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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回清晨簾幕卷輕霜,一席菊花訴衷腸

  季秋之月,草木零落,眾物伏蟄,氣清天朗,是秋三月的最後一月,而霜降,也是秋季的最後一個季節。


  永樂元年的秋日,開封周王府是和平佳美的。作為永樂帝最寵信的胞弟,周王朱橚已然不同於往日,過的頗為愜意,制方學草,散丹濟民,在開封等地,有藥師佛轉世的美名。而王府也應朱棣的恩澤,擴大了形制,葯圃後面又修了幽篁里,而府里有沒有姬妾,王爺本人到底能不能夠見到鬼,也無人苛問了。王爺帶著家眷清客在府里校寫書稿,彈琴煮茶,與王妃圍爭勝,摘菊盈把,和清平館眾人買鱖烹肥,蒸糕栗棗,城裡哪個鬼啊妖啊除了事兒惹了麻煩,派四鬼去平一平。便是王爺的起居記錄,也從前幾年的對那些腥風血雨的遮遮掩掩,變作了小橋流水的平凡意趣。


  這日早餐,慣例是朱橚愛吃的菊花餅、八寶捻線饅頭、剔骨煎魚、攛雞軟脫湯、栗肉碎子、楓露棗糕、桂炒銀芽、香米飯幾樣,還有豬肉臊子面。


  豬肉臊子面是尋常人家也吃得起的肉面,噴香下飯,湯濃面鮮肉美,這時節呼嚕嚕灌下去一大碗,那真是暖得心肝兒都跟著顫抖。


  做臊子,做上等鮮美的,要選嫩嫩的靠骨豬肉,去筋皮骨,精肥各半,切作骰子塊兒大小。約量等比水與酒,不要放很多,先下較肥的豬肉,再下不帶青葉的純蔥白,再下瘦肉,一統煮到半熟。用白豬油研成膏,和醬拌入。再下香椒、砂仁調味。而後調製綠豆面兒加入湯中。熬制出來的豬肉臊子濃香滑嫩,黏糊糊咸津津香噴噴的麵糊澆在白米飯上,十分入味。


  今昭覺得這種豬肉臊子面並不是陝西的那種臊子面而是一種類似於豬肉臊子麵疙瘩湯一樣的東西。


  好吧。至少她吃的挺香的。


  吃完了早飯,王爺去忙他的書稿成定之事,王妃身子不好懶得動彈,還躺著看看閑書,幽篁里的老幾位則打拳的去打拳,看花的看花,撩貓逗狗,哦不,是逗混沌燎金華。而他們偉大的閑不住的美食家廚神大宗師陳清平同志,則帶著一臉很開心的表情,叫了幾個壯丁去周王的花圃摘花。


  霜降是菊花的末季,周王那些金貴的菊花在翡翠天音的帶領下,開得燦爛光華,愛如珍寶,決不允許陳清平摘來吃了。然而一過霜降,這些菊花也就要凋零了,此時朱橚也就不在啰嗦,陳清平這忍不得,霜降一大早就跑來禍禍了。


  「什麼?饕餮?」今昭提著籃子頗為吃驚,難怪今晚要開菊花宴,敢情是有客人來,還是重量級的人物饕餮兩口子。


  一聽到饕餮要來,大傢伙兒立等亢奮起來,有一半兒跑出去採買,連鬼城裡的菜市場都沒放過。正巧今日鬼市有時令市集,連陳輝卿都想去陶登點兒小東西,也跟著一窩子人去了。遛腿遛了半日,還真的給他買回來一個鏡子來。這鏡子古舊,做工卻很細緻,一群人判定,大約是漢時的古物。那鏡主說,這鏡子能照見邪祟,可保人平安。


  「我說你確定這玩意不會把人嚇死?她可不是華練了,梳頭描眉的時候瞧見鏡子里還有個三頭六臂沒腦袋,不見得是好事兒啊。」利白薩搭在陳輝卿的肩膀上。


  陳輝卿不應答,只把鏡子收起來,又去瞧那捕魚兒海來的透輝石手釧。


  一晃到了晚上的菊花宴,今昭自廚房扶牆而出,對周王妃說:「你們的花圃算是完了。」


  菊花宴自然色色與菊花有關,連開餐前的漱口水都是菊花茶。


  饕餮同志在明朝並不低調,身份竟然是後來的三楊之一的西楊楊寓,按陳嬌的解釋,饕餮喜歡明朝。


  今昭轉頭看看正拿著一塊兒鵝脯逗得混沌嗷嗷叫的饕餮,無語凝噎。


  「希望這一次混沌不會再分身兩人,百年後修成靈身,也許在你的世界里,還能過得滿足而快樂。」陳嬌撫摸著膝頭的金華貓,眼神悲憫,看著混沌。


  今昭看了看金華貓眼神里閃爍著「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決定還是不告訴陳嬌這貨其實是金陵金華貓妖王首,老老實實去吃飯的好。


  菊花宴,頭前的鵝菜是菊花縷胭脂鵝,胭脂鵝且做菊花形狀,可看可吃;

  羊脯是菊花湯熏去了羊肉膩的肉脯,剪成菊花瓣兒的形狀來湊趣;

  熏得香葯是菊花香,一派秋日涼爽的氣味;


  鹽漬的菊花齏配了真鯛魚膾,佐以汾酒做底的菊花釀滿室生香;


  一隻蜜斬童子雞,燉橘皮微酸酥爛;


  兩瓮王瓜瓤兒,攪鮮橙子花瓣兒做爽口生涼;

  玉田碧粳煮菊葉茯苓做粉白雲雪;


  瓊脂茶漿,凍顫微微兒菊花茶晶瑩球果兒,甜美漂亮;

  金桔打了汁兒,勾兌糯米珍珠兒做湯碗子;


  發桃膠配煉乳酸酪,盛在橙子皮碗里,做橘粉盞;

  陳皮白芷,打粉蒸了軟綿綿酸溜溜的松糕;


  還有金綠杭白四菊煮茶,加八寶果子,涼咽利血。


  一席菊花宴,配金縷綠菊酒簽行酒令,把今昭灌了一個七葷八素——就數她知道的詠秋日與菊花的詩詞少——王妃身子不適,不宜飲酒,便以茶代之,而利白薩那是老外,根本就不算。


  席間贏得花頭最多的,當屬戲子鬼,他生時便是寫曲子詞的好手,文藻豐美,死後也不差一把好嗓子,昔年他寫了第三闕的那套曲子還在被人傳唱,而寫的人卻已經悉數亡故,只有戲子鬼一個孤魂野鬼,拋棄了輪迴,在人間鬼行。


  「說起來我們幾個人成鬼的原因各自不同,但我是命最好的,因為我得到一位知音,相贈了一塊兒玉月牌,這種牌子能替人性命,據說是昆崙山仙子們才會的極其靈異的上古神術。」戲子鬼嘆氣,而那一場兵戈之禍,卻都奪走了其餘人的性命。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老周冷哼一聲:「玉月牌是替神鬼劫難的,替了人劫,卻是要度人為鬼,好生生的人道輪迴,偏偏去做了鬼,也算是邪術。」


  朱橚一愣,抬頭看著戲子鬼。


  戲子鬼難得語塞,的確,他確實是神智完村,靈台清明,可他是人么,不是,他已經是鬼了。若非周王,他連這青天白日都站不得。可哪怕有周王,他能吃到眼前這珍饈佳味么,他還能感受著時節變幻么?這樣做鬼,真的也就有意思么?


  老周不再言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清平館眾人看著老周,心裡頭都轉著同一個念頭,莫不成老周吃過這一類的虧,在他的前女友西王母的手上……


  漢子們都望著西王母四姝,可四姝也是一臉好奇,卻無奈師父的八卦,不是那麼容易挖的。


  饕餮微微笑,一副呵呵雖然我不能說但是我知道的表情。


  陳嬌略顯嗔怪地看了饕餮一眼,卻忽然身子一震,因為她聽見一個聲音叫她:「阿嬌!」


  阿嬌,若我娶你為婦,必定赤心相待,恩愛永固,便如這金屋玉台,不轉不移!阿嬌,我真開心,有你相助,我何愁大業不成?阿嬌,今日你我結為夫妻,你就與我一起看看這大好山河!阿嬌,那不過是一個歌姬罷了,姐姐給的,朕不好不要。阿嬌,朕是皇帝,你要永遠記住,朕,是皇帝。阿嬌,你已經不可做皇后了。


  皇后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陳嬌微微一笑,一如當年,冷薄而驕傲,她泰然自若地夾著喜歡的吃食,她已經不是當年痴心於一個薄涼男子的高門貴女,這麼一句話,想起這麼一些事情,也不能驚動她的眉頭半分。


  「這是什麼聲音?」陳夙蕙表情玩味,看著手中的鏡子,將鏡子順手遞給了身邊的酒吞。


  酒吞童子咯咯一笑:「這個東西有意思,你若想見見,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好了。」說罷,他袖子一甩,一道流光自鏡中飛出,落地成影。


  那是個淡薄的影子,半透明,微微顫動,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


  酒吞以手托腮:「你有話就快說,你的時間可不多啊,殘魂君。」


  「殘魂?不,我覺得不過是永久的器物上,一縷靈思而已。」陳嬌一瞬間露出的表情,讓那半透明的影子勃然大怒。


  「阿嬌!你怎可這樣看我?!」那影子大喊。


  「彘兒啊,我從前便和你說過,人,不等人。你若不與我同路,自然有與我同路之人。到那時你我如何看待彼此,都已不重要。」阿嬌拿起一方汗巾子,擦了擦嘴角,接過饕餮遞來的茶,漱了漱口,掩面吐掉。


  「說起來,這東西還真是漢代文物?」老宋十分好奇,指著那鏡子,捅了捅今昭,「昭,給個明路!」


  今昭凝神看了看,有點吃驚:「還真是。這是茂陵陪葬品,以前也是漢武帝用過的,後來被摸金校尉盜出,經了好多人的手呢。」


  陳夙蕙眯眼微笑看著陳輝卿,眼睛里閃著一絲狡黠挑逗。


  陳輝卿臉一紅,轉過頭去。


  倒是酒吞閑閑撥過一塊兒蝦子來:「不愧是大神,買個小禮物,也這麼天驚地動呢。」


  衛玠莞爾一笑,不再理會這些兒女情長,既然是茂陵墓葬,又是劉徹曾用之物,那就不過是一縷靈思,雖然也載有主人的神智記憶,情感態度,但實在脆弱,不足為患。


  這邊眾人已經看起好戲,那邊那一縷靈思還在苦苦糾纏。


  陳嬌終於不悅,重重頓下茶盞,眼神一銳,一身凜然之氣,頓顯昔年皇后風姿:「你既然為鏡中靈思,就是與此鏡輾轉多人,看過三千更迭,五山滄海桑田,哪怕你自詡帝王,這些年也飽經困苦,見慣世事,你現在在此糾纏我,不過是想要借我的手,讓我化你出鏡罷了。只是三千八荒,神州六合,卻不是你隨意求人,便能抵過修行的!」


  那靈思悲慟垂頭不語。


  陳嬌不願再多言,且不提它不過是一縷靈思,便它是劉徹本人的靈魂在此,如許多年,故人也不再可能心思如舊,風景如昨。


  「阿嬌——」


  那靈思突然撲向了陳嬌,爆發出一聲慟哭,撲倒在陳嬌的身前:「阿嬌——太苦了——不為人不為鬼——朕什麼都記得什麼都求不得——太苦了——太多年了——沒有盡頭——永生——太苦了——」


  清平館眾人都沉默不語,四鬼更是表情深邃難辨。


  忽而有琴聲傳來,玲瓏音色若美玉開口,一聲聲喜悅溫柔,又有清貴智雅。


  那琴聲之美,在於彷彿令眾人置身於春和景明之中,芳樹鳴禽,柳浪聞鶯,看山弄水,香堤艷賞,桃雲踏浪;忽而又變得清越俏皮,好像進了夏日,身上的綾羅換做輕紗,松楸綠陰,舟泛芰荷,碧筒致爽,雪藕生涼,山閣送雨,蕭騷流暢。再一段秋色,憑高舒嘯,臨水賦詩,酒泛黃花,觀濤江渚,蘆雪夜月。又一段霜冷青竹,有冬日雅趣,探梅南陌,雪驚飛玉,取醉村醪,足躡層冰,騰吟僧閣,圍桌小飲,挑香銅爐。一年四季之景盡在琴音之中,最末則是彷彿一人乘舟泛月,醉卧眠雲,盡興遊冶,莫負韶華好時光。


  那靈思怔怔地聽著琴音,陳嬌倒是莞爾一笑,彷彿又是故人少女輕來,嬌蠻俏麗,柔聲勸被太子欺辱的自己:「彘兒,不要氣了哦。你只管過你的,何管他怎麼樣呢。你瞧,漪瀾殿的花兒又開了,多漂亮,你在這裡哭,可就看不到了。」


  有秋風傳來,吹得那靈思半透明的影子晃了晃,似醉了酒,又似醉了人。


  那靈思突然起身,轉頭,定定看著饕餮:「我可會回來的。」


  饕餮以茶代酒,舉杯,笑中有明悟,也有如常,更有昔日辯機忘言,寶相玉光:「也好。屆時我與內人將待你為上賓,共飲一杯的。」


  那靈思一轉身散盡光影,又重回鏡中。


  酒吞晃著手裡的鏡子,似乎還想把那靈思晃出來看樂呵。


  姑娘們卻已經不管那靈思,轉向饕餮,眼中欽佩,青婀拍著桌案:「不愧是昔年軍師祭酒,天生奉孝,一句話就把人家當成你家的客了。這主權宣誓得這麼順水推舟,算你狠。」


  蔓藍捂心口:「怎麼辦,我覺得那個靈思,好悲催。」


  玉卮眼中戒備,嘀咕:「腹黑,腹黑。」


  鬼王姬摸了摸混沌:「五百年後,你可別長成這樣,好好當個暖男吧。」


  在今昭的懷裡啃菊花排骨的混沌突然咕噥一句:「可不是么。」


  一語,四下,驚。


  今昭一臉驚喜,舉起混沌:「你說話了!」


  混沌嗓音華麗如錦,音含不屑:「你的耳朵,是當機了么。」


  清平館眾人扶額:「不行,以後不能讓他跟著老周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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