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回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辭鏡華
天地積陰,溫則為雨,寒則為雪。時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故言,小雪。
開封城中薄雪瑩瑩,一夜過去,晨曦微露,照在雪地上,把整個城市染得十分晶瑩嬌弱,楚楚可憐。
周王府中,周王穿著常服,看著殘底的葯碗,又看了看不施粉黛的周王妃,說笑道:「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周王妃躺在床上,嘴角剛剛被人擦去葯汁,正含著一顆梅子,聽了這感慨,翻了翻白眼:「王爺這話錯了,朱顏應做豬頭才對。不,應當是狗頭,才吐不出象牙來!」
「就沒見過你這樣潑辣的丫頭,都這樣了,還貧嘴。」老夫瞧了瞧老妻白如金紙的臉,心中酸楚,可脫口叫出的,還是往昔稱呼,彷彿時間未老,人事未分。
卧房裡,周王給王妃掖了掖被子,愛憐撫過妻子的臉頰,眼見著這些日子,這張臉消瘦蒼白下去,府內的良醫鬼醫都說,王妃是這些年顛沛流離,掏空了身子,否則的話,以王妃養尊處優,一直在周王的精心調養藥草培植之下,雖然看上去紅顏不老,可身體,倒是還是凡人。尤其去年為了遷都之事,隨他去了一趟北平,凍出了寒症,這一年拖拖拉拉,愈加不好。
逗了兩句嘴,朱橚轉身出了屋子,估摸著妻子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了,才邁開腿,帶著四鬼,望著某個方向,怔忪。
「王爺……」無目鬼欲言又止,他本想勸一句,人定有壽,本是天命,可瞧著朱橚那副模樣,又不忍出口。就是事不關己,才能高高掛起,作為當事人,若是昔年他也有辦法去救他的父母姐弟,他可會想著天命?
朱橚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不應該開口,可是,我真的撐不住了。」他勾起手掬了一把枝頭薄雪,在臉上搓了搓,打起精神,往幽篁里走去。
幽篁里的早餐已經結束,大家各自去忙,多半都是為周王妃馮繁縷張羅葯膳吃食,針灸丹方,堂屋只有衛玠和陳輝卿在議事,一見朱橚,陳輝卿微微轉過頭不去看他,嘴裡卻說:「你到底來了。」
衛玠起身,居高臨下,看著朱橚:「你也知道,那是何後果?」
「但求諸位設法一救,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朱橚長揖不起,「屆時——任憑諸位差遣。」
兩位大神一個負手而立,一個吹茶端坐,全然不在乎面前行禮的,是皇上的胞弟,得寵的藩王。三人四鬼僵持當場,堂屋落針可聞,一片詭異難捱的寂靜。
終於,有個聲音略顯驚訝打破這凝滯,太歲啃著一掛果乾出來,看見這畫面,果乾落地:「卧槽!」
「玉月牌只是神鬼們用,可以抵擋災厄,別看我,今昭,你的敝鬼牌就是玉月牌做的,我是說,神鬼們用,沒什麼問題,可是凡人用……你也瞧見戲子鬼了。」玉卮稱了稱地黃。
戲子鬼花李郎,便是用了玉月牌,才成了鬼的。
「成鬼,若是入虛鬼,陰鬼之類還好,若是餓鬼,你又不是沒見過餓鬼,要吃人腐肉爛腸,終日飢餓不已。」鬼王姬攪合著藥粉,「就是一般的鬼,也要修行上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體會人間五味,看見春暖花開,你只看無目鬼他們,什麼時候他們大啖美食,追求歡愉了?若是曾經為人,過一百年那樣的日子,那該是怎樣煎熬的苦。」
「我覺得呢,事情的關鍵點你們都沒get到,這事兒根本就不是朱橚能做主的。」青婀檢查著這五六天做的鐘乳酒的罈子,抱出一瓮來放在一邊,「如果繁縷自己不願意,朱橚還能怎麼著?」
「那我算什麼?」陳夙蕙指著自己,坐在一旁的案板上閑閑嗑瓜子。
「你算,閑人。」青婀翻了一個白眼,瞥見陳夙蕙那個詭異的笑容,忙不迭改口,「周王妃和阿姐你不一樣啊,你雖然身份是凡人,可底子,怎麼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陳清平答應了。」朱師傅挑著帘子進來。
「啥?!」
清平館的事情,按理說,的確是陳清平做主,畢竟他是老闆。然並卵的是,這些年陳清平兩耳不聞灶外事,一心只做神仙湯,對這種事情從來是不聞不問的。今天這是抽了什麼風,竟然一口應下朱橚的請求?他又不是不知道這麼一來,周王妃就要變鬼!
清平館眾人正在幽篁里熱議,唯獨今昭心裡不是滋味,踮著腳溜掉,提著一個小小罐子,一邊掃著早梅花苞尖兒上那麼一點點的雪。冬日裡古人的愛好,就是掃雪烹茶玩畫,她覺得這樁事情不錯,至少可以讓她覺得心神寧和。
不知道怎麼的,今昭就是覺得,陳清平之所以答應這件離譜的事情,原因就是,感同身受。他應當是想到了曾經的過去里,那些求不到旁人的事,那個救不了的人,所以他理解朱橚的心情。
畢竟,神鬼們對生死的了悟,與人完全不同。
一想到這裡,今昭就覺得更加鬱悶,你說情敵要是別人,比如西王母四姝,她都能心服口服,可情敵是另外一個自己,這個也太……
「太什麼?」
「太狗血。」今昭順口回答,說完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開始自言自語,那,陳清平聽走了多少?!
「我答應並沒有用。」陳清平看著今昭,「這件事情,也非朱橚所能控制的,最終,是馮繁縷自己的決定。」
唔。這個語氣,難道他是在談論愛情?
今昭覺得這個結論有點令人外焦里嫩,她哼哼唧唧地把話題轉向了梅花餅之類的太平閑事。
陳清平眼神深深,似有深意,可最終還是沒有追究下去。
他有一句話沒有說明,有些事情,比如感情,永遠是雙方的選擇,也只有雙方都選定了對方,彼此了解,彼此付出,對他來說,才有意義,被稱為愛情。
入夜,雪月朗朗,大家準備了鍾乳酒梅花湯各色洞子貨軟糯糯的點心油滋滋的烤肉,不為別的,就為了圍觀西王母四姝的煉玉月為牌的儀式,並且偏心地,沒叫朱橚他們。
中秋那日的月,被稱為玉月,小雪這日的月,應當叫做雪月。比起中秋正月的持和沖粹,雪月牌更為危險,更容易產生不可捉摸的後果——對於凡人來說——比如遁入餓鬼道。
鬼王姬科普,鬼也有很多種,比如淹死的水鬼,冤死的冤鬼,痴念不休的痴鬼,永遠飢腸轆轆的餓鬼,還有兇狠非常的惡鬼,妖魔遁化的妖鬼,得道成神的鬼王,負責圍觀記錄的日夜鬼等等,在鬼王族的譜冊上記載有名有姓有人數有規模的,有七百四十九種,而使用雪月牌的凡人,可能化為這七百多種之中的任何一種。
這委實是一場豪賭。
西王母四姝本著人前跳舞簡直羞恥普雷的原則,對今天煉製雪月派的人,進行了抽籤,最終是青婀中標,如喪考妣地去換衣服。
清平館眾人對青婀的舞蹈都不抱希望,但還是你推我搡,擠眉弄眼去逗黃少卿,這一位跟著他們混過了民國又混了明國,一直存在感微弱,只擔當武力輸出。原因無它,據漢子們灌醉了黃少以後,這位少卿說,不想挾恩以報,去苛求什麼。大傢伙兒聽了以後就炸毛了:黃少卿在六合蹲了上千年,不說單純為了青婀,但和這貨也脫不開關係,千年的努力,嗯,還特別守身如玉,簡直是年度感動八荒人物好嗎!於是原本平昭CP粉絲團的人,又紛紛投入了青黃CP促成大業之中。
助攻的結果就是,今兒這一身儀式用的素月服,十分邪惡。
青婀本人一直以來都在衣服配飾妝容上十分隨便,加上她性格活潑,是個十足的逗比少女,排除生男恐懼症這一點,因此眾人對她的印象,是頗為中性的。
這一身素月服,是十足的月白素服,沒有任何裝飾,且服制是古樸的曲裾深衣。俗話說,要想俏一身孝,這素月服除了微微有點藍,也差不多。
青婀本來模樣也是玉雪可愛的,可惜大多數時候這份粉雕玉琢的蘿莉氣質,經常被她無厘頭的吐槽掩蓋住了,今兒這一身穿上去,更是襯得她晶瑩剔透,尤其不說話也不笑的安靜,更是百年一遇。
一出場在月光下站定,利白薩差點被一口鐘乳酒嗆死。連今昭都不由得問:「這,這誰?」
「這是你青婀姐姐。」蔓藍挑了挑琴,面色嚴肅,起手撥弄。一闋清澈琴音從指尖流出,月朗風清,一派天然。
崑崙瓊華信奉月神,將月色分為十二相,其中以天月最為難得,天月之光,灼灼其華,猶若日光,其次是玉月,月色如玉琳琅,清輝一片,得天地萬物之神思,可以練就瓊華門人一種絕不外傳的秘術「煉月為玉」。
十二相之中,天月,玉月,冼月都是上三月相,極其罕見,尤其映在中秋這日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是雪月,霜月卻是應時令可得的,因此小雪這日煉化,並非難事。
眼下青婀的舞蹈輕靈古雅,令人想起《楚辭》之中的山鬼之舞。正是飛袖梨雪開香玉,腰折柳線搖新綠。輝融華錦紗紅樹,焰迷月色桂璞如。一彎一折,皆是動靜文章,一曲一挺,全是仙音成城。尤其這舞蹈雖是女子之舞,卻絲毫沒有妍媚之色,一派天然古樸,像是洪荒之時,亘古長久的琅玕樹,隨風隨月,望著無邊無際的荒原。那荒原上曾養育了生靈的先祖,曾經開闢靈蒙,曾經南征北戰,曾經建立雄奇的帝國,而隨著時間流逝,王朝更迭,故人英雄成黃土。只有一輪當空明月,年年歲歲,江邊總見,淡漠又悲憫地將自己的光華,分給這世界上每一個人。
隨著那舞蹈遇見空靈,又有一段琴音也流瀉而入,正是之前清平館眾人聽過的無數次的欠錘的古雅仙音。伴隨著青婀的舞蹈,這一段仙音與蔓藍的天真琴音相和,更顯得青婀幾欲乘風。
煉月之舞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青婀一動不動停在當場。今昭也從這一場關於月亮與時間的舞蹈里醒過神來,定睛一看,那青婀已經不是青婀,而是一尊玉像,玉質光華兀自婉轉流動,仔細瞧瞧竟然不是真正的玉質,而是彷彿玉化作了煙霧,煙霧凝結成像。
青婀伸手一觸,那玉像煙霧如雪落下,在她的掌心,形成了一塊兒橢圓形的玉牌。
眾人還沉浸在她天人之舞的氣氛里,一片沉默,只有黃少卿面色沉鬱,默然起身離開。
「哎呦好久沒打五禽戲,老腰好痛。」青婀拿著玉牌扶著腰,一開口,破功。
「我,不能要。」馮繁縷一開口,眾人神情各異,她豎起一掌,示意朱橚聽她說完,「我不想成為鬼,也不想繼續在這個時代生活。我的心裡,始終是一個現代人,我在這裡,除了你們,沒有朋友,在人群中,完全是一個異類。這件事情,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也許有很多的穿越者,她們融入了古代的生活,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的靈魂歷經,但是我不能,我適應了,但我不適合。」
「作為一個華藏師,我見過很多的生死,死的五花八門,所以我覺得,如果我能平靜地在你們的祝福下死去,多虧我這麼多年行善積德。」
「我不想變成鬼,朱橚,並非是我不愛你,我不願意為你吃苦,而是,我這一生,應當結束了,強求繼續,沒有什麼好處,我甚至不是神明,也不是你那個歲時十二族,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愛你,但這並不是我的人生的全部。」
「把這個玉牌,給燻兒吧。終有一天,他要為了我們的血脈,我們的自私,狀告親父,萬劫不復,在神鬼一道掙扎。他比我,更需要這個。」
「對不起,阿橚哥,我愛你,但我也愛我作為人類的,死亡。」
「王爺……」
「無目,你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王爺,你是被留下的人,換做是王妃,恐怕也會和你一樣。」
「是嗎,也許吧。不過我還是要自私下去。她說她不適合這裡,但總有適合的故鄉,衛先生說我會成為玉族,不老不死,那我想,也許我還能等到她。」
「王爺,你會等到的,只是,到了那時,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嗯。我明白。王妃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吧。玉卮姑娘不是說,也就是這一冬了么。」
「回王爺,衣裳和那件東西,都備下了。」
「那就好。你們去忙吧。我回去了。我想,再多陪一陪她。這些日子王府的事情,你和滕先生商量吧。」
「是。王爺。王爺也別在雪地里站久了。」
「沒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早年的事情,那也是這麼一個下雪天……」
天銹紅而落雪,年少風流的吳王殿下,聽說了自己可能被賜婚的對象就養在自己別苑不遠的一個宅子里,怎麼能忍得住不去爬牆頭?
那雪很涼,落在脖子里,可他不覺得涼,因為興奮和緊張,他忍不住想,萬一是個醜女怎麼辦,萬一是個美人,是不是賺了?
然後那個很簡樸的院子里,走出來一位很簡樸的姑娘,模樣真好看,靈動鮮活,但手裡拿著的那件東西,可不怎麼樣。
靈動鮮活的小姑娘,提著一個人頭,放在了桌子上,左左右右地看,嘴裡嘀咕:「到底是怎麼死的呢?真的不像是中毒。」
他突然發現,那是最近一樁案子里的苦主,那屍首是他麾下的人特地查過,就是中毒。
小姑娘突然抬頭,目光穿過這雪和這夜色,直直地看著他的方向:「這位小賊,你若是很閑,不妨也陪我一起看看,這人頭。」
他聽出小姑娘語氣里的挑釁和鄙夷,更是不服,縱身跳下,結果……結果就踩上了小姑娘院子里的陷阱,小姑娘看了他幾眼,便發現了他身上的玉佩,瞧見了他裡面衣服上的皇族顏色,嘆了一口氣:「吳王殿下,我還真不一定,能成你的媳婦。」
他趴在陷阱的洞口,笑眯眯地漾著一雙波光粼粼的眼睛:「本王說能,就能。本王覺得,你以後可以叫本王為阿橚哥。」
「然並卵。朱橚。」小姑娘說了一句怪話,還喊了他的大名。
那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時花退殘紅春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那時又怎想得這一日,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