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回相見不難相認難,牡丹給力百花殘
會稽長公主陳蒼蒼在六合醒來的時候,正如那些清平館的時光的旅人們所說的那樣,心中略帶迷茫,但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所為何人。
這裡是六合,陳國所在的地方,她是陳國國君陳友諒的妹妹,豫章公主陳友談。
不同的名字,同樣的一個人。
這裡的陳國與她的陳國不同,這裡的陳國很小,只有江東和豫章兩個郡,陳友諒這個國君之位也是虎口奪食,國朝初見,百廢待興。
所以,十二歲的豫章公主,並沒有太多的閒情逸緻,可以慢慢體會夢裡公主的輕鬆愜意。
尤其是乘姬說過,在這裡,一旦死去,便連輪迴也無,是徹底的湮滅與虛空。
她並不是為了追求一個無,才來到六合的。
豫章公主以昔年身為會稽長公主時所知所得的見識手腕,從小小的賞花宴開始,一步一步進入了陳國高層女眷的交際社會,漸漸從雲鬢花顏之中為她的皇兄打開了局面,漸漸學會通過操縱著那些人的姻親與女眷,進而去操縱那些人本身。
那是胭脂水粉里的朝局,明眸皓齒之間的戰爭,那時候她突然明白當年的皇兄陳蒨讓她嫁給王家做續弦的意義,絕非簡單的拉攏。
唇漾國政,袖舞人城,忽而兩年的時光過去,她從一個稚齡公主,變成了陳國舉足輕重的人物,她的賞花宴是鄰國的公主都趨之若鶩的盛會,她的一聲讚美,是多少高門貴女門夢寐以求的評價。
她成為了豫章長公主,並且告訴她的皇兄,她想要以巫禮為由,去出使列國,週遊世界。
然後她就走了,到晉國,去宋國,看唐國,游漢國,與明國太子一同乘過鬼車,和陵國公主飽覽過軒轅坡秋色,被羽國最美的少年追求,還把魔域最有權勢的魔姬,嗯,那話怎麼說來著,像清平館那些女孩子說的那樣,把魔域最有權勢的魔姬給掰彎了。
那是一生只此,身處兩處之中,最美好而明快的記憶。
儘管只有回到國家之後的很多很多年以後她才知道,在旅途之中那些時不時就會出現的絕境危機與致命殺手,都來自於她詭詐多疑的皇兄。
國君擔心如此具有能量的長公主,將來會成為脅迫少主的實權人物,所以寧願把豫章公主變成傳說。
可是陳友諒的命不夠好,他沒能活過那一年陳國國都流行的時疫,甚至還沒來得及留下一個子嗣,死後只能由貴族們扶持他年幼而孱弱的侄兒登基,在國朝一片呼聲之中,長公主回國,主持女眷內務。
豫章長公主,又變成了豫章大長公主。
陳友諒留下來的,並非是一個國泰民安的局面,相反,為了擴張國土,會稽郡和廬陵郡還在打仗,內部的華門與寒門兩大利益集團依舊在黨政對峙著,晉國對陳國依舊是虎視眈眈,不肯放棄這塊兒肥肉。
這樣的國家和局面,一個年僅十三歲,只會吟詩作賦喝湯藥的少年,如何能擺平?
不想國祚傾覆,便只能奮力一搏。
大長公主伸出秀美修長的手,聞到了指尖的血腥氣味,那是權力的芳香氣息,一旦沾染,便很難戒掉的毒。
身後女眷關係錯綜複雜的華門大族很快就站在了大長公主身後,反對少年天子那些有關如何提拔寒族的天真美好的理想,而沒能抓住關要,安撫好統治中樞力量的少年天子,一再失去手裡的籌碼,最終不得不學會他父親那一套。
明擠暗殺。
那一年晉國的兵馬開過了星盤上的國界,押兵老山,陳國少主下旨,令豫章長公主率軍應戰。
大長公主知道,她可以帶著這些效忠於她的軍隊逃走,去任何一個願意接納她的國家,但她也知道,那將會成為她漫長的兩千年的生命之中,自己都不允許存在的一個污點,她可以背叛自己的心,成為一個鐵腕女主,但卻不能背叛自己的驕傲,任由自己流放別處,對他國異族搖尾乞憐。
老山一役,打了整整四個月。
四個月,她帶著她的兵,在老山之中茹毛飲血,連草根樹皮都吃得乾淨,她學會了爬樹,編草鞋,治療傷患,甚至給人開膛破肚。
她最終是勝利了,失去了左手。
班師回朝的時候,等待她的,是一紙婚書,讓她嫁給一個寒族出身的禮部官員,婚後出使晉、宋等國,要勸降晉國,拉攏宋國。
讓一個剛剛打敗了晉國軍隊的女人出使晉國勸降,陳國少主的決定,甚至連晉國都為之齒冷。
少年皇帝大概並沒有了解過那位禮部官員的背景,否則他一定會後悔這個決定。
豫章長公主調查,那位禮部官員,每個月都採買大量藥草,那是些藥草是用來製作染色烏髮膏的東西,那位禮部官員的頭髮是染色的,他原本的發色,是一片月華般的銀白。
也許黑髮配上微微發綠的眸子,可以解釋為帶有白民族的異域血統,但是銀髮綠眸,卻是一種人的體貌象徵。
昆吾之巫。
昆吾國的大巫們,是十巫座下大巫,因為常年飲昆吾溪之水,身如玉臂如劍,銀髮如月,眸色翡翠。
豫章長公主欣然下嫁。
這是她在六合之中,以豫章公主的身份,做的最無悔,也最後悔的決定。
那洞房花燭之夜,本該綺麗的燭火里,長公主坦然與夫君攤牌,不談情,談合作。
當那人洗去烏水,露出一頭銀絲的時候,有關於陳蒼蒼的記憶之門突然被破開,那些曾經少年青艾的夢境和天真溫軟的感情流水一般沖入腦海。
她知道,他是那個人。
一條充滿兇惡詭譎的翡翠川的守神,在田園竹舍里養蜂的男子,她這一生唯一深愛著的人。
她知道,那是他,但,那也不是他。
就如同她是她,但是,她也不是她。
不同的是,她至少還記得關於陳蒼蒼的所有事情,而他,已經全部都不記得。
不同的記憶,相同的性格與臉孔,他,真的不是他了。
不過,長公主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長公主,她已經學會保持笑容,忘記那些不能改變的事情,去改變那些還可以改變的事情。
那一次出使是成功的,長公主抓住了晉國與陳國邊境一座叫做西海城的商業城市裡發生的皇族醜惡,晉國同意議和,與此同時宋國公主加入會稽王家,宋國也願意對晉國施壓。
局勢瞬間翻覆,少年皇帝在接到兩國國書的時候,一口血吐出來,一病不起。
長公主晉封鎮國大長公主,協同宰相,監國。
同年,鎮國大長公主的駙馬阻止了少年皇帝麾下之人散播的時疫,駙馬恢復巫族身份,竟然是高貴神聖的十巫之一巫羅的觀風轉世。
同年,巫羅賜福鎮國大長公主,感謝其在晉國的救命之恩。
同年,在國朝上下的一片懇請之中,鎮國大長公主登基,少帝遜位。
國朝易幟,女主傾國。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陳蒼蒼會成為陳友談,也從未想過,她的掌心裡可以握緊一片天下,一個帝國。
只是,正如荊棘鳥,在瀕死的那一刻,能夠唱出世界上最美的聲音,任何至高無上的東西,都需要至高無上的代價去換取。
所以,他已經不是那個人。
情深不壽,他用他的神力挽救了她那一次絕境危機。
那一次出使晉國,那遜位后又被廢的少帝的殺手,曾經成功過。如果不是巫羅的神力,她已經成為了乘姬所說的那種輪迴之外的一片虛無。
人們熱愛的傳說里的神仙眷侶,仙官賜福,其實是相反的,被救之人是她,欠了一條命,卻無法還以痴心的,也是她。
然而深宮寂寂,成為凡人的他,卻沒有多少時間追隨女王的腳步,他會老,他會死,他已經再次轉世,融入這大千世界之中,也許再也沒有緣分找到他的蹤跡。
「陛下,夜了,請您早些就寢吧,惠君還在等您。」繼任的王夫是王家有仙人美稱的王家七郎,溫柔,俊逸,博學,完美不似凡人,為她擇選各族各個勢力的王君,像任何一個青史留名的賢良皇后一樣。
一個極其完美的合作者。
這樣的人,不會在臨死前緊緊掐住她的脖子,嘔出一口血笑:「太好了,你欠我一條命,就不會把我忘了。」
陳國女王轉頭一笑,墨綠色的眸子里閃著一種怕人的妖異:「好。」
「秘廠來信,那一行人已經進入陳國,想來不日便能抵達,其中還帶著司馬家的郡主,應當是身上中毒,是司馬家的看花落,解藥已經呈上,就看您的意思了。」王家七郎緩緩絮絮地說著,語氣輕快,好像是無國事無關的情話。
「如此甚好,司馬家的血是極有意思的,朕一直是想看看究竟的。讓張家人在太醫院準備著。」女王回答。
「還有……」王家七郎露出一個狐狸般的笑容來,天姿玉成,拉長了聲音道,「您一直在找的人,在中山國找到了,只是,恐怕您會嚇一跳了。」
女王掩口嬌笑:「好酸,好酸,真是好醋一壇。」
王家七郎也莞爾一笑,將輕薄的羽衣銀披裹在她的身上,語音溫軟:「夜深露重,陛下請隨燈慢行。秘折批註和秘廠的紙條,明日一早,還放在老地方。」
女王拍了拍王夫的手背,一個轉身,脫掉了銀披,垂落了袖幅,字裡行間便可批生判死的手,靈巧地順著那骨節分明的手背,滑入了王家仙人的袖子里,嬌滴滴一笑:「偏偏,今日,朕哪裡也不想去。」
夜涼如水,花開春暖,世事總不如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