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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回酒色慾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

  雪,月,櫻,酒。


  那人紅衣瀲灧,領口微敞,赤足木屐,一腳踩在地上那一層薄薄的,如霜一般的雪地里。這條路手邊便是波之上神宮,此時此刻,宮廟關閉,但那人卻像是身有雙翼一般,輕飄飄就過了宮門,拾階而上,走到了那霸市唯一的一片海灘,波之上海灘旁。


  「果然有一座橋,看上去真的很好笑。」那人想起曾有個人來過這片海灘以後說過的話。


  她說,你知道嗎,那個波之上海灘,旁邊就是跨海大橋,巴掌大的海灘喔。


  那個「你」,並不是自己。


  那人坐在海灘上,渾然不覺掛了霜雪的地面有多冰涼,他坐在那裡,拿出酒壺,裡面裝著剛剛打來的花酒。


  花酒,是這個地方土產的泡盛,度數最高,最烈的一種酒。


  其實一開始,他也是喝淡酒的,只是後來,越喝,越烈,似乎只有這種彷彿能把喉嚨燒融的烈酒,才能平復他那同樣沸騰的思緒。


  但是這花酒,濃,烈,卻不灼燒,反而因為這天氣的緣故,帶著沁骨的寒意,偏偏那寒意落到腹中,又熱熱地蒸騰上來。他慢慢品著,嘗著那種一點一點醺上來的醉意。


  借著那幾份醉意,他從地上撿起來不知哪個沒良心的遊客丟掉的一根粉紅色的旋轉型的吸管,想了想本地的召喚守護神的儀式,然後踩著一個節奏,將那吸管當做是一柄劍,舞了起來,且舞且唱:「誰在梅花叢里,幽幽燈火明;春寒暮樹,掛著季子劍;才行積雪上,又踏熏風草花路;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那聲音溫柔而多情,但卻因為寂寞而沁冷,大紅色底鎏金扇紋的浴衣光影明滅,木屐踩出篤篤的節奏。細細的,晶瑩的雪,自夜幕安安靜靜地落下,映著他的紅衣赤發,手中可笑的吸管,還有他妖冶入骨,令人心頭髮冷的眼睛,像是鐵鏽紅的夜空里,孤獨閃爍的星。


  「吾乃漂泊星,莫非宿銀河;」


  他的袖子帶起一段風來,吹得那些細雪偏離了原本下落的方向,隨著他的動作,流風回雪,翩然起舞。


  「大雪紛飛白茫茫,但願把它披身上,倘若今宵我死亡。」


  那木屐在沙灘上滑出秫秫的聲音來,在這寂靜的雪夜裡,那聲音顯得格外的突兀,金沙彷彿在木屐的尺底間被碾為齏粉,有令人憐惜的聲音。


  那人一邊舞,一邊念出一句又一句的俳句來,那節奏明悅的俳句因為短小而有了一種又寂寞又清涼的味道,就著那人本是溫柔清艷的音色,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幻力量。


  眼見著,隨著那些俳句和流風回雪之舞,那小小一片碧海逐漸波濤翻湧,不復平靜。那些清澈近碧色的海水旋轉著分向了兩旁。


  那人瞧見這光景,笑得更加清絕華艷,身形驟然一停,那兩袖如翼,隨著慣性微微擺動,襯得他容顏冶艷,身姿如鸞鳥歸巢一般。


  「酒吞童子?!」一個聲音頗為扭曲的響起。一位髮絲如裙帶菜,一身白棉布裙的女子從海波之中走了出來,表情扭曲地看著怡然自得坐在海波霜月下喝酒的酒吞。那女子的模樣其實不算醜陋,只是原本清秀的面容因為表情扭曲,而顯得頗有些不堪。那種被仇恨籠罩的女子,總歸是不漂亮的。


  「啊,裙帶菜。」酒吞一笑,唇瓣一滴酒,緩緩順著下頜滑落,在霜月之下,顯得色授魂與,驚心動魄。


  「我不是裙帶菜!我是波之上皇女!」那女人氣急敗壞,「你這個至邪之人,來我的神宮做什麼?!既然見了我,還不速速受死!」


  「如你所見,喝酒。」酒吞舉著酒壺,「或許你並沒有注意到,你敗在我的手裡,已經有上百次了。」


  「那你為什麼要召喚本守神!」波之上皇女幾乎要炸裂了,眼前這個窮凶極惡的大妖怪,打又打不過,罵也無關痛癢,偏偏他又是那麼的兇惡。


  「因為我想問一件事情,我聽說稻穗姬的婚事不成了?」酒吞對波之上皇女的炸毛不以為意,一邊呷酒,一邊隨意地問,「你不是和那個女人同聲一氣,到底怎麼回事?」


  「受死吧!酒吞童子!等你到陰曹地府,我再回答你!」波之上皇女大叫一聲,海水如刀,落入她的手中,她氣勢恢宏地一揮,刀刃還帶著海水的腥咸,只撲酒吞童子。


  酒吞依舊是那副端著酒,悠閑自得的模樣:「早同你們說過,劍道與刀法,仗著狠、絕、快,否則只能當做強身健體,你的刀法,看得我都困了,還有什麼威力可言。」


  波之上皇女氣得跳腳,刀法身形也越來越快,可酒吞連酒壺都沒有放下,不過是左右來回躲著她的刀刃,最後眉頭一皺,有點不耐煩地捏住了那刀刃,隨手一推,那刀刃竟然無視於波之上皇女的握力,海水之刀倒退著從她的手裡被推了出去,刀刃劃破她的掌心,她不得不側頭避過,否則那刀刃就要把她毀容了。


  「我問你答,這是我的規矩。」酒吞語氣轉冷,如這夜空細雪。


  波之上皇女被酒吞的態度弄得沒了脾氣,手裡一松,那海水之刀又變成了雪夜裡兀自漣漪的海水,而波之上皇女則垂頭喪氣地蹲了下來,雙手抱頭:「我也不知道,但是新年的神鬼大會裡大國主親口取消了稻穗姬的婚事,稻穗姬也沒有來參加。我聽瀨戶皇女說,她的未婚夫失蹤了……」


  「這件事情,誰知道的清楚一點?」酒吞問。


  「吉野櫻姬吧,她和稻穗姬是手帕交的。」波之上皇女嘆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好了,你可以走了。」酒吞隨意地揮手。


  「你!」波之上皇女幾乎是吼了出來。


  酒吞轉臉看了看她,好像在看什麼不知死活非要爬上岸的彈塗魚,突然他咧嘴一笑:「有些人的仁慈,不過是因為一瞬間被觸動了一點點往日思緒,僅此而已。然而若是有人因此自以為是,那就是自尋死路了。」


  波之上皇女只覺得周身的空氣都被凍結,甚至連她的血液也是,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紅衣男子,趁夜,舉酒,對月,臨雪。


  同樣的雪夜,距波之上神宮並不十分遠的那條著名的國際通,燈火闌珊的繁華背後,一條頗為安靜的弄堂里,兩盞紅燈籠的屋舍之中,有蛇皮線的樂聲傳來。


  那有別於本島三味線的弦樂器,蒙著花紋漂亮的蛇皮,故而叫做蛇皮線,伴隨著輕聲的吟唱,在這個難得的雪夜之中,帶來一種流轉於時光的往日氣息。身著華服,面敷朱粉的舞姬,正身段婉約地扮演著凈琉璃小姐,那一段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被這容貌清麗脫俗的舞姬,演繹得如泣如訴,就是最心冷的人,看見那微蹙的眉心,也要忍不住憐香惜玉。


  鋪著鐵網的黑石鍋里,炭燒得暗紅,石垣牛肉帶著漂亮的雪花紋理,在爐子上茲茲作響,肥瘦層疊的豚五花滴下油來,滴在燒紅的炭火之上,有一種奇妙的味道彌散開來。泡盛酒的後勁兒染得食客面色酡紅,眼神迷離地看著昏暗的燈光里的舞姬,推杯換盞間有個木靈輕聲說:「可不要隨便約她們出去,她們是飛緣魔一族啊。」


  不知內情的食客倒是嚇了一跳:「飛緣魔啊!」隨即轉眼看看那彈蛇皮線的佳人與隨聲起舞的舞姬,果然都是眼波盈盈的美人。


  可是,卻是飛緣魔啊……


  「飛緣魔是什麼?」也有來自外國的神鬼客人對這個名號不曾聽聞。


  「啊,飛緣魔啊。」木靈嘆了一口氣,悄聲解釋,「是女囚化作的妖孽,通常都姿容絕美,但轉以吸食男性的精氣血液為生,被害男子都會當場死去,脛骨被她們拿走,打造器皿,煉化武器,總之是非常邪門的妖孽啊!」


  「竟然如此!」那外國的神鬼摸了摸自己的小腿,彷彿那裡隱隱作痛,但他又露出一臉的神往,「那其實只要打得過那些女人,不也是很刺激嘛思密達。」


  木靈看了那外國的神鬼一眼,沒有再回答。


  那白衣飛緣魔舞姬媚眼橫波地斂衣行禮,一曲終了,小步退了下去。


  凌晨的國際通,除了幾家居酒屋還亮著燈紅,其餘的華彩已經褪色,巷子里陰暗的牆下有嬌滴滴的笑聲和男人垂涎三尺的呼喚聲傳來,而後一聲被悶在喉嚨里的嗚咽,將一切歸於沉寂。片刻之後,一個身著紅色金邊扇紋浴衣的男人提著酒壺踩著木屐篤篤而來,隨即,他停了下來,似乎是在確認什麼東西,拐進了那條巷子里。


  「還真的是飛緣魔啊。」那人蹲在地上,以手托腮,看著眼前。眼前的地上有一具離奇屍體,全身血液盡褪,小腿被敲開,缺失了脛骨,「看來要把本地的鴉天狗趕快叫來了。只是可惜,我還不想牽扯進這些無聊的事情裡面啊。這種事情,還是勞駕裙帶菜小姐吧。」


  又過了片刻,天邊雪月,幾隻烏鴉撲啦啦飛了過來,落在了地上,一瞬間變作幾個身著青黑兩色相間新選組風格的男子,為首的那個低聲問:「是誰報上來的?」


  「是波之上皇女。」屬下回答。


  「波之上皇女,她這麼晚出來做什麼?」鴉天狗首領問,他隨意地在牆上靠了一下,袖子上卻被沾了一點焦黑的糊灰,嫌惡地拂去。


  「那個,屬下沒有問。」鴉天狗的屬下看著牆上的焦糊痕迹,又看了看首領的袖子,不敢多說話。


  「……先把屍體帶走,不要被人類發現了。另外通知大人,死的這個是熊女族的啊……唉,扯上他們,事情會變得十分麻煩了。」


  「看樣子,像是飛緣魔的手筆。最近不是有個飛緣魔舞團在這裡表演?快去查查!」


  「是!」幾個屬下齊聲應著。


  不麻煩的話,我就不會喊你們來了啊。


  飛緣魔舞團,你們要是能查出來什麼線索,才有鬼啊。


  就算是沒有腦子的花痴,也不會笨到在自己的家門口作案吧。


  不過,都已經沾到了袖子,還不知道去查一查那牆上的焦黑痕迹?好歹,這裡也算是犯罪現場吧。


  搖了搖頭,酒吞童子一笑,提著他的酒壺,坐著從波之上皇女的鯛魚車,不緊不慢地往清平館所在的方向回去。


  鴉天狗們的振翅聲閃了一閃,居酒屋裡醉漢們離奇的歌聲依舊,細雪漸漸停了下來,朧月出雲,帶著青霜一樣慘淡的光暈。鯛魚車上掛著花哨的手鞠,那漂亮的顏色在路燈下流光飛舞,映著車上冶艷的男子,面容灼灼,只是他不知道在想著什麼,手裡的斗笠盞中酒已經滿了,卻沒有喝。


  一壺酒,一壺夢,章魚壺裡黃粱枕,雪夜月,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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