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回海枯石爛情緣斷,珍珠生死求合浦
夏日裡水沛魚肥,正是吃河鮮的好時候。
這一天傍晚華練坐在西跨院的樹下,拿著幾個蚌殼翹出來珍珠,一顆一顆地數。那蚌不知道是什麼品種,殼不大,肉也不夠厚,可每個裡面都滿滿埋著十幾顆小指尖兒大小的珍珠,個頭均勻,光澤明潤。
「咦?華練姐,你喜歡這個東西啊。」今昭很少見到華練用什麼首飾,瞧著她在那裡數珍珠,還覺得挺新鮮的。
「這些不是普通的珍珠。」華練說著,把其中一顆拿出來,遞給今昭,「你閉上眼睛,別多想,盡量感受這一顆珍珠的存在。」
今昭處於對華練的信任,下意識地接過來,把那棵珍珠握在掌心。
掌心有冰涼的感覺,但奇怪的是,今昭覺得她彷彿看見了這顆珍珠發出的光,那麼的溫潤美好,她試著去看那光芒,按照華練說的,感受那棵珍珠的存在。
「哇啊!」今昭大叫起來。
因為她發現,她又被華練忽悠了。
她原本端著盆所在的西跨院不見了,現在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古樸的宮闕,這宮闕有點眼熟,旋即,她想了起來,她其實來過這個地方。在這裡,她見到一個失去了強權的君主如何媚下諸侯,見到了一個王朝如何走向末路。
這裡是周王宮。
今昭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她對周的歷史不算熟悉,因此也無從判斷自己到底是這個王宮裡的什麼角色。看上去,像是巫祝之類的,可從迎面走來的侍女那種畢恭畢敬的態度來看,又不是普通的巫祝。
「啊啊啊華練姐你又把我坑到什麼生存遊戲裡面了嗎??」今昭一邊嘀咕一邊四處打轉,有了之前的經驗,她也不是特別擔心眼下的情況。
那麼一顆珍珠,不會是小宇宙之類,也就不存在什麼理想國度,這裡最多就是個幻境,最糟糕也就是華練的試驗場,她總能出去的。
一邊這麼淡定想著,今昭一邊沿著一條兩側栽種了花卉的路往前走。
比起商的宮闕那種蕩氣迴腸和魔魅,周的宮闕是古樸大氣,莊嚴持重的,眼前這個滿是花花草草的院子,不符合周宮的整體風格,看上去更像是什麼人閑居的地方,走了大半,連一個侍女宮人都沒有遇見。
正琢磨著,一位正侍立在宮門口的侍女迎了上來,行了禮,對今昭道:「殿下正在等你。」
今昭故作淡然地點點頭,然後走了進去。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那個宮人離開了門口,快步地走得不見了。她注意到的是,這間宮殿的地面,是一種奇異的藍綠色,不知道是什麼寶石還是花崗岩,泛著水波一般的光澤,光影隨著今昭的腳步變幻,令她有一種行走在水面上的錯覺。
太歲質樸地判斷,不過這是什麼東西做的地面,都一定很值錢。
水波瀲灧的光芒里,有人影投在地上,聲音溫柔:「你來了。」
今昭抬起頭,差點嚇得飛起來。
那張臉很俊美,一如今昔般的俊美,但比起今昭認識的那個妖冶惑人的他來,眼前這個版本,端華雅逸,像是一首磬曲,大氣端凝之中帶著些許出世的空靈。這個時候的他看上去甚至還帶著那麼一點點的羞澀和脆弱的溫柔。
今昭不得不承認姬晉真的超好看,但是出現在這裡,這個時候,真的超嚇人。
「怎麼了?是那些諸侯又給你氣受了?」姬晉很自然地伸過手來,牽起今昭的手。
今昭愕然地看著兩人的衣袖聯袂,可她心裡就算有一萬頭神獸呼嘯而過,此刻也不敢顯露出來分毫,只能木著臉低著頭任由姬晉將她牽到垂簾之後。那裡放著兩個食案,每個食案旁邊都放著簋和豆等食器。
鮫燈下,垂簾影影綽綽地晃動著,照得食案上那些簡單的食物,也有了些滋潤的色澤。
今昭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見招拆招地跟著姬晉坐下,聽著姬晉很溫柔耐心地介紹今天這幾樣小菜。
以周王宮的水平來說,這幾樣菜就算不珍奇,也算是很難得的。尤其是一道蚌肉,入口軟滑新鮮,實在是難得的佳味。
周都地處內陸,這樣的海中珍味,是極其罕見的。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人力物力,養了一路,才把這蚌送到了王子喬的桌子上。
呷了一口酒,姬晉停了話題,脈脈看了今昭一眼:「你今日氣色不太好,可是有什麼事情?」
何止是氣色!
今昭內心腹誹,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為了防止眼前這個賊精八怪的人發現不對勁,她連頭都不敢抬好嗎!
今昭低著頭,咕噥了一句:「有點困。」
然後,她在那碧色水波一樣的地面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是真的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帶翻了食案。
那碧色水波之上,少女一襲祝衣,肌膚如蜜,明眸皓齒,深目高鼻,在巫祝的妝容的映襯下,顯出古典而強悍的美。
這張臉雖然後來少了幾分倔強和直接,多了幾分圓融和老練,但是,今昭真的不會看錯——這尼瑪不是華練嘛!
或者說,這是九幽。
今昭記得這個時代的華練,哦不,九幽,那是個張揚而快樂的少女,帶著未被磨平的鋒銳,還有鮮活的赤子心腸。
可是,可是她怎麼會變成華練的啊!這又是什麼見了鬼的劇情?!
等等。
今昭想到了那顆珍珠。
在鬼王姬等人的填鴨式教育里,珍珠瑪瑙琥珀這一類的寶石,都具有「存儲」的能力,就像是U盤一樣,可以存放和讀取記憶,情感,印象等等精神方面的東西。華練給她的這一顆,不會是那種能力特別逆天,可以以身臨其境的方式讀取所存儲之物的雕題珍珠吧!
今昭定了定神,不知道該怎麼和姬晉解釋。
可她料錯的是,她並不需要解釋,因為姬晉對此沒有什麼反應,跟沒看見一樣,繼續說著他該說的話。
今昭稍微放了點兒心。
這可能真的雕題珍珠,這裡面存的是華練這一段的記憶,今昭讀取的時候,就是以身臨其境的方式讀取的,因此她只是個被穿在華練的外皮下的一個旁觀者,並沒有修改記憶的能力。
敢情這種珍珠還是只讀不能寫的。
想到這裡,今昭鬆了一口氣,安穩地跪坐下來。
「……那妖女我還沒有見過,如果你見到了,就小心幾分,不要被她連累牽扯。父王那裡總歸是不好對付的。」姬晉說著,走了過來,俯身為今昭斟了酒,「罷了,天將黑了,還是早點歇息吧。」
今昭看著姬晉近乎完美的側臉,心裡頭撲通撲通莫名其妙就嗨了起來,那張臉上微微翹起,弧度漂亮的嘴唇,不知為何,讓人有一種想要去親吻的衝動。
中邪了?
太歲一頭霧水,被姬晉拉著進了內室,還未反應過來這裡是內室,就被一盞青銅落地的夜明珠燈給吸引了。
這盞燈有一人高,機括精巧,做舞人狀,青銅的燈罩隨著舞人的動作可以開合出幾個不同等級的明度,姬晉只是敲了敲那舞人的手,便將那燈調得暗了些。
今昭感慨著誰說現代人穿越回去可以秒殺古人了?在技術層面古人絕對是很聰明的。
「在想什麼?」姬晉很隨意地問。
今昭本著多說多錯的原則,轉頭回答:「沒什麼。」
可惜轉頭也是錯,夜明珠被雕刻鏤空的燈罩蒙住,那略顯昏暗的燈光如一抔玉色,照在了姬晉的脊背上。
那一片肌膚光影明滅,勾勒出肌肉和骨骼的走線,一道溝壑順著脖頸飛流直下,沒入一片曖昧暗影之中,可偏偏姬晉還在解著衣帶,想要把那一片暗影也解放了。
今昭覺得自己的身體果然是九幽的軀殼,竟然自己就伸出去要摸。
這是因為,身臨其境,所以也能感受到記憶之中自己「身臨」的那個人的感情么。
如果是這樣,那九幽,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喜歡姬晉啊。喜歡到看見他的眉目,就想親吻,看見他的背影,就忍不住要觸摸。可偏偏這份衝動里,充滿了今昭都能感覺到的憐惜——一個女人大概要很愛很愛一個男人,才會為他感到心疼。
心疼得連他皺起的眉頭,想要撫平。
死死按住自己的手腕,太歲覺得這段記憶後面的走向可能不太對了。她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那是並不屬於她的悸動。
「你……」姬晉轉過身,將手伸向了她。
「好了!」
華練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一臉壞笑地拿起今昭掌心那顆珍珠。
今昭魂歸來兮,鬱悶地看著華練:「我說華練姐,你也太狠了。」
「我是新得了這些雕題珍珠,試一試罷了。怎麼樣,非常身臨其境吧。」華練招呼今昭坐下,為她倒了一杯花果茶。
今昭看著花果茶在透明的茶壺裡,顏色透亮,氣味酸甜,倒不像是清平館自己做的,果然再低頭看,有個茶包的包裝盒。
「是非常身臨其境啊。」今昭拿起那個包裝盒看著上面漂亮的手繪,「連華練姐你那初戀感都感同身受呢。」
「哎呀我們今昭也會擠兌人了。」華練啪啪鼓掌。
「但是這種有什麼用啊。」今昭不明白,「無論怎麼體會,都是別人的感情吧。就算我再看著姬晉心動,那也是你的心動,不是真正的我的啊。」
華練呷了一口茶,托腮微笑:「誰說的啊。很有用呢。」她拿過那個花果茶的盒子,把裡面剩下的幾個茶包取出,「這個盒子,代表人的身體。這些茶包,代表記憶。」
「我想,你應該可以體會,人之所以特別,是因為每個人的經歷,都不可能完全相同,這些絕對不可能重複的記憶,全部的經歷,使得一個人成為那個特定的人,而不是別的人。但是,如果這些經歷都可以取出來,放在別的空盒子里,那不是說,這個人就和那個人一樣了?如果你擁有我全部的記憶,是不是你會變成我,或者產生一個副人格?」
今昭語塞,這個她還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她剛剛體會了那種身臨其境,那只是一小段的記憶,如果是全部的關於姬晉的記憶呢?她會因此錯覺自己愛上姬晉了嗎?
華練看看今昭的表情,又笑了笑:「或者,要是有人擔心自己忘記前世,把記憶存起來,然後不斷溫習,那她到底是今世的人,還是前世的人呢?」
今昭張了張嘴,這個問題,她同樣覺得難以回答。
華練留下那個茶盒子和茶包,推給今昭:「我就是拿這些珠子在思考這個問題啊。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呢。好了,不和你說了,和卿卿約好的時間到了。」
「華練姐……」今昭一把抓住了華練的手腕,「那你覺得,酒吞是姬晉還是酒吞呢?」
華練的回答毫不猶豫:「因為經歷了從姬晉到酒吞的過程,所以,不管怎麼說,酒吞都只是酒吞,不可能再成為姬晉了。所以,你也不用替你們房東大人擔心,因為我曾經最初愛慕過的那個王子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就算不能當做我的敵人,也絕對不會再是戀人了。」
「那我……」今昭忍不住開口問。
「你是你,因為你從沐今昭變成太歲,變成清平館的夥計,遇見我們,所以,你是今昭,你不是迅猛昭,你們就算是DNA都一樣,也不是同一個人。」華練拍了拍今昭的手,「絕不是同一個人。」
今昭看著華練,她有一種奇怪的直覺,華練這個話,並不是說給她聽的,與其說華練是在對她說話,不如說,華練在自言自語。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