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迴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換庚帖先有情
洛陽神都的黃家園外院少爺們起居辦事的外書房裡,黃少卿正躺在一張榻上,望著屋頂,難得發獃放空。
手頭的那件案子里,純少卿已經因為與純溪的關係而停職,自己也因為同為少卿,且與純少卿共事多年,暗地裡避嫌,不再主事,只是聽命跑腿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黃少卿覺得,大理寺卿桂大人絕對不是單純地把自己避嫌掉,而是話里話外透著幾分意思——年景兒不好你就更要好好照顧自己辦好自己的事情別讓黃尚書操心。
該不會是自己那個爹跑去和桂大人說了什麼,所以自己現在才能得到這份閑?
不管怎麼說,這案子的方向已經定了,那剩下的就是時間問題了。
世界上沒有辦不了的案子,也沒有完美犯罪的兇手。大理寺傾盡全力去辦,想來也很快就會有個結果了。
想到這裡,黃少卿覺得那個緊繃的弦鬆了松。
感覺已經很久了,很久,沒有因為自己的私事給自己找借口放鬆一下了。
黃少卿仔細追憶了一下,好像上次這麼因私廢公,還是在民國那會兒。再上次,彷彿是,彷彿是覺察到自己的心緒的那次吧。
那還是在五都峰會時候呢。
黃少卿換了一個姿勢,枕著自己的手,繼續看著屋頂的承塵。
那時候被逼無奈去相親,本來也是想著,為人子女,不應當讓父母太過憂心,如果真的有相看到合適順眼的,自己也會去試一試相處。
誰知道,當他以為自己正在以一種開放的心態去接受這件事情的時候,事情里的那個人卻怎麼看都不對。
平素辦案,什麼境況沒遇見過,便是天仙在眼前玉身橫陳,他也不會覺得怎樣——生命皆如此,一副臭皮囊,所以皮囊什麼樣,黃少卿死的活的都切開看過,也不過就是心腸血肉,看著沒什麼不一樣。
所以那天那個來相親的女子,黃少卿也並非真的是厭惡的,他只是沒什麼感覺,再者說,這種高門之女他見得多了,瞧不起他這種整天和死人案子打交道的大老粗,也委實正常。
只是……
黃少卿想起那天清平館里的修羅場,他們這些人好像是在幫他,可卻把他害死了。
回憶起那胳膊上感受過的那兩團柔軟——黃少卿突然想起了他小時候,很小的時候,養過的小兔子,白白軟軟,溫柔無害,摸一摸,簡直人的心都化了。
那時候他突然就感受到一種叫做熱血上頭的燥熱,也感受到了一種叫做羞窘到死的不安。
華練笑話他臉紅熱得可以煎五花肉片了。
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簡直已經記不清,他就記得那種想要劈開大地鑽進去躲的羞窘。
以及,他那個時候意識到的,皮囊什麼的,女子什麼的,不是不重要,不是太平常,而是之前他沒有,怦然心動過。
想到這裡,黃少卿猛地起身,深吸一口氣,默念著清心訣,半晌,才把臉上的燥熱和紫紅給趕走。
他那個幾乎無所不知的娘說過:
有些人的來臨,是烈風疾馳,一團火焰撲面,那一瞬間,喜歡飛蛾撲火的人就會撲上去,而他這種不太適應烈火的人,就會非常懂行地知難而退。對這一類的人的情感,一般是兩極的,在分分鐘之間就能判斷出,自己會不會看中。
比如,第一次見到華練,黃少卿就覺得,尼瑪好烈的妹子,不好對付。別說動心了,他就連靠近的想法都沒有。
這種人是烈酒,喜歡的上癮,不喜歡的嫌嗆。
可有的人的來臨,是一場從清早四五點鐘開始醞釀的春雨,一開始滴滴答答,後來細細密密,等你感覺到已經被潤澤的時候,她已經走進你的心裡,腳步緩慢堅定,卻出不去了。對於這種人的感情,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
比如,他第一次見到青婀,只覺得是個清平館里普通的妹子,和玉卮啊蔓藍啊,沒什麼區別,他甚至有點混淆她們幾個的名字。可逐漸地,逐漸地,有些事情就變得不一樣。等他發現不對的時候,身未動,心已遠,收不回了。
這種人是清茶,初入口不過淡淡,甚至還有些澀意,可是細細品了餘味,卻口齒生香,久久不散。這是一種慢性毒,緩緩發作,不能痊癒。
黃少卿嘆了一口氣,有一件事情,他可是清清楚楚的,那就是,他還不能確定,青婀到底怎麼想。
儘管提親了,但是明日庚帖里裝了一張白紙,也絕非不可能。
想到這裡,黃少卿又開始焦慮,他一把拿下了牆上的劍,跑到了演武場。
星夜沉沉,只穿著中衣的青年一套疾風般的劍法,演得行雲流水,彷彿劍風裡都藏著鋒銳。
嗡——
最後的收勢,劍身發出瓮鳴,咔嚓一聲碎裂開來。
原來他拿的,是牆上裝飾用的桃木劍。
現在,這把可憐的桃木劍碎成了渣渣。
「哎呦我去,這玩意碎了你可別讓你娘知道,不然她會嘮叨不吉利的。」一把粗豪的聲音響起。
黃少卿轉身行禮:「爹。」
黃飛虎穿著跨欄背心和運動褲站在演武場旁,手裡還提著一個裝著濃濃的烏龍茶的水壺,仔細看看,應該是超市購物送的。
黃少卿看了看天色,應當是快子時了,他很孝順地對黃飛虎說:「爹,時候不早了,您老年紀大了,不應當熬夜。」
話音一落,黃飛虎就瞬移到了黃少卿眼前,一記老拳揍上了黃少卿的心口窩。
黃少卿往後一仰,躲過了這一拳,但卻沒躲接下來的掃堂腿,跌倒在地。
黃飛虎粗聲粗氣地說:「看看!誰年紀大了?!」
黃少卿很老實地答應著:「是的,爹,您生龍活虎。」
黃飛虎對兒子這種四平八穩的語氣很不滿意,指著旁邊的武器架:「來來,跟你爹過幾招。」剛說完,又想起明天黃少卿的要事,改了口風,「走走,咱們爺倆去擼串吧。」
黃少卿被黃飛虎拉扯著到了外書房的外屋,吩咐僕人:「去去,整點兒烤串來!」
沒一會兒,各色烤物上來,黃飛虎嗯了一聲說:「明天你有事,咱們不就喝酒了。」說著,把一瓶啤酒起開遞給黃少卿。
啤酒不算酒,這在酒量如無底洞的黃家人眼裡,就是汽水。
黃少卿也很無所謂,正好這會兒也餓了,拿了一串烤豬蹄吃了起來。
吃了兩口之後,黃飛虎突然清了清嗓子說道:「兒啊。其實,這結婚過日子,就是烤蹄髈。」
黃少卿一口豬皮噎在喉嚨里,連忙灌了一瓶啤酒下去。
黃飛虎一副語重心長的語氣道:「你看這豬蹄,分明是不能登堂入室的物件兒,但尋常過日子裡吃著,還真的是適口。誰家的廚房裡也少不了。你看看,過年要吃熏豬蹄兒,步步高升有撓頭;結婚要是燒豬蹄,大紅大紫日子有油水;喝酒要吃烤的,入味!下酒!生孩子要吃豬蹄湯,咳咳,對吧,你看餐桌上,還真的哪裡都有這道豬蹄。儘管吧,它本身不是什麼稀罕物,但就是該得用的。」
黃少卿默默啃著烤豬蹄點頭。
黃飛虎見兒子這麼乖,又得意洋洋地說:「就是這麼尋常的東西,也得看怎麼做,你要是就這麼白放著,它過幾天就臭了。你要是就不走心,隨便拿鹽水煮一煮,那味道又腥,嚼起來也哏,根本下不了嘴。非得你好好地給給它腌的入味了,做夠了火候,填了夠多的調料,它才能好吃。過日子,也是這樣的。你不走心,四仰八叉什麼都等著人家來,那就等一口臭腳丫子吧。所以你別看是個老爺們,也不能光想著賺錢就得了。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處出來的。人家姑娘照顧你飲食起居,你也得照顧人家飲食起居,相互照顧,相互使勁兒,才有好日子過。」
黃少卿覺得老爹這幾句話還差不多,點頭道:「我明白了,爹。我會好好對我媳婦的。」
黃飛虎滿意地掰開一個烤豬蹄:「那就對啦。咱們老黃家,不興那裝B的一套。嘖嘖,端著抬著有個屁用。想當年,你娘啊,那可是舉國聞名的美女。皇帝老兒都想娶,結果怎麼著,還不是老子娶來了!當年啊,禮教大防,沒有後來嚴,你想追個妹子吧,那是能追一追的。當年追你娘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啊!送金銀的,送珠寶的,送這個那個的,我記得有個混球子送了好大一棵珊瑚樹,那個燦爛呦!人家都說,有了這個珊瑚樹,幾輩子都吃喝不愁了。偏老子當時錢拼不過人家,那拼什麼?拼用心唄!我就四處打聽,圍觀尾隨,偷偷查訪你娘喜歡什麼。結果發現,你娘平時端著小臉兒,大家閨秀的,卻喜歡鑽衚衕找好吃的!這下可給我發現了!我就走哪吃哪,到處找好吃的,天上地下飛禽走獸的,都記下來。能買來的買,買不來的記了菜譜給她,後來你娘想要吃什麼,請客什麼,就讓丫鬟問我哪個哪個店在哪裡。一來二去這不就熟了,熟了,相處相處,你老子我,也是個相噹噹的漢子,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黃少卿看著黃飛虎的身後,微微一笑,問:「那結婚以後呢?」
黃飛虎一拍大腿:「接著吃啊!不過我跟你講,你對人家好,也不是白白好的,好女人都是實心腸,你好,她對你也好。老子練武之人,臭腳丫子,你娘受不住,可也不會嫌棄,那會兒四處找方子,人家都羨慕我娶得媳婦貼心啊……「
「既然如此,不如幫我去看看明天的禮,都還在不在。」黃夫人的聲音從黃飛虎的身後傳來。
黃飛虎嚇得嘴裡的豬蹄都掉了,可想了想他剛才也沒說什麼不該有的,便理直氣壯地起身,嗯了一聲,順便嘀咕一句:「你們女人啊真是小心,放在咱們家的東西還能有人敢偷?」
黃夫人目送黃飛虎立刻院子,對黃少卿笑笑:「沒事,我只是把你爹支開而已。」
黃少卿點頭:「我知道的,娘。」
黃夫人坐了下來,看著一桌子的烤串,微微撇嘴:「你們倆,也不知道吃點兒素的淡淡油。」
黃少卿嘿嘿笑。
黃夫人點了點他的額頭:「你爹剛才說的,基本都對,這也是我的意思。結婚容易,相處卻難。你可千萬不要因為忙於工作,就忘了家裡。大理寺少卿可以有無數個,甚至大理寺都不算什麼,沒了大理寺還有刑部,還有御史台,哪裡不是天下。但是,你的家要是鬧心,換個家,可比換個工作難。」
黃少卿點頭如琢米。
黃夫人又微微一笑:「你和你爹像,心眼實在,不過娘教你,光是實在也沒個卵用。關鍵是,你得有撩妹技巧。」
黃少卿又被豬蹄噎住,目瞪口呆看著黃夫人。
黃夫人還是那副端莊柔美的樣子:「你還真的信我是你爹追到手的?你爹那點兒本事,要不是我,他就打一輩子光棍吧。」
黃少卿想了想清平館那幾個平時會說話的,連忙學了老宋的語氣:「娘,願聞其詳,哦不,求科普,求傳道。」
黃夫人忍俊不禁:「你看,這就是了,說話逗趣點兒,可不是討喜歡么。頭一道,我就得教你,夫妻不是小情人,夫妻的相處,你得明著暗示。有話不說憋著猜,那是尋死。」
「這怎麼講?」黃少卿問。
黃夫人一笑,高深莫測:「你以為,當年是你爹自己發現,我喜歡美食的?他有幾個本事,能發現高門大院里一個閨閣女子的喜好?沒人點撥,他怎麼能想到用愛好來討好?你要是想要什麼,你就得想辦法,讓人家知道才行。不然,就是一輩子的誤會,還有後悔。」
黃少卿頓時放下豬蹄,看著黃夫人那迷之微笑,頓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