容得很,笑著揮揮手,順便揩去落在他的臉頰脖子上的血跡。


  那血跡滴滴答答,從他的下頜,到鎖骨,衣襟,腰帶,木屐,地面,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線,在十來米之外停下了。


  十來米之外,是一具屍首。


  那屍首是個女子,梳著墜馬髻,一襲紅衣黑裙,瞧著有幾分蜜色胡姬的韻致,只是一雙輪廓深邃的眼睛瞪得很大,不能瞑目似地。


  那是個很美的女人,令人見之難忘,那顆漂亮的頭顱,孤零零地滾在一旁,其餘的四肢軀幹,也無一不是四處散落,畫出滿地血色圖案來。


  若是此時此刻,再有一人,再有一個八荒界之中,有些聲名地位的人在此,必定會嚇得尖叫起來——「這不是華練!」


  一桶水被打上來,螢火蟲繞著那小桶飛來飛去,星星點點的光芒里,酒吞童子緩慢地脫掉他血紅衣衫,微微一笑,提起那隻桶,讓冰涼的井水將他從頭到腳淋個透,井水順著頭髮滑落在他的臉上,他伸手蹭著下巴,似乎想要擦掉鮮血飛濺而來的溫柔觸感。


  「喂,我不知道這個夢境,你是怎麼勾出來把我放進來的,但是明顯你用那個女人來當我的敵人,只能是送分啊。」酒吞看著不遠處又款款走來的另一個華練,咧嘴一笑,「你知道么,我可是最想殺了她啊。能讓我做夢殺她一百次,我也很滿足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酒吞把酒壺掛在腰上,迎著新的敵人走了過去。


  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多少個。


  酒吞又重複了一邊在井口打水洗血的動作,擦了擦臉,呷了一口酒,等著可能會有的下一波「華練攻擊」。


  然後,果然又有一個人來了。


  那是個瞧著還很有幾分孩子氣的少女,一襲綵衣,墜著叮叮噹噹的鈴鐺兒,編著一頭花里胡哨插珠別玉的小辮兒,每一步都彷彿帶著一種舞蹈的韻律,就好像她很快樂,好快樂,所以一邊走一邊哼著歌兒。


  一瞬間,酒吞就想起了另一個畫面。


  同樣是一身綵衣,同樣是叮叮噹噹的鈴鐺兒,可那個時候的她,素這一頭長發,雙臂抱膝,獃獃地坐在湖邊。


  那時候,他在水裡游著,恨不得立刻就游過去,因為他一直以來,都只聽到過她快樂的聲音,卻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悲傷的聲音。


  她沒有哭,她在哭。


  他破開水面,終於看見了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他天真地想,只要他拼盡全部的力氣,總能讓她重新快樂起來的。


  他也的確做到了。


  那時絲履折淺草,攀花陌上依,朝起騎竹馬,暮歸弄青梅。


  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知道,有些感情,正因為太過激烈而純粹,太過澎湃而用力,太過至盡至情,反而為神所妒,天理難容。


  「連九幽都出來了。」酒吞一笑,在自己的手腕上摸了摸,而後拔出一把白骨森森的刀刃來,舔了舔上面的血,看著九幽,微微一笑。


  「太好了,連古早的記憶,都可以痛痛快快地殺一遍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真的要感謝你,好痛快!」說著,酒吞拿著那柄白骨森森的刀,揮舞著迎上了那綵衣少女。


  一如他記憶之中,那時候他峨冠博帶,正滿心歡喜地看著跑向他的九幽,卻不知,她跑到他面前,只問了一句:「童男童女,是不是你做的!」


  他茫然,彼時貴族待奴婢賤民如豬狗,人命尚且不如耕牛,五百個童男童女,於他眼中,不過是一些小豬崽子而已,可他卻忘記了,九幽是個愛惜生命的人,尤其她受到燭龍的教養,認為人皆有靈識,生而平等,皆是一命。更何況,那時候的九幽,奉行食殺之律,若為果腹,宰殺牛羊是為正理,但若為祭祀,哪怕是祭祀,她都不願意看到鮮血橫流。


  所以,別說是童男童女,便哪怕真的是小豬崽子,被他坑殺了五百隻,她也是要怒的。


  「真是天真得偽善。」酒吞舔了舔嘴唇,那上面沾著剛剛刺破那綵衣少女的咽喉,噴濺出來的血水。


  那綵衣少女頹然落地,死不瞑目。


  「其實,我一直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少紅豆。」酒吞俯下身,劃開綵衣少女的大腿,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看見她相思無限,還是根本沒有。


  所以想了想,他又起身,只是看了看那被他劃破的傷口,轉身走了。


  走過長草湖泊,那是他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湖泊;走過青銅大墓,那是他第一次跟著她冒險,去體驗她曾經寫過的那些快意恩仇的生活;走過無盡的金沙與綠洲,看見那些用金子做成的營帳,那是在後來的歲月里,會被埋葬的奢侈;走過碣石滄海,通天之路,那也會隨著時間而最終堵塞,天地永隔。


  他甚至看見了處心積慮要報仇雪恨的,過去的自己,終於在漫長的蟄伏里投胎成人,那妖冶的賀蘭敏之,最終被她驅逐。


  他看見在群妖環肆,餓鬼哭號的日本,被驅逐的他尚且弱小,艱難地躲閃和生存,不管是姬晉和賀蘭敏之,那份貴族的驕傲都被碾為齏粉。


  然後他到底是「那邊」的生靈,具有「這邊」的妖魔鬼怪,不能理解的力量,他很快就成為了最強大的妖鬼,因為好酒而貌美,被稱為酒吞童子。


  然後,他殺了一城之女,因為她們每一個都說愛他,所以他要看看她們身體里的是否有足夠的相思豆來印證真心。


  「嘛~其實一城,也只有一條街,兩排房子,幾十個女子而已。誰叫這裡是小國寡民呢。區區百人的鬥毆,便喚作戰役。一城之女,呵呵,死在我手裡的人命,可真不如那些權貴們手裡的多。」酒吞悠閑地坐在牆頭,看著一地血泊,看著過去的自己站在血泊之中低喃:「全都在騙人……」


  「是啊,大多數人愛的都是容色,還能有幾人,因為你做錯了事痛徹心扉,拔刀相向呢。」現在的酒吞笑眯眯地看著過去的自己,「只可惜,這樣的我也恨。」


  「既然你明白,你為什麼還要恨我?」身著金紅襖子,寶藍綜裙,戴著一個小葉銀冠的女人抬頭問。


  那是明代的華練。


  酒吞手裡轉著那邊白骨刀刃:「因為,我覺得恨比較痛快。」


  愛有多寬容,恨就可以多狹隘。


  比起陳輝卿那種單細胞動物般地聖人,他還是覺得小人比較痛快。


  「可你不該用這種方法,先引來蚩絕,又開啟了魔門。」華練指著那黑色的罅隙,那罅隙距離京城極近,「你可知道多少人因為這一場爆炸喪了命!」


  「咦?」酒吞皺眉看著那罅隙。


  這可不是他做的法陣打開的魔門。


  難道是之前沒有留意到的地方?

  「你又這麼做了!讓無辜的人為你而死!」華練大叫著。


  酒吞不耐煩地揮揮手:「換個台詞再來,當年九幽也不是抓著這件事情的。」


  那明朝的華練一愣。


  酒吞凝眸看著那罅隙,半晌,轉頭看著華練:「不管你是誰,最好儘快現身,讓我出去,不然,你就會見識到,一個影子,可以做到多少事情。」


  華練不再吭聲,華練也不再是華練,而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漂亮女人,皮膚慘白,猩紅嘴唇。


  「純溪?」酒吞在華練那邊見到過這個魔化了以後大殺四方的狐妖的畫像。


  「是我。」純溪回答。


  酒吞淡淡地看著她,面含微笑:「那你最好快點讓我出去。」


  純溪看著酒吞,沉默半晌,給酒吞讓開了一條路。


  她不敢招惹這樣的人,因為他一無所有,所以無所顧忌,他甚至連這個世界存在與否,都不會在意。


  無欲則剛,這樣的人沒有破綻,不能與之為敵。


  酒吞走了幾步,突然轉過頭來,對純溪說:「你大可以放手去做,反正你一定會失敗的,不過別擔心,我會讓你瞑目的。」


  純溪的臉上突然露出極其驚恐的表情,彷彿被窺見了什麼天大的秘密一般。


  酒吞大笑著離開,一邊笑一邊說:「你這個想法和做法,還真的是稚嫩。」


  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華練的臉,笑得風情萬種,嫵媚非常。


  酒吞咧嘴一笑,笑得鬼氣森森:「我說過,不要再用這張臉。」


  羽衣狐玉藻從善如流變了回來,跪坐在床褥旁:「剛才已經問過那邊,果然陷入純溪的夢魘的,不只主上一人。」


  「哦?」酒吞起身。


  羽衣狐玉藻嗯了一聲,正色道:「而且,作為塗佛的上司,您已經正式地,被大理寺列為嫌疑犯,就連之前的黑色龍捲風,也因為您在明代有前科,所以算在了您的頭上。」


  「哦?你又怎麼知道,不是我做的?」酒吞歪頭問。


  羽衣狐一笑:「因為沒意義。」


  酒吞也回以比羽衣狐更嫵媚冶艷的一笑:「可惜不見得。」


  羽衣狐看著酒吞,最終,她不想去猜測酒吞笑容里到底有什麼含義,也不打算追究酒吞到底做沒做,而是恭境地低頭:「無論如何,下一步要怎麼做,請主上吩咐。」


  「我想想,草薙朝顏要過生日了,想來大概會請客。我要你變成草薙朝顏,去接近那個沐今昭。」酒吞用手指敲著下巴。


  羽衣狐認真地聽著:「接近到什麼程度。」


  「能有多近,就有多近,最好是能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麼近。」酒吞的笑容變大。


  羽衣狐領命起身,嫣然一笑:「這個好說。」


  「別小看了那個廚子,我倒是覺得,你辦不成這件事情的,但你一定要讓真正的草薙朝顏看見你做了什麼,我要的,是草薙朝顏的記憶,以及,打草驚蛇。如果這個草薙朝顏是無辜的,那麼必定有個人是不無辜的。」


  「你說這麼多我聽不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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