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回可憐魔界紅顏骨,猶是男神夢裡人
魔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應該是翻湧著血火,充滿著哭號與絕望,有無數凄慘的不死,以及令人恐懼不已的可怕惡魔。
疏朗大氣的庭院,方正金貴的明式傢具,綠蔭下的兔毫盞和茶百戲,精緻可愛的茶點果子,這些似乎和魔界這個詞,沒有什麼關聯。但是陳夙蕙的確就坐在那張四角纏枝花凳上,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穿著一身家常的袍子,在分茶搖盞。如果忽略他臉上的兩行血淚疤痕,以及赤紅的眼睛,這個男人瞧著還有那麼點兒朱師傅的意思,特別是那種天生帶著矜貴風雅的動作,非常容易令人忘記他和他身邊的那些僕人,都擁有魔物的那種帶著點兒血氣的臉。
「你要和我談什麼交易?或者說,你要華練做什麼?」陳夙蕙十分清醒,這個魔王找上自己,絕對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自己的那個身份。
硃砂露出那種獨特的苦笑:「說起來,其實這份交易,對於你來說,是很吃虧的。第一,我希望你和你的朋友們說明,立即將一些人送去冥界,去轉世投胎;第二,我希望你,被我重傷一次,一次之後,我就會全面收手。作為交換,我欠你一個人情,單純的欠你。我可以答應我能力範圍內的一個條件。」
「的確很不公平。我猜你想讓我送走的,是你的這些親隨,因為你希望他們有機會轉世投胎,所以也沒有幫助他們在魔道修鍊。這個,我猜想華練能做到。第二點么,我本人同意了。」陳夙蕙吃著一個酥油捲兒,回答。
硃砂有點吃驚。
陳夙蕙一笑:「反正我變不回華練,也根本打不過你。與其無謂掙扎不小心被你捅死,還不如乾脆讓你重傷一下。」
「你想的倒是很通透。」硃砂苦笑,「如果人人都能這麼通透就好了。」
「不,不是我通透,而是我陳夙蕙作為一個普通人,沒有力量和你斗,所以,不如乾脆順水推舟,好歹還能落一個人情。這是弱者的生存智慧。」陳夙蕙很平靜地回答,「我希望你把我開膛破肚之後,能夠答應我,幫我找一個人。找到以後告訴他,他姐姐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他忘記那些怪力亂神,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生,好好做人。」
「只是帶句話嗎?」硃砂又一次意外。
「只是帶句話。」陳夙蕙點頭。
「但是魔界在人間的力量……」硃砂覺得自己不見得能辦到。
「他一定在魔界。我了解他。在經過那些事情后,他一定會選擇立地成魔。」陳夙蕙也露出苦笑來,「別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好。我答應你。」硃砂回答。
陳夙蕙偏著頭想了想:「其實我還有個提議。我覺得你對我沒有什麼敵意,恐怕重傷我,也是為了交差吧。那麼為了你更好的交差,我覺得,你可以殺死我。條件是,你再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知道最近圍繞著華練,出了很多關於魔界的事情。而不是魔界中人,對魔界又不很了解。如果你可以殺死我,那麼,去幫另外一個人。」陳夙蕙放下手裡的點心,「我不要求你對魔界中人揮刀相向,但是,希望那個人問你關於魔界的信息的時候,你能知無不言。」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硃砂問。
「你會的。因為你很在意你身邊這些仆眾,你想讓他們儘快離開魔界,因為你擔心他們遭到魔界某個勢力的傷害,比如,那個讓你來抓我的人。你不想殺了我,但又怕對方不滿意這個結果泄憤,所以才會想要他們馬上離開魔界。而如果你能真的殺了我,哪怕只是陳夙蕙這個身份,對方就會滿意許多,你的那些仆眾就暫時安全了。我想,你應該是欠了對方一個人情,不得不還,否則,如果是你自己想殺了我,你早就動手了。不會和我做這種交易。」陳夙蕙的手指在桌子上划著,「至於我,我可以十分坦白的告訴你,我能感覺到我的心正在逐漸死去,我存在於一個極其尷尬的環境里,我痛恨這個環境的變化,卻又無能為力,所以我希望有個乾脆利索點的了斷。如果我死了,或者說,陳夙蕙這個人死了,還能換些利益,我是很樂見其成的。」
「某種意義上,我理解你這種面對結局的無力感和尋求解脫的絕望感。不過,你的確令我很驚訝,你和華練不一樣。儘管一樣聰明,但你還是比她脆弱。」硃砂平靜地看著陳夙蕙。
陳夙蕙咧嘴一笑:「因為她是強者,我是弱者。我沒有裝逼和強悍的資本,神鬼的世界,規則就是這麼簡單。」
「你不怕我殺了你然後反悔?」硃砂一笑。
「不怕,因為這份交易的證人,已經來了。」陳夙蕙也笑了,望著那青灰色的牆的上空,出現了一道氣流的波動,一個人滿臉肅殺從半空之中走了出來,那模樣,根本就像是死神。
「輝卿,很高興認識你,以及,我警告你,你無權干涉這筆交易,只能見證。」陳夙蕙起身,「我不是華練,所以,我的事情,也不是你的事情。我的命,永遠在我自己手裡。別這麼看著我,不滿意,嗯,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你咬我啊!」
天邊掛著毛月亮,據說這種月亮,代表陰氣重,百鬼出。的確,這種曖昧不清,輪廓妖異模糊的月相,看上去總是令人心頭髮麻的,但八荒界的人都知道,毛月亮代表的並非是百鬼夜行,而是上神的隕落。這種月相代表著最高神階上有神明出事兒了,而且,是出了大事兒了。
今昭沒有來由地,覺得心裡發毛。
「太不吉利了。」老宋一邊嘀咕,一邊毫無知覺地把一盤子的凍豆腐,都放在了辣鍋里。
「啊放在辣鍋里這凍豆腐會變成大殺器啊!怎麼吃啊!」青婀大叫。
「別嚎了,你還不是把汽水當成了蘸料。」鬼王姬扶額。
「你剛才還夾了我的筷子以為是粉絲!」青婀反駁。
「她夾的是我的筷子……」蔓藍插言。
「總之你們都給我閉嘴!」玉卮炸毛。
今昭悄悄嘆了一口氣,儘管她們都十分清楚不管陳夙蕙怎麼樣,華練是絕對不會死的,尤其陳輝卿趕了過去,更是萬無一失,但是嘴上說的再輕鬆,也還是會擔憂的吧。
這麼想著,太歲無意識地把自己咬了一半的魚豆腐,放在了旁邊陳清平的碟子里。
陳清平看著那沾著調配得毫無技術含量的辣油調料的半塊兒帶著牙印兒的魚豆腐,默默夾起來吃了。
而平時一貫關注著這倆人號稱「等發糖等粉紅」的平昭CP粉絲團,也完全沒有注意。
今昭甚至覺得在紅湯里翻滾的北海翅啊什麼的,看著怎麼就那麼蒼白無力,充滿死魚的即視感。
突然,院子里的平地被一陣風攪亂,一地櫻花被捲起,那些顏色深濃的寒緋櫻吹雪之中,陳輝卿殺氣凜凜地出現,懷裡抱著一個罐子,似乎要把那罐子捏碎一般。
「啊……夙蕙姐……」老宋剛一開口,就被陳輝卿泛著紅血絲的眼睛嚇到閉了嘴。
「在這裡。」陳輝卿把那個罐子放在了桌子上。
「骨灰?!」順手打開罐子的老周一貫的毒舌淡定破功,聲音都變了。
「華練被我藏起來了。」陳輝卿解釋,「陳夙蕙,死了。」
聽到華練平安無事,就連今昭,也聽見自己,發出了一聲十分不地道,完全沒考慮陳夙蕙的,慶幸的,鬆口氣。
這個時候她才發覺,原來她還真的覺得,陳夙蕙隨時都會不在,華練隨時都會回來,後者至關重要,前者只是一件外衣,這種感覺,是不是說明她離人的想法,越來越遠了?
「他殺的。」陳輝卿說著,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露出身後無奈苦笑的硃砂。
今昭眯起眼睛,等到陳輝卿走沒影兒了,才磨著牙開口問:「能不能解釋一下,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啊。崇禎。」
「你是太歲吧。你進來自己看吧。我的手腕都被那位大人捏碎了,這會兒痛得不想解釋。」硃砂坐在今昭旁邊,「我的時間也被禁錮了,你們不用擔心我會有什麼危害,我倒是有點擔心你們會殺人。」
今昭捲起袖子,瞪著硃砂,果然感覺到他不僅沒有反抗的力量,也絲毫不抵抗自己對他的記憶的窺探。
事情果然完全是超出意外的發展,看到陳夙蕙願意以一死來換取硃砂當免費的情報顧問的時候,今昭無奈嘆息,果然把一個普通人放在這種神鬼環伺的環境里,容易失去活著的信心,尤其是這個普通人不僅僅失去了自己的時代和人生,還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
「不,其實能夠決絕地選擇放棄,並且用自己的放棄換取一定的益處。這種不是逃避,是犧牲。」硃砂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今昭倒是頭一次遇見讀取別人的記憶的時候,這個別人還能在一旁當解說的。
「你能找到陳夙珩嗎?」太歲皺眉問。
「只要在他魔界,理論上能。」硃砂回答,「魔界和你們想象的不同,混到這個位置,我還是擁有一點點特權的。」
「你,沒有自稱朕。」今昭說。
「我不介意你隨便看看,也許你關注一下我成魔的時刻就能得到答案,畢竟我的力量被那位大人禁制了,我對你的記憶探索,也無法抵抗。」硃砂故作嘆氣。
今昭不知道他這種類似誘導的話有什麼意義,但她還是從善如流,找到了那個時刻。
其實今昭也很好奇,眼前這個魔王硃砂,還是人類的時候,是明代的末代皇帝,崇禎帝朱由檢。以今昭那可憐的歷史常識來說,算是個比較矛盾又比較悲催的人物。
記憶的話劇里,那末代帝王以血成書,寫在自己的龍袍之上,而後,並沒有多說任何事情,只是沉默地對著紫禁城的方向嘆了一口氣,又對著十三陵的方向,深深地,叩首。而後,他便起身,對他身邊的內侍凝重地點頭:「朕先走一步。」
老太監淚流滿面:「陛下先走,老奴隨後就來。」
說完,主僕兩人,先後自縊,死的時候,一臉沉肅,即便是在繩索里逐漸失去呼吸,也沒有一聲叫喊。
然而變故,卻在他們死後驟起。
朱由檢的靈體離開了肉身,卻沒有等來接引他去黃泉的人。
這個時候,一群清兵不知道怎麼殺上山來,叫喊著要用朱由檢的屍體,換取大明的寶物,以及明將的投降。而隨著清兵的突上,一大群激憤的百姓跟著幾個錦衣衛也追趕上來,試圖阻止敵人對皇帝屍身的褻瀆。
可惜,人數差距太大了。
源源不斷的清兵,斷絕了那些無辜百姓和錦衣衛們的生機。
朱由檢眼眸赤紅地,看著自己的子民和侍衛,被一個一個奪去生命,他身為一國之君,卻無能為力。
他甚至無法感覺到那些血澆灌在身體上應該有的溫熱,他伸出手去想要撿起一把刀殺敵,手卻穿過刀柄,那麼無能為力。
就連旁觀的今昭,也能感覺到那種憤怒,絕望,痛恨,懊悔,那種複雜的,負面的,激烈的情緒。
「你想復仇嗎?」
「你想殺了這些雜碎嗎?」
「你想挽救他們的性命嗎?」
一個清冷的女音,以柔媚的語氣,問出了上面三個問題。
毫不遲疑,朱由檢的靈體仰天狂吼,被那面容清麗,略有幾分出塵脫俗的高冷的女人蠱惑,立地,成魔。
那些錦衣衛,那些普通的守護著君王遺體的百姓,統統,成魔。
「所以,你欠了這個魔女的人情,才會殺了夙蕙姐,對嗎?」今昭眯起眼睛,她似乎抓到了其中的某種關鍵,她似乎明白了,朱由檢,也就是硃砂,讓她盡情觀賞這不堪回憶的目的。
「是的。現在我還清了。」硃砂的語音十分淡漠,「雖然她依然是我成魔的,母親,但是,只要我不親手殺了她,我就已經,不欠她什麼了。」
今昭轉頭看著硃砂:「我明白了。你不能對成魔的領路人下手,這是魔界的規定。」
硃砂突然露出個很真實的笑容來:「但是,也許我並不是不後悔的。」
那些身處魔域,不得不掙扎立足的日子裡,那些再也無法回到人間,將帶著自己的悔恨永遠徘徊幽冥的頹然中,那些因為他的決定,而失去了轉世機會,被迫成了魔物,連看世界的顏色,都變得一片赤紅的,愛戴他的人們——他,真的不是不後悔的。
今昭看著硃砂,心中某個地方彷彿被狠狠戳了一刀一樣,不知道該為誰而痛。
「你還好吧。」陳清平的手,輕輕覆在今昭的眼睛上。
今昭深吸一口氣,把因為看見的記憶而流出來的眼淚,生生憋了回去,片刻之後,她拿開了陳清平的手,環視清平館眾人,最後,視線落在了衛玠和酒吞童子身上:「你們誰能接受我一段記憶?我看見了,委託硃砂的那個女人,但是我擔心我形容不好,我也不會畫畫。」
「我能辦到,但是時間沒有你那麼久。只能持續一兩分鐘。然後由我畫出來就好了。」衛玠點頭。
「一分鐘,那己經夠了。」今昭面色肅然。
片刻之後,衛玠睜開眼睛,看了看酒吞童子和西王母四姝,順手拿起筆在一張結賬單後面畫了幾筆,一個女人的形象,出現在了那張紙上。
衛玠的畫工很出色,神韻準確,筆觸細膩。
畫完以後,衛玠開口:「這個人,你們幾個,是否眼熟?」
「雖然她被流放的時候,我們才剛剛入門,接觸不多,但是,我還是覺得,這個女人,就是大師姐飛瓊。」玉卮和鬼王姬對視一眼,兩人因為功法關係,和這個大師姐有過幾次接觸。
「但是大師姐被流放到東海了啊……」蔓藍想了想,嚇了一跳,「所以你們要去瀧城,難道她逃走了嗎?」
「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的大師姐,成魔了。」酒吞丟出一枚炸彈來,「現在想一想當初對你們大師姐的判罪和罪因,是不是有點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