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回眼前泥胎無美醜,肚裡乾坤空黑黃
距離杭城不遠的鳳凰山中,十幾輛馬車列隊而停,凌晨時分這一場屬於秋分時節的大雨,令這一隊馬車錯過了宿頭,沒辦法,只好夜宿山林之中。那些押運馬車的護衛竟然也很放心,似乎很清楚這一隊馬車押送的那位大人物很有能耐,便是這山中有狐鬼也奈何不得,因此這一路這些眼高於頂的護衛不僅不為難他們,相反還多了幾分客氣。這會兒夜已老,護衛們自己分了組守衛,其餘的人都眼巴巴等著埋鍋造飯——這一群家眷的手藝太好,還死活帶著一車的乾貨調料,一路講究,搞得他們不饞都不行。
不得不說,這隊人,不愧是天潢貴胄,吃個東西,矯情得有遠見。最末那馬車裡,有一口水缸,在前一個市鎮就絮了水,養著買到的灘涂跳魚兒說是當誘餌,白白拉了兩天到這鳳凰山裡。今日月上柳梢頭,車隊紮營后,便在山中的潭水裡,用這些跳魚兒,捉出許多肥大的螃蟹來要烹制。那些螃蟹長得很不一般,肚大腿長,一個一個眼睛亮得精怪,一瞧就不是凡品。
「那隊長,真是識貨,這會兒眼睛就粘過來了。」今昭看著護衛們翹首期盼的模樣,十分無語。這種模樣好吃的螃蟹,說起來,算是八荒界土產的螃蟹,個個膘肥體壯,生在山川靈秀之中,每當日正當空,便出水吐納日光,而月玉之時,又會熬夜吐納月輪,靠日月精氣生活,因此得名吞天蟹,此蟹鮮美絕倫,更有解毒驅邪的功效。要不是他們一行人有八荒上神,資深饕客,也有武功高手,又買了跳魚,恐怕還捉不到這些螃蟹祖宗們——這些祖宗,的確是皇帝也吃不到。
配蟹的晚餐是乾糧里的精品,牛肉千里脯,還有山裡摘的鮮蔬做了姜蒜蒸肉糜燈瓜,不求有功,但求不與吞天蟹相剋。
這螃蟹也做的鞠躬盡碎,死而後已。個頭大黃滿肉肥的母蟹清蒸,一人剛好得一隻,個頭小不勻稱的公蟹本也不夠均分,索性做了剁蟹。那是用生蟹剁碎,先熬熟麻油放冷,加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等香料研磨出來的香粉,再加蔥、鹽、醋,入蟹內拌勻,略微放置一下,便能當即就吃。
今昭覺得,這蟹肉不輸給著名的牡丹蝦,天然的甜美清潤,幼滑香軟,雖然有那麼點點的水鮮味道,可卻反而提起一段風流,被香料腌得微微粉紅的蟹肉,彷彿一截漂亮小腿,掩在那香料味兒里,若隱若現,惹人追索。她吃著吃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來,臉上竟然微微有點紅。
「今昭你的臉怎麼紅了?還沒喝酒呢。」蔓藍直白地問。
朱師傅不小心在拿蟹子時碰了今昭的胳膊,也愣了愣,強忍著沒有爆笑出聲,對蔓藍擺手:「她只管紅,你不需要懂。」
老周呲笑,撥出來一條腿子里的粉粉肉條兒:「你這話,分明大家就懂了。」
老元故作掩面:「吐艷。」
就連陳夙蕙也明悟,捂著嘴露出笑來,無奈搖頭:「你們這些人……」
老宋正色:「阿姐,我們不是人。」
老元介面賣乖:「我們不是人,我們都是你的弟弟。」
陳夙蕙眸子一暗,隨即又亮起來,微笑伸手摸了摸身邊鬼王姬的頭:「我弟弟是D罩杯,我很開心。」
鬼王姬抱頭:「誰教她罩杯問題了!站出來我保證打不死你!」
幾個相鄰而坐的人笑鬧起來,對面的太歲卻還在回味粉粉蟹肉條兒的滋味,旁邊的陳清平披著一件氈子,已經對付起了肥大圓滿的蒸母蟹。這菊花蒸蟹用的菊花正是已經壯大的綠菊翡翠天音,名花配神蟹,倒是誰也沒辱沒了誰。
陳男神慢條斯理地施展起蟹八件兒來,音律成詩,姿態如舞,或敲或鑿或挖或挑,吞天蟹那白里透粉的蟹肉完完整整地出了殼兒,蟹肉都堆在了今昭碗里,倒是一汪黃嫩嫩顫巍巍還發著光的蟹黃,因其有解毒功效,送到了自己的嘴裡,嘬去一半。便是陳清平吃遍天上人間古往今來的美食,這一口也被驚艷,因此毫不遲疑地將另外一半往今昭嘴邊一遞。
太歲憑藉吃貨的本能和對男神的信任張嘴邊吃,一口下去,眼睛里刷地一亮,這蟹黃可不是平常蟹黃的味道,而是又軟又滑又彈又嫩,帶著點兒清冷甜香,氤氳水意,一入口甜香清潤先奪了舌頭,後面抿一抿,雖軟嫩卻不容易融化,反而是彈彈韌韌膠膠凝凝地在嘴裡晃悠。
打個極為形象的比方,如果一輪月色清輝可以吃,那麼這一口吞天蟹的蟹黃,便是花間月下,投在嘴巴里的一抹月華,憑花望月,睹物思人之時,那種因為一輪桂魄,兩處閑愁而生出的又甜蜜又清純,又撩撥人心,又令人心中滿足的相思之感。吃起來果真是心似浮雲,氣若遊絲,生怕這一口就那麼化在嘴裡,消失在舌尖。
等今昭回魂過來,又一塊兒滿黃兒遞在了她手裡,今昭看著自己手裡勺中那發光的蟹黃,圓圓滿滿的一塊兒,心中百感交集。
作為一個吃貨而言,所謂的愛情,就是頭碰頭,買一份,分著吃,買兩樣,交換吃,買奇珍,他嘗一口都給你吃,這樣子了吧。
「咦昭你竟然眼淚汪汪的,有這麼好吃么?」青婀一臉驚訝。
玉卮順手給了她一筷子:「蟹黃還堵不住你的嘴!」
朱師傅一邊科普一邊剝蟹:「這種吞天蟹,生產後便會死去,一聲精華血肉,盡數灌注給後人。因此蟹黃內蘊吞天蟹吞吐的日月精華,當然與尋常的蟹黃不同。你們一邊吃,一邊要記得母愛啊。」
「噗——」老元差點噴了,咽下口裡的蟹肉,才拍著心口喘著氣說,「這話你應當同王爺說去。」
「不過王爺的話,不光是那份鍾靈毓秀吧,連墓里的陰氣鬼毒,也傳給王爺了啊。」老宋說的沒心沒肺,「哎呦,老周,你別拽我,王爺都沒在意,你吱呀個什麼勁兒。」
他旁邊的老周雙舉起手裡的小錘和小鉤,示意自己十分無辜。
老宋看了看老周,又看了看對面坐著目瞪口呆的朱橚:「不是吧,你們可別嚇我。」
回答他的,是一聲嬌嗔:「不怕,不怕,是奴。」
老宋勉力扭過頭去,頓時嚇得就地一滾,滾到了陳夙蕙身旁,跟她的金華貓一樣,縮在她身後:「阿姐救我!」
站在那邊拉扯老宋的,是一位面容醜陋的婦人,濃妝艷抹,自覺姿容媚騷,正對著老宋擠眉弄眼:「好人兒,也賞我一口螃蟹吃。」
老宋揮手:「卧槽,螃蟹你自己拿去吃,不要來騷擾我!你旁邊那個小白臉兒比我好一萬倍!」
老周呲笑:「你倒是終於承認,我比你好一萬倍了。」
那婦人掩口嬌笑,笑得像是剛被敲開殼兒的螃蟹,五官擠得亂七八糟:「奴不喜歡小白臉兒,奴喜歡好人兒你這樣精壯的漢子!」
老宋哭腔:「這位鬼姐姐,腹肌是可以練的,要不你把你右手邊那個小子抓走,你看他長得漂亮,年歲也不大,還有培養的機會!」
老元正在啃螃蟹腿,聽了這話把手裡的殼子摔過去:「期房哪有現房好!」
「噗——」今昭被噎了一嗓子的蟹黃,差點嗆死。
那婦人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不要不要,奴只覺得你好。你若是不從了奴,奴就報復你。」
鬼王姬忍不住放聲大笑,拿著蟹腿指著老宋:「你完了,你完了,這位是廟鬼,最是執念,又有附體之能,老宋,我勸你還是從了她吧,不然她上了你的身脫衣果奔,你可就要在我們眼皮底下遛鳥了!」
「桃夭!你不仗義!」老宋哀嚎。
朱師傅莞爾,擦著手指道:「這廟鬼平日里保佑善男信女的太平,不過是有看中的男人,才會現身追求,極少有傷人的。我們沒有武仙鎖,捆不住她,除非要她命,再說,她也就是追求追求,你抵死不從就罷了,何必讓我們傷人性命。」
那婦人對朱師傅行禮,誠懇道:「諸位大姑子小姑子叔叔伯伯爺們們,奴向你們保證,絕不傷害任何人一根汗毛。」
衛玠也忍俊不禁,扭過來去笑:「老宋,我看你今晚,一定過得甚為愉悅。」
利白薩也舉杯:「來來,大家喝酒,喝酒。李隊長,你別怕,這是個好鬼,不傷人的。」
老宋抱頭:「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
話音一落,那婦人消失不見,老宋的身子一僵,旋即露出哀怨神色:「你便答應奴,奴只要你一晚。」接著,老宋似乎又奪回身體,抓臉大叫:「不要!不要!」又接著,切換回廟鬼頻道,繼續哀怨:「憐惜奴,憐惜奴吧!」
眾人大笑著看著熱鬧,倒是今昭有點不忍心,問身邊蔓藍:「真的沒事嗎?」
蔓藍嘟著嘴擺手:「沒事啦沒事啦。廟鬼而已。只能說塑這個廟鬼泥胎的手藝人,幹活兒不行,捏的不好看。一般的廟鬼,都是絕色美人,那些進京趕考的書生啊獵戶啊,還巴不得見到一回呢。」
青婀頻頻點頭:「可不是,這是個看臉的世界。」
陳夙蕙躲到青婀身邊,舉杯小酌:「只是這老宋的臉配著廟鬼的語氣,聽著十分胃疼啊。利白薩,你不是有海神領域,放出來讓我們耳朵清靜清靜?」
玉卮拇指:「夙蕙姐,你越來越像阿姐了。」
說話間,那被附體的老宋已經脫了上衣,露出精壯身體,月色輕籠,那肩膀如海岸,鎖骨如歐翼,蜂腰猿臂,肌理線條仿若精工雕琢,在月華之下光影流轉,肌膚如蜜,兩道人魚線曖昧流瀉而下,淹沒在暗影之中。
就連玉卮也忍不住感慨:「這二貨身材之好,真是天怒人怨。」
這本是極美的畫面,散發著強烈的雄性荷爾蒙的漂亮作品,天鍾地愛,可惜那廟鬼委實有些上不得檯面,一邊用老宋的聲音老宋的臉嘀咕著:「好美!奴好愛!」一邊還在胸肌腹肌胳膊肘摸來摸去,摸得興起,又要把褲子褪了。
「喂!鬼大姐!脫了可以!留條褲衩啊!」青婀一邊敲著酒杯起鬨一邊喊。
蔓藍笑得格外天真無邪:「青婀,你要看,看黃少啊!絕不比老宋差!」
青婀沒留神這話里陷阱,白了蔓藍一眼,脫口而出:「你懂啥!我又不喜歡老宋,所以才能純欣賞!這是欣賞!懂不!」
蔓藍笑出聲來,瞧著一旁登時滿臉羞紅的黃少卿。
鬼王姬欣慰拍著黃少卿:「好了,這回你知道了,記得挑個好時機脫。」
陳輝卿歪著頭問鬼王姬:「黃少卿要脫給青婀看么?西王母的徒弟們喜歡看這個?」
玉卮哭腔:「您別想歪了,桃夭絕不是這個意思!」
陳夙蕙托腮笑:「我可不許你脫給別人看。」
她身邊那隻金華貓忍不住開口說人話:「主人,我想恢復人形,變成美人撲了他,行不行喵?」
混沌打了一個噴嚏,噴了它一臉的蟹膏。
「卧槽你們能不能有個人來照顧照顧我!」老宋的慘叫聲傳來,他已經脫得果然剩下一條褻褲,露出修長漂亮的腿來,連那些一旁圍坐的護衛都拍手叫好。
一眾人的瘋癲熱鬧之外,樹上有人轉開眼,一片殷紅衣角垂下來,隨著夜風搖,那人手裡轉著酒杯,一雙美人眸望著北方,許久,才嘀咕了一句:「罷了,此時熱鬧一下,也好。」
說著,酒吞童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跳下樹摟住陳夙蕙,音色醇美誘人:「好人兒,我也脫給你看,可好?」
「……你穿給我看,可好?」黯啞破碎的聲音,來自另一座鳳凰山,那裡是天子故里,龍起之地。
那垂死的刺客似乎在臨死前的幻覺里,見到了最想見到的人,穿著大紅的嫁衣對他微笑。刺客的身體已經被箭支射成了篩子,唯有一張臉還完好無損,額角印著一個神秘花紋,似乎是火焰的圖樣。
「回主上,從額角刺青看,的確是太孫的隱衛。」一個護衛模樣的人回稟。
「多虧周王殿下的葯,不然這些暗器,吾等決計吃不消。」另一個護衛捂著手臂的傷口道。
「我那侄兒嘴上說著務必留我性命,卻沒玩沒了派人暗殺我,我弟媳婦怎麼說來著,那句話怎麼講?」
「回主上,周王妃說過的,彷彿是,口嫌體正直。」護衛介面。
那主上在十幾丈外,漠然地看著一地的暗器劇毒,以及那些被萬箭穿心的刺客,許久,露出一個淺笑,「可不是么,若非是太孫殿下的隱衛,也不能有這等好手段。我的侄兒真是捨得,這一路來了這些撥兒,他身邊可還有人么?」
話音一落,樹影晃動,又有一撥人露出身形,灑出暗器,揮出鋒芒。護衛們又奮起對峙,在刀光箭雨之中以身成盾,保護自己的主人。
那主上也在那一片鋒芒交錯之中,揮劍而起,罡氣震懾之下,激發戰局勢變,一枚劇毒銀針刺入那主上的臉頰,那些隱衛眼中露出喜色。
那主上隨意地拔去毒針,渾不在意這點傷口,劍鋒一掃,劃過幾人要害,對著那些屍體微笑:「可惜了,你家主子要召回我弟弟來轄制我,可我還要留著命,賜還我那好弟弟的哀榮,謝他這靈丹妙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