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回子有美貌,何不用登
那人說:「美嬌嬌,且與我去,且與我行,與你豐衣美酒,可好?」
那是她出嫁的路上,帶著她的父老所備的車馬牛羊,一路借道蔡國。誰知那蔡國姐夫蔡侯全無廉恥,不顧自己姐姐的顏面,肆意挑逗自己,那時候姐姐流淚求她,能不能放過蔡國,放過蔡侯。
那時候,她很想說,並非是她不放過蔡侯,而是蔡侯糾纏不休。
姐姐說:「妹妹,你的容貌不過是禍端而已,與那妺喜妲己無二。」
那時候,她徹夜不能成眠,以自己的姿容為恥。
果然,蔡侯此舉引禍,因為自己的夫君息國國君息侯對蔡侯的行為心懷憤恨,與楚國合謀設計復仇。
那時候她以為,如此可以終了,可卻在蔡侯被俘之後,得知自己的姐姐飲鳩酒自盡的消息。信使說,蔡侯夫人死前,凄厲嘶喊,紅顏禍水。
然而這一切,只是一個開始。
楚國國君楚文王聽聞了這禍國殃民的美貌,借故來瞧,果然十分心動,便捋掠折辱息侯,將息侯充為城門令。
她羞憤自盡,卻被楚王暗中指派的人救下。
息侯被楚王驅使以保全自己和息國百姓的性命,又是因為她,才會招惹楚國,引來這一場禍端,所以息國百姓編了歌謠,說她引禍來息,是褒姒妲己之流。
她被自己的侍女以葯迷倒,給帶到了楚國,無奈之中,再嫁楚王。
她成了楚國夫人,她的那個侍女,也有了楚王的身孕。
面對那背叛她而得到姬妾地位的侍女,她黯然垂淚,
楚王對她愛寵無邊,認為那侍女令她不快,將那侍女仗殺。
那侍女臨死前大聲喊:「息媯,你這禍水!你身邊之人,無一人好死!你為何不死!」
她在宮中麻木地撫摸自己同樣有了身孕的小腹,不言不語。
楚國三年,她生下兩個兒子。
她不想再禍及他人,她努力做一個賢德的王后,勸課農桑,舉薦賢能,甚至研究出平民也可有資飲造的桃花酒方,惠及百姓。
漸漸地,楚國的百姓開始認同她是楚文王的賢內助。她也覺得,自己可盡全力,相助與人,她也是可以不為禍而為惠的。
楚王後來死了,她輔佐她的長子,還政於朝。次子卻逃亡別國,三年後聯合外國,將她的長子殺掉。
次子年幼,國政落於楚文王之弟子元之手。
那子元屢次對她無禮,楚宮之中,又開始有人傳言她紅顏禍水,先是禍死自己的姐姐姐夫,又害死自己的原配夫君,接著自己的丈夫兒子也都身死,現在連自己的小叔也不放過。
她投井自盡,那井水深沉陰冷,瞬間摸頂。
她想,這一次,她應該可以得到平靜了。
死亡面前,美貌總是無用。
可是……
她看著眼前正在林地里烤著兔子野雞之類小獸的一種陌生人,有些怔忪,難道,她還未死?
可若是她沒有死去,為什麼不是置身楚國王宮,而是出現在了這裡?
她抬起頭,看了看身旁的桃花樹,此時正值春好季節,桃雲堆雪,美麗奪目,一如她記憶之中的少女年華,肆意綻放,但又很快碾落成泥土。
一群人在這桃花樹下吃吃喝喝,看見自己的存在,也都愣住了,議論紛紛,樹下突然冒出個美人來,莫非是野狐?
那烤著的野兔雉雞,不知塗抹了什麼調料,味道十分濃郁清美,帶著些椒蘭的辛香。她竟然覺得肚子有些餓。
其中有一人,一邊翻轉著那雉雞,一邊用一些油膏塗抹在雉雞上,那焦黃顏色,滋滋作響的聲音,還有調料混著油脂的味道,都令她十分難以自制。
那膏也不知道是何膏,竟然如此清美艷紅,卻又有這等誘人味道。
凝者為脂,油白而硬,采自牛羊,釋者為膏,油稀而軟,采自犬彘。
可那人塗抹的油膏,卻不似任何一種。
她羞怯地站在一旁,既覺得自己叨擾人家一行人等,又實在被那香氣魅惑,欲罷不能。
「你,要不要過來一起吃?」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是那烤肉之人身旁坐著的一個眼睛大大的少女,那少女穿著一身質地奇特的衣服,彷彿很軟,又很韌,裙下露出腳踝,踩著一對兒更為奇怪的,全身綁帶的鞋子。
「你,要不要過來一起吃?」今昭看著那樹下美人,很友好地問。
「我說昭,你好歹先回去換換衣服,你這還穿著匡威呢,也不怕把美人嚇著。」青婀拍了拍今昭的肩膀。
「不是,頭兒,不能再塗了,老乾媽這玩意吃多了上火,容易口腔潰瘍啊。」老宋攔著還在往烤雞上塗老乾媽的陳清平。
「可以理解,最近吃的東西,真的是淡出鳥。」老周撇嘴。
那美人有幾分好奇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不敢靠近,卻又不曾離開。
鬼王姬悄聲對老周道:「這人是迷路的鬼魂。」
老周蹙眉:「那我們還是盡量勸著,讓她快些去投胎吧。早點回去,這帶著楚國的巫雲登,心裡不踏實。」
巫雲登是楚國一件有關巫楚魔魅之術的食器,是引魂招魂所用的,他們剛剛從楚都搞到這東西,正打算回去清平館,半路夜宿,便「招」來了這一個美人魂魄,也是十分無語。
兩個人正說著,今昭已經招呼美人落座。
只見那美人跪坐之姿十分優雅動人,纖腰一握,容貌灼華不遜桃花,但只是略有羞澀地看著眾人,並沒有接過今昭遞過來的吃食,而是微笑著解釋:「我已身死,不能食用這人間之物。」
陰陽兩隔,陰間不食陽間物,否則便會玷污鬼魂之體,陷入輪迴虛無之苦。
這種樸素的觀點,是巫楚文化信奉的一個教條。
「這麼說這美人是楚國人?」蔓藍問今昭。
今昭看了看那美人,嘆氣道:「何止。這位是楚夫人,楚文王的王后,哦,這個名號其實不太熟,我們熟悉的是她之前的名號,息夫人。」
息夫人息媯。陳庄公之女,原配息侯,后再嫁楚文王。
在春秋戰國的歷史之中,這位息夫人與許穆夫人一樣,都是留下美名的絕代佳人,並且這美名且賢且盛,被後人追思緬懷。
清平館眾人都驚了,他們一行入楚尋巫雲登,誰知道半露紮營烤個肉,巫雲登就能順手給招來一個名人!
「你們……知道我?」那息媯問。
「我們……通些神異,是知道的。」今昭不知道怎麼編,只能把實話說得模糊點。
眾人對太歲的撒謊技能十分無語,但息夫人的事迹,別說是他們,就是普通的人類也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息夫人後來結局為何,倒是不清不楚。
「什麼?!投井?!」青婀站起來,義憤填膺。
「這些混球!」鬼王姬也氣得破口大罵。
息媯淡淡微笑,端坐著望著一樹桃云:「我身死之前,便已經心中明澈,不再計較這些了。只是有些遺憾,不能再見少郎君一面,那時我未曾說過,其實嫁與他,那是我自己心愿選擇的。」
少郎君,是息侯的乳名。
彼時她還是陳庄公最寵愛的女兒,嫁給息侯,是因為她仰慕息侯的姿容和風儀,還有息侯的情性與溫厚。
只是那年楚王來了,從此城門宮內,天人永隔。
眾人面面相覷,接著都看向了理論上他們這群人的老大陳清平。
今昭抓住陳清平的袖子:「能不能用巫雲登?」
陳清平點頭:「用吧。只是那是陶器,不要弄碎了。」
巫雲登可以招魂,眾人之中,有熟識禮典又見過無數神異的周穆王老周,又有出身鬼界的鬼王姬桃夭,區區招魂之術,還難不倒什麼。
招魂自然要登高,老周倒是會那術語,但身上沒有功夫,因此也只能由鬼王姬站在樹梢,去吟誦招魂之術。
晚風之中,鬼王姬穿著一身紅衣,廣袖當風,用老周臨時教的楚調吟誦起招魂咒語來,眾人不覺得驚悚,倒是覺得有幾分古樸神秘的美感。
忽然那巫雲登里磷火熒光一閃,有個影子掠過,但還未等眾人看清楚,那影子和那熒火面瞬間熄滅了。
鬼王姬從樹上跳下,一臉的愕然:「……那息侯已經轉世了!或者說已經……重生!」
眾人都驚了,按說息侯不過死去三年,作為王公貴族,誰沒有些或雷霆或陰私的手段,自然不可能如此快的轉世,但若是重生……
眾人看著今昭。
能這麼快重生的,只有太歲。
原來,息夫人念著的結髮夫君,是太歲。
今昭撓著頭,許久才道:「周的太歲共有兩位,到底是哪一個我也不知道。」
鬼王姬拍著今昭的肩膀:「算了,你也別想了,息夫人魂魄須得歸去,這不能等,我們就算是想到,也來不及去找了。」
今昭心中微微酸楚。
那息媯似乎聽懂了眾人的意思,片刻的沉默之後,問眾人:「那我可否託付你們,若有一日,你們見到他,只替我說,說一句對不住。」
送走了息媯,今昭便想趕快回去查一查周的兩位太歲的事情,想要老周聯繫一下華練開個便道讓他們先回清平館。
老周沉聲道:「不必了,因為,他已經來了。」
那桃樹后,緩步走出一位略顯清癯的男子,面容之中帶著幾分憂鬱的詩人般的秀美,苦笑著對眾人道:「是我施法,想要見她一見。」
鬼王姬蹙眉:「你可知道,去往生的途中,魂魄十分脆弱,有什麼閃失,便是灰飛煙滅?」
那太歲還是苦笑,許久,才道:「所以,我這一生,以負她終結,卻又有新生,以負她開始。」
「這話怎麼說?」老周挑眉。
那太歲望著息媯離去的方向,沒有回答。
他只是想起,那時他的妻子在發嫁時被蔡侯調戲,是楚王來找到他,說要他怒斥蔡侯,聯合楚國,為妻子復仇;後來,又是楚王找到他,說只要把妻子讓出,便可以保得性命。
那時候,人將死,國將王,他對她身邊的侍女說了一個故事。
故事說的是紂王一位侍妾,因為幫助紂王得到了妲己,晉封貴人。
是他暗示那個侍女,換取了自己苟且偷生。
然而他太天真了,像是楚文王那樣的人,自然十分清楚,江山有了,才會坐擁美人。
所以他最終還是國破家亡,人辱極而死。
就是這樣,宿命依舊不饒他,讓他重生以後,深深記得這件事情,從此再不能死去,再不能忘掉。
他從來也沒有資格聽她說對不住,也沒有勇氣,對她說一聲,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