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回君問死期未有期,王宮夜雨漲春池
季春晴暖,日照樓船,蘭麝馥美的堂室之中,紅衣如杏的少年面色飛紅,面對著一群貴女的爆笑,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好了你們也別為難人家了!」玉卮拿了帕子揩著眼淚道。
「啊哈哈哈哈哈咯——咯——」青婀笑得直打嗝,把臉埋在蔓藍心口蹭。
倒是女王淡定些,斂了斂笑意,又端起那一副似遠似近的微笑來,悠悠地問:「你叫什麼?老家是哪裡人?」
那紅衣少年有些羞澀地低下頭:「我……草民是江州人,沒有名兒,大家都叫我紅小郎。」
清平館的妹紙們相互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中找到的「紅太狼」三個字。
「既然你會彈琵琶,就在這裡彈一曲吧。」女王頗為隨意地揮揮手。
那紅小郎應了,退到了一旁,抱起他的琵琶,琴音一撥,今昭突然感覺到巨大的危險臨頭,大喊了一聲:「有鬼!」
「有什麼鬼啊——」鬼王姬的話沒說完,便聽見一陣琵琶聲急如暴雨,一瞬間鬼王姬只聽見瓷器落地發出的清脆的碎裂聲,她沒有多想,一彎腰撈起一片碎片握在手裡,那種迷茫而混沌的感覺頓時緩解不少。鬼王姬環顧四周,這堂室的人,除了她自己,全都露出一副智商清零,神智全無的白痴表情,只有那紅小郎,手指輪轉,琴音如瀑。
那琴音控人神智,鬼王姬想要出手,卻發現自己能勉強維持清醒,就已經十分勉強了。
紅小郎一邊彈琴,一邊低下頭,手指不停,卻用嘴巴,從琵琶一側,取出一把刀刃來咬在口中,腰扭身動,兩三步便來到女王身前,刀刃往女王心口一遞。
噗。
極其細小的,刀刃刺入身體的聲音,鋒利劃破皮肉,挑開筋骨,刺入臟器,釋放血液。
一片淡金袖幅垂下,擋住了那一抔噴濺而出的血,一把聲音溫柔裡帶著幾分嗔怪地問:「陛下,衣服會髒的。」
那琵琶聲嘎然而止,因為彈琵琶的人被一劍穿心。
王夫眉目盈盈地看著女王,拿自己的袖子擋在女王面前,那紅小郎的血,噴濺在了他的袖子上,一滴也沒有落在女王的身上。
「其實不會的。」女王好像從袖子里收回了什麼東西,對自己的王夫笑了笑。
王夫也笑了笑,低眉垂眼地拉起了女王的手:「陛下,上岸吧,船底被人鑿了,我想,水裡也許還有伏兵。」
「……什麼?!」清平館的女眷們都炸了,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不放在第一位說?!
很快大傢伙兒就明白為什麼人家王家七郎覺得這事兒不需要特別說了,因為女王和王夫倆人神仙眷侶地攜手飛出了龍船,跟走平地一樣落在了地上,連衣服都沒打褶兒。
鬼王姬和青婀功夫還不錯,輕功帶著不方便施法術的玉卮和蔓藍過了河。
今昭目瞪口呆地看著毫無姐妹情誼的西王母四姝,指著自己:「我哪?」
說話間龍舟已經開始進水,但後面的廚子的船卻快快趕了上來,陳清平站在船頭踩著搖搖晃晃的饕餮造型裝飾物,對今昭伸出手:「快過來。」
太歲忙不迭跑到船尾,在兩船的搖晃之中抓住了陳清平的手,一個趔趄跌在了他的懷中。
鬼王姬仰頭望天:「這種時候我們都沒有忘記助攻,真是太敬業了。」
玉卮整理著衣襟:「當年你在御史台辦案要有這種精神,早就升官發財了。」
眾人落在岸上,眼見著那龍舟就要傾覆。陳國的南苑守衛辦事卻是利落,這會兒已經將南苑中人清點完畢,集合到了南苑行宮處,放走了該放的,留下了該留下的。
那些不好惹的保管不會有內奸的傳承百年忠心還不錯的都放走了,那些可疑的寒族的好欺負的當大丫鬟的當管家的根基錢的利益不掛鉤的,都留下了。
女王好整以暇地站在岸邊看著那艘逐漸沉沒的龍舟,對自己的親衛長道:「你派些人去安頓那些留下來的賓客,你和阿二留在這裡,好大的熱鬧都還沒完呢。」
親衛長眉頭一沉,望向那南苑河水。
女王袖手旁觀:「水裡的殺手還沒出來,而且么。」她轉向王夫,「你確定剛才真的把他捅死了?」
王夫看了看手中長劍:「一劍穿心,但若他有兩顆心,結果也未可知。」
女王伸出手,指了指那河面:「來了。」
一道刃光破開水面,一個紅影夾裹著水花迎面而來,那紅影身後還有數個穿著鯊魚皮水靠的刺客,身形靈活,出手詭詐,一個呼吸之間,已經將數個試圖清理河面下水去打撈龍舟的士兵殺掉。
那些致命的傷口,都在喉頭一抹,不過是一刺的猩紅而已,連血花也無,這樣的出手若不是發生在眼前,是很難從手法或者痕迹上推測出兇手的,這樣隱秘又有效率的技藝,這些穿著水靠的人顯見是職業的刺客。
王夫長劍一鐺,絞掉了當頭照臉而來的那個刺客的兵刃,那是一柄奇怪的長刺一樣的東西,帶著漂亮的銀光。王夫使左手劍,右手倒是順勢接過那柄奇怪的長刺,送入了那刺客的心口,他突然覺得掌心微微一麻,連忙將長刺拔了出來,卻見那長刺的尖頭,旋著一個螺旋形的滿是倒刺的齒輪,可想這樣的兵刃刺入身體,伸出這種滿是倒刺的齒輪,必定能將內髒的攪得天翻地覆,還談什麼活命。
那彈琵琶的紅小郎琴音詭異,連一貫無懼這類法術的女王都難免遲疑混沌了一下,而且一劍穿心后,竟然還不死,還有力戰之能;而這些刺客,更是身形步法奇特,兵器也透著古怪。這絕非陳國國內的政敵能有本事找到的殺手。
王夫眉頭一皺,見那些刺客,在他的絕頂武功之下依舊契而不舍,甚至顯得更為瘋狂,不計後果,估計應當比死士更可怕,或許是連神智都操縱在別人手中的那種傀儡殺手。
國外的勢力,處心積慮想要女王性命的么……
王夫悠然一笑,一劍帶過,錯身的時候,淡淡地問那紅小郎:「司馬家的血飲?」
那殺手眼神大變。
王夫呵呵一笑,按住了那紅小郎的肩膀:「若我給你解藥,替我回去殺了晉主如何?」
今昭等人全程卧槽臉,看著眼前一出接一出的大戲,先是琴法詭異能夠控制人的神智,甚至連他們這些神鬼都中招的那個紅小郎,那細腰羞澀的少年能以口舌唇齒咬出琵琶里的匕首行刺;再者,這些藏在水裡的刺客,裝備也是牛牛的,武功一看就很好,人數又多。如果龍船真的沉水,女王又不會武功,那麼落水后,水裡憑著這些刺客,女王哪裡還有命活?
然而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那武功簡直絕頂的王夫就已經以俯視之態佔據了絕對的上峰,在這種絕對優勢下還能看到問題的關鍵,猜出個四五六來,和那紅小郎談一筆生意,這王夫簡直也不是一般人啊!
能把這種男人收成一個後宮之主的女人,女王大人你也不是一般人啊!
刺客俯首,那紅小郎和還活著的刺客已經上了寒鐵枷鎖,被親衛們帶走,王夫悠然斂衣而來,對女王一笑:「陛下晚上想吃點什麼?」
女王頜首:「想讓清平君給我做一次那種焗的什麼蘑菇。」
王夫嗯了一聲,示意親衛長過來說話:「阿大,去拿天竺油,今晚務必眼見這那紅小郎而刺客被燒死,一絲骸骨也不能剩下。」
「是。」那親衛長應道。
女王想了想,招呼王夫:「七郎,去找我們前陣子收的不死國的殺手,按照紅小郎打扮起來,再尋個差不多的琵琶,然後把朕的替身19號的頭砍下了,讓他帶回去。」
「陛下,19號,養的可惜了。」王夫道。
女王的眼神里閃出一絲溫柔體貼來:「不可惜,19號與阿九有了首尾,在城外買了車馬,要私奔呢。」
王夫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果然是不可惜。」
清平館眾人無語地聽著這一對兒的來往言語,只覺得這春日晌午,遍體生寒。
晚上的飲食是在王宮裡準備的,司馬郡主因為拔了毒,和草薙一同,也受邀參加了這次晚餐。
席間果然有那道鵝肝醬焗珍菇,選擇有點像是蟹味菇又有點像榛蘑的小指粗細的那種珍菇,撒些粉,先用薄油高溫酥炸一下,撈出來后,將鵝肝醬和一點點油稀釋來,大火快炒,只求將那珍菇上都裹上鵝肝醬即可。最後,將裹好的珍菇,放在烤盤裡稍微烤制,讓鵝肝醬的味道經過熱氣焗入珍菇之中。
這種做法,珍菇鮮美依舊封存在麵粉炸過後形成的薄薄的紗衣之中,但又沾染了鵝肝的鮮美味道,又酥又粉,又軟又脆,加上鵝肝天然的微咸和糜膩,是特別下飯,又完全可以空嘴兒吃的一道好菜。
之前清平館眾人跟華練擠著一起刷新番日劇的時候就一邊看一邊吃過,當時是當做小吃零嘴兒,奢侈地享受著的。
這道菜當年在五道營衚衕的清平館,就是屬於點擊率甚高的私房美食,中國的古人雖然也是食用鵝肝的,但卻並沒有採用鵝肝做醬,鵝肝醬的各色吃法,說起來到底還是羅馬人發現傳入法國,自法國興起的。
今昭可以確定,清平館從來沒有給陳蒼蒼做過什麼鵝肝醬,估計這是她當年穿越到21世紀的時候,吃過的東西。
這陳國不是法國,也不接壤法國,自然是沒有鵝肝醬這種東西的,好在總有肥鵝,殺了取肝,皮下的脂肪做了鵝油,用些蔥頭大蒜,些許香草和胡椒,一份果子酒。先將那些酒和調料沸煮,而後下入剔好白筋,去了腥味的鵝肝,略微收汁兒以後搗碎,再上火燒片刻即可,若是喜愛油膩口感,還可以再淋一勺牛油去攪拌。
鵝肝自興起便是菌類的好伴侶,女王會喜歡這麼吃倒也十分尋常,只是這一餐她只吃了這一道菜,且這道菜,只吃了幾口,便含笑放下說,吃飽了。
眾人本著鐵腕女王面前還是少說少錯的原則,沒有勸酒勸菜,倒是女王自己幽幽開口:「其實這道菜,我吃過。上大學的時候,我的男朋友打工的公司聚餐時候吃過。因為去了一家星級酒店,所以男朋友給我打包了些好吃的,還被同事嘲笑,小家子氣。」
是有點小家子氣但是還是挺感人的喂。今昭心裡默默的想。
「那道菜當時覺得太好吃了,因為我出生的那個人家,真的夠窮的。為了讓我上大學,把家裡的豬都賣了。」女王以手托腮,眉眼之中流露出一種極為罕見的稚氣來。
「當時真的非常恨自己為什麼投生到了這種地方,後來發現,雖然只是短短的二十多年,但是單純而自由,非常快樂。」女王像是一個女大學生一樣,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膀。
眾人之中,間或發出幾聲嘆息來。
「左也是活,右也是過。」女王總結陳詞了一下,「雖然當時不見得多好,現在不見得多壞,但我還是覺得,那道菜真的挺好吃的。陳清平,你的手藝,一直沒變啊。」
「啥?!」今昭驚了。
「沒什麼,我身為會稽長公主的時候,對你們多方調查,身世行為,也都猜了一個大概。所以那會兒我真的去找過清平館,可是沒有。後來我倒是在一家五星級的大酒店裡,找到過一個叫做陳清平的廚師的記錄,網上的獲獎照片什麼的,也都對的上。」女王就這麼順手拋出一個大包袱來。
「那後來呢?」今昭追問,「你找到他了嗎?」
「沒有。」女王嫣然一笑,「因為那個叫做陳清平的廚師,已經死了。」
「陳蒼蒼。」陳輝卿突然開口,直呼舊日姓名,「我告訴你關於香沉水的事情,你告訴我那個陳清平的事情,如何?」
「香沉水?這關那個花魁什麼事兒?」眾人臉上都是納罕。
「香沉水,是巫羅。」陳輝卿石破天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