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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回肉餡丸子千層衣,化名也能認出你

  沒去過明朝的人,不知道明朝的好。


  今昭每次置身於明朝,不管是夢裡夢外哪個明朝,都會覺得,明朝是個特別接地氣的王朝。就跟歷史書上說的一樣,商品經濟發達,文化藝術呈現世俗化的風貌,沒有極其明顯的華族與寒族的分野,御史家的狗有時候高興叫了一嗓子,都可能是再彈劾當今的太子不著調。


  黃金玉如意,皆向燕市去,萬物皆所有,何求不可來?

  這不知是誰人寫下讚美燕京市集繁華的詩句,用來形容帝京一隅的城隍廟市,再合適不過。


  此時正是午後,旁人高卧甜眠的好時候,城隍廟市卻一派熱鬧景象,人頭攢動,金玉迷眼。這邊廂胡人的酒肆里葡萄美酒夜光杯,那邊廂南來的茶館里吳儂軟語的俏嬌娘正在唱一曲新詞,當街叫賣的小販見縫插針,琳琅的貨品隨著他的動作叮噹作響,金髮碧眼的色目人舔著手指不顧形象地大啖油紙里的醬牛肉,古董店的大門口二當家的打著瞌睡,首飾珠翠坊的大娘滿面堆笑送走了一群紈絝子弟,這裡有的貨品有市無價,有的叫出天價,有的十分廉價,手裡兩隻金釵打眼兒一瞅沒什麼區別,差的可是尋常人家十年的吃穿用度。還有偏僻的影子里坐在地上乞討的臟乞丐,偶爾一抬眼露出的精光,起身拐了幾拐,便會拐進一位京官大員家,露出破爛的乞討衣服下面一角記號,赫然是錦衣衛的人。


  這裡是消息聚集,人頭最盛的市井之地,一道旗幡上寫著「順風客棧」,正是清平館一干人等下榻之地。


  一群容貌各異但各個水蔥兒似的青年少年,各自手持象牙玉雕了上河圖的扇子,帶著幾個清秀美貌一看就是女扮男裝你愛樂意不樂意的小丫,哦不,小廝,走來鑽去,頓時成了附近幾個賣家眼睛里的標靶。


  「這位小哥,買胭脂不?」「這位公子,看看宮裡最新的式樣,保管買回去討人喜歡!」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儒雅沉穩,面帶三分笑意的青年公子眼睛骨溜溜轉了幾轉,對幾個美貌的小丫,哦不,小廝笑了笑,當先進了那間胭脂坊,只見八寶閣打了一牆,每間格子里都放著個小瓶小碗,單說這瓶瓶罐罐的瓷料,便可知價格要放點兒血出來。


  「公子爺你看這胭脂,今年進上的成色也是如此,一點兒就香得不得了,可喜香得也不俗,清涼著呢。」掌柜的見這青年公子雖然衣料尋常,但器宇不凡,腰上的金三事兒玉玲瓏之類的隨身小物件兒做工精細,應是大家公子哥兒。京里沒聽說這好模樣的生面孔,大概是南邊兒過來的吧。南人富庶,定是只肥羊。


  這肥羊,正是朱能垣朱師傅,他和老周老宋他們領著幾個姑娘出來閑逛,搜集搜集消息,也抖擻抖擻精神兒。


  樂顛顛地挑了兩盒胭脂,一瓶香露,正要付錢,一隻手橫里伸出來按住了朱師傅:「大哥兒,這家買兩盒胭脂就搭一瓶香露,你何必多付他?」


  朱師傅一扭頭,一位同樣錦衣華服,眼眸如星,明光燦燦的少年正面含微笑打量他:「這位大哥兒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可別讓人佔了便宜。」


  那掌柜聽了老臉一紫,可又似乎很忌憚那年少華服公子身後兩個殺氣騰騰的家丁,嚅喏著:「你看,人老了就犯糊塗,這瓶子香水兒怎麼能收錢呢,再說這也是最後一瓶了,真不好意思拿出手,哈哈,哈哈。」


  清平館逛街黨們都用眼神默默鄙視他。


  朱師傅付了帳,莞爾一笑:「多謝這位公子。」


  那華服公子嘎嘎笑著,手一揮,十分豪情萬丈地說:「相逢即是有緣,不如我們去喝一杯吧!」


  這位華服公子,自我介紹叫做朱壽,可惜的是,根本沒有人相信他。


  因為大家都是八荒界各種時間線里混過來的,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正德皇帝長得什麼樣,朱壽,騙誰哪!

  朱師傅不覺得自己這群人逛街就能逛出什麼花,一發入魂就能逛出一個皇帝來,既然運氣理應不會這麼巧,那就說明,這小皇帝是自己趕著找來的。


  再聯想一下陳輝卿今早一反常態極力讓他們出去逛街,嗯,大概陳輝卿是感覺到了什麼,比如,這一路過來,也許有什麼人的眼線吧。


  這頓飯是在一家喚作遇仙店的酒店吃的,要不是這家老闆不姓鮑,今昭都要懷疑這和汴京那家一樣是連鎖機構。


  梅醬鹵得紅潤可愛的赤根菜,甜醬腌過脆生生的醬王瓜,糟的微醺入味鮮嫩濃郁的糟蟹,用七八種的香辛料抹了十幾遍揉搓出來上火蒸透的大肥鴨,還有油汪汪的鹹鴨蛋,白生生的新出米,綠油油的青葉湯,黃澄澄的炸肉丸。


  桌子上的菜色不多,但各個瞧著得趣又家常,尤其是皇帝面前那一碗疑似爆肚兒的玩意,尤其得到了龍口盛讚:「脆而不冷,麻而不膩,醬而不咸,這道脆肚兒做的真是地道。


  吃著美滋滋的菜,喝著甜津津的酒,朱師傅狀似無意地開口問那少年皇帝,有沒有見過疑似華練的這麼一個女人。


  「……當初家中已經食不果腹,大姐無奈之下才會賣藝於青樓楚館之中,而今多年失去音訊,有人說今年在此地曾見過她……」


  朱師傅臉不紅心不跳地將華練形容成了一個為了弟弟妹妹能好好活下去,被迫在煙花之地彈琴賣唱的苦情女子。


  如果今昭是不明真相的群眾,這會兒應該已經開始長吁短嘆,淚盈於睫了。


  但是華練么,太歲覺得,她不自己開個秦樓楚館禍禍別人就不錯了……


  那託名朱壽的少年皇帝以手托腮,往嘴裡丟了一塊兒醬瓜,咔哧咔哧,毫無形象地嚼著,半晌,咽肚,回答:「這個彷彿聽過,又彷彿沒聽過,八大胡同的花魁我都挺熟悉的,但是年紀似乎對不上。」


  玉卮揚起淡淡微笑:「雖然實際不小了,但打扮后雙十年華,甚至二八佳人,也未必不能有。」


  「雙十年華啊……我倒是想起來,上林仙的花魁酒水的酒幽靜的幽那位酒幽姑娘,似乎有點像你們說的這個人。」朱壽雙手一拍,做恍然大悟狀。


  「酒水的酒幽靜的幽么。」宮韻白也微微一笑,頜首,「原來如此。」


  今昭頓時覺得朱玉宮三人,周身散發著一種奇怪氣場,讓她的雞皮疙瘩爭前恐后地冒出來,本能地覺得十分危險。


  「不過,傳說這位酒幽姑娘,是上林月館的香公子的相好的,很少見外客,除非是俊公子推薦的人……」朱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眾人,「俊公子,那可是京城第一位的小倌,若是你們這些游宴么,還不大容易見到。」


  今昭一聽到小倌二字出口,就覺得那微笑三人組的殺氣更濃郁了。


  「不過既然相逢就是有緣,你們是陳國女主也愛重的游宴,應該做菜很好吃吧!不如讓我嘗嘗看!我和上林月館還有幾分交情,若是將你們以游宴的身份推薦給上林月館,這樣也許能見到俊公子啊。」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公子你了。」朱師傅笑得愈加溫柔。


  「不麻煩不麻煩,你看我們都姓朱,五百年前是一家嘛。」朱壽揮著手,笑得那叫一個天真溫軟無邪燦爛討喜可愛毫不設防。


  任誰也不會把這樣一個少年郎,與皇帝這個詞聯想在一塊兒的。


  今昭無語地扒了一個炸肉丸,就算不是五百年前,這倆人也是一家的。


  這一個炸肉丸,外面一層酥皮兒面衣,裡面竟然還是兩重餡兒,一重略有點兒緊緻,是一層切薄的腌羊肉,裡面是肉泥,微微有那麼點兒蔥花味兒,吃著是青魚。她不由得聯想起來,這人啊,最開始都是這麼一團白白軟軟的青魚泥,天真無邪,甜美嫩滑,誰都能來傷一把,掐一下,咬一口,而後慢慢長大了,知道眉眼高低,交際進退,就給自己加了一層有勁兒的保護,可是因為手腕不高明,那層保護看著也不那麼靠譜,長相也不夠討喜,等到在社會裡混了幾年,就知道裹一層炸油皮兒,炸了的東西都好吃啊,金燦燦黃澄澄,又香又酥,人見人愛,便能理所當然地端坐在盤子里。可是那一團兒魚泥在油鍋里滾了多少遍,心被燙了傷了多少會,才能擺出這副金燦燦的笑臉來呢,那就是只有肉丸子自己知道的事情了。


  眼前這個年少的正德皇帝,不就是這麼摸爬滾打出來,才能笑得這麼閃瞎人眼的么。


  天家無有尋常事,怎會留存真心人。


  這是陳蒼蒼說過的話。


  她是這麼過來的,眼前這個少年郎也是,還有華練,還有馬甲也是天潢貴胄的朱師傅,曾經為周穆王的老宋,家大業大紛爭不斷的老元,在六合上層全是怪物的邊境生活了好多年的老宋,甚至那個死而復生的利維坦王。


  當然還有陳清平。


  坐在這裡的每個人,眼下這種年輕美麗,風華正茂的模樣,都是油鍋里滾出來的。


  八荒界,沒有人能開掛,這裡原來是比三千界更難以生存的地方。


  在這麼一瞬間,看著正德皇帝本人,今昭突然覺得,自己過去過得太理所當然,她所受到的保護,原本應該是八荒界不存在的。


  而這一切,卻是因為那個曾經在白堊紀死過無數次的另一個自己。


  如果沒有她,就沒有陳清平將自己帶回清平館,以自己的本事,想要悟出太歲的道理,不知道還會需要多少年。


  這裡不是三千界,找一個公司,好好乾活,就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這裡是八荒界,一個不留神,小命就沒了。


  剛剛成為太歲的時候,那種發奮自醒的心情,不知道怎麼的,就在這歡脫的生活里有點忘了。


  也許就有那麼一天,清平館散了,她要離開這裡,自己去面對自己的生活。


  那時候應該怎麼辦?

  今昭揉了揉眼睛,又夾了一個丸子。


  「喂,你怎麼了。」青婀用胳膊肘捅了捅今昭。


  「沒事。」太歲咬牙切齒地吃著一個丸子,「我決定,向偉大的折騰作死界楷模正德皇帝學習,爭取,早日出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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