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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回一路梨花香滿路,土裡鑽出黑松露

  微星流光,天黑將亮。


  守著神道的兩個皇陵衛,身姿挺拔,面容沉肅,彷彿晨光來臨之前的黑暗裡,兩尊守夜的雕像。那夜色黑濃,夾裹著立秋這日慣來的山嵐,在這未來的龍息之地,顯得格外沉凝肅穆。


  忽然有一道光,照亮了腳下方寸之地,年輕的那一個忍不住抬起頭,剛要叫,卻被眼前景象驚得呆立當場:


  一道光,輕靈,漂亮,有銀銀玉色,像是一尾魚兒,在半空之中游曳,盤桓於神道之上,久久不去。那銀魚兒一樣的流光似乎被什麼東西阻隔,無法更靠近墓地神殿一步,只能在神道上徘徊往來,顯得有些焦急,有些悲傷,似乎那光芒也有神智,在這條路上,痴痴地等著什麼人。


  「小尹,你慢慢離開,去叫人。」年長的那位悄聲吩咐,「就說,有異相。」


  「有異相?」開封周王府王爺的內書房裡,穿著一身素衣,正提著筆幫她男人的書稿描圖的周王妃馮繁縷嗔怪地扭頭,停了手裡的活計,「是你畫的人身活了,還是昨日寫的書稿,平白多了一萬字?」


  「別鬧。」穿著家常的衣服,沒個形狀靠著門的朱橚甩了甩手,一貫溫潤如水,靜默如潭的眼睛里,彷彿挑出了一抹魚兒,甩著尾巴,帶出晶瑩燦亮的波光來,「是那些洋人,帶來一口袋子說極珍稀的香蕈,你瞧瞧,怎麼做了吃了好?」


  馮繁縷這些日子都沒見到朱橚這樣高興過,便也湊趣:「什麼好東西,饞的你,難道還是成精的人蔘么?」


  兩口子並肩而行,來到了五味居的小廚房,馮繁縷攬著今昭笑:「我第五房的小妾,今兒你可有什麼好吃的招待我?」


  今昭也是一臉的興奮:「王妃,快來看看,那好吃的,保管你眼熟。」


  五味居的小廚房裡間,朱師傅和老周撐著一個麻布口袋子,裡面有不少的土,兩人正一把一把往外掏著什麼東西。馮繁縷細細去看,輕呼一聲:「了不得,這是松露啊。」


  那一袋子土裡面是養著的的確是松露,由西洋人漂洋過海把它們帶過來。老周一邊撐著袋子,一邊伸手去摸,將摸出來的比土坷垃好看不了幾分的松露放在一旁,方便陳清平和朱師傅掂量一下品相。


  馮繁縷擰了一把今昭的臉:「果然稀奇,姐可是多少年沒吃過了,當年在巴黎,也就吃了一兩回而已。」


  松露這等上品食材,是入口的黃金。這種越是金貴珍奇的上等食材,就越要吃它原本的味道。


  「黑松露香氣馝馞沉厚,不如白松露霸道,應以微微烤制最佳,待到蕈肉微黃時,那味道最為醇正。」陳清平一邊看熱鬧一邊說。


  清平館眾人曾吃過的鵝肝白露,是白色松露的上品。用白葡萄酒泡製的鵝肝,在葡萄酒中以溫泉一樣的溫度,緩慢地加熱,做成的凝乳一樣入口即溶的鵝肝,上面撒著只用火苗兒燎過一下子的白松露碎。鵝肝的滑膩與白松露那種迷一樣的香氣,簡直是長了手一樣能把人的饞蟲從肚子里勾出來。


  這一次的黑松露,因為是佛郎機人海上順便帶過來的,便挑不了太多的品相,比如那些小頭小腦,大概只能燉了,或者狠狠心,做醬做粉。


  老周一邊掏著,朱師傅一邊按照品相分類,大約分了三堆兒。


  陳清平掃過去,眉頭微蹙:「也就只有三五個能吃的。」


  老宋哈哈大笑:「行!老大!我們燉雞的時候你看著!」


  「這東西好吃,不分大小,小的也有小的吃法嘛。你們天朝上國,吃的太挑!」利白薩搓著手。


  「今兒貼秋膘,燉一隻肥雞,想來不錯。」蔓藍拍手,「快挑快挑!」


  老周白了蔓藍一眼,依舊一塊兒塊兒往外摸,摸到口袋底子,他眉頭突然一皺,從土裡摸出來一個人頭大小的土坷垃。


  那土坷垃順著他的手滾到了地上,撞到朱師傅才停了下來。


  「好大的松露!」朱師傅也忍不住吃了一驚。那地珍松露骨溜溜從朱師傅的膝蓋旁滾到地中央,說也奇怪,這一滾之下,身子胖大了許多,彷彿剛才那樣團團模樣,只不過是沒有伸開一身筋骨罷了。


  這已然胖大像個兔子的土坷垃停了下來,開始顫抖,活似被人從土裡挖出來,它感覺很冷似的。只是片刻之後,一身的土便抖了乾淨。


  抖掉了土,那土坷垃已經變成了一個黑毛球兒,跟剛才那灰撲撲的糟爛蘑菇一樣的慫樣子,大不相同。毛皮雖然有點炸,但到底是絨呼呼的毛兒,就是翹了炸了,瞧著也有幾分惹人喜愛了。


  「瞧此物,大約也有兩三百年了。」陳輝卿猛地提了一句。


  連著今昭在內,已經都十分習慣於房東大人這沒頭沒尾的說法風格,只盯著那毛球。又是這麼一兩眼的功夫兒,毛球已經像是一隻沒耳朵的黑兔子一樣站了起來,抻了抻身子,張開了兩隻不大的烏溜溜的耗子眼,前肢也伸了出來,這麼瞧著,已經像是沒有喙的大肥企鵝了。


  馮繁縷笑,對今昭露出一個「你懂的」的表情來:「這不就是沒腳沒嘴沒圍脖的QQ么!」


  這黑毛肥企鵝炸著一對兒小眼珠子,噗溜噗溜拍著小翅膀,雖然沒腳,但憑著下盤的肥肉,竟然在地上走動起來!走到了朱橚面前,打量著他,把翅膀抻得老長,像是皮糖一樣竟然摸到了朱橚的衣襟!

  馮繁縷又輕呼:「橡皮果實!」


  奇特的黑毛球摸了摸朱橚的衣襟,而後又把「手」收了回來,噗溜噗溜轉了幾圈兒,看見朱橚已經提筆畫起它自己來,身子一縮,竟然又變成了那支筆的形狀——只可惜空有形狀,那一身的黑毛色和小眼珠子,還是那樣。


  周王妃恨不得以頭搶地——這根本就是巴巴爸爸好嗎!而且看顏色,還是巴巴媽媽和巴巴伯那一掛的!


  「西洋人看來對神異之物不仔細,這樣有趣的生物,都能當做是蘑菇給吃了。縱然也許一百年才能長出來這麼一個,可這瞧著多神奇多有趣!」朱橚笑得頗為開心,將那一張速寫收好,「我的書稿,可以再添一樣好物。唔,算來這等與國朝的人蔘娃娃地精之類也屬同一族,只是這變化不如參精精細罷了。」


  「我聽說千年的人蔘喚作金井玉瀾,能變作極其鍾靈毓秀的人物。若是我這輩子能見到,那該有多好!」新手村的太歲一臉神往。


  「咦,你不是第一季就見過了么?」老宋一邊逗弄著那黑松露一邊說。


  「啊?」今昭一臉愕然。


  「金井兒啊。」老宋漫不經心地回答。


  「金井兒?!小土豆?!」今昭騰地站起身來,差點把她身邊蹲著看巴巴爸爸的周王妃撞翻。


  「對啊。」老宋也很吃驚,「金井玉闌,這不是明擺著。」


  「可是他只是個土豆啊!哪裡鍾靈毓秀了!」今昭炸毛。


  「他不是在我們庫里冬眠呢,等冬眠期結束了,自然出來就是美男子了。」蔓藍撇嘴。


  「說不定等他結束了靈養期,再出來就是絕世美少年,嘛,你們相識於微寒,養成系啊養成系。」老宋笑得十分開心,冷不防嘴裡塞進來一個又香又沾了好多土的松露,吱吱嗚嗚叫喚,「老大,你幹啥!」


  「抱歉,手滑了一下。」陳清平拍掉手上的土。


  眾人哈哈大笑,鬧了好一陣子,才把那些松露,以及這一隻活物,都收拾停當,約定今晚在五味居饕餮,不醉不歸。


  被陳清平嫌棄品相的松露,燉了童子雞。


  爐焙仔雞是嫩仔雞做的,增益清補,煮到八分熟后,斬做小塊兒。再拿鍋里放稍許油燒熱出肉汁兒,略炒后蓋了蓋子燒到肉汁兒熬盡,加稍許醋酒和鹽,和出肉汁兒再燒到干,再加稍許,再燒,如此數次,等到雞肉已經酥爛無邊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享用了。


  這道燉雞端出來時,滿院子都是醉人香氣,眾人爭先去夾,也沒個王法規矩,等搶到朱橚碗里,便只剩下一隻腳。


  手不夠快的利白薩嚼著另一隻雞腳道:「我以前聽說,這活的松露的血,可以續命。老五,你老爹不是病的重了么,送去給他續命啊。」


  朱橚眼睛一黯:「若是可以,我早就把翡翠天音給他送去,可是如今的皇宮已經是皇太孫的天下,便是我有這心,東西也到不了父皇眼前。」


  事涉皇族內部傾軋,眾人都沒有話說,倒是那個活松露,被混沌和陳夙蕙那隻金華貓追著,球一樣被踢來踢去,發出不滿意的嗚咽聲來。


  眾人瞧著三隻奇怪的生物玩得熱鬧,都笑了起來,各自吃飽喝足,端著茶水在五味居各處乘涼,下棋搖扇,閑話品飲,自得其樂。


  二十四孝粉絲今昭端了八寶茶打算送去給陳清平,才一走到門口,就聽見朱師傅的聲音:「……魔界業火對於我們八荒中人來說,差不多算是一種蠱,黑龍本身便是蠱蟲,燒盡神鬼為食,增強自己的實力。你么,雖然只是中了一小塊兒,但也的確算是中了蠱,幸好不大,用治蠱草慢慢拔除倒是能的。只是,清平啊。」廚子話鋒一轉,望著陳清平,「我覺得你之前的毛病,和業火無干。」


  今昭一愣。和業火無關?那能是什麼毛病?她親眼看著業火掉落在陳清平身上的啊。


  屋外太歲聽壁腳,屋內男神低下頭。


  朱能垣板著臉全無笑容,語氣也拔得清冷含著冰溜子一樣:「你想要成為什麼人,就要把自己當成什麼人,把你身邊的人,也當成什麼人。那時候琴曲一響,你的眼神都變了,這並不能瞞住我們。」


  陳清平看了看朱能垣,到底還是開了口:「我想我的身份,你們已經猜到了,雖然我不記得當時我在那邊的事情,但我已經知道,我應該是第一代了。」


  話音一落,今昭捂住了心口,彷彿哪裡有什麼東西狠狠刺了她一般,她要勉強扶住什麼,才能站穩。


  陳清平看著窗外秋色薄紅,繼續道:「我與陳夙珩、雀舌的情況不盡相同,既不是投胎也不是附體,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但我感覺到,我的記憶神思,時間與我這血肉不同。」


  「不同?」朱能垣猜度,「你是說,你的神思過快,而血肉並未跟上神思的速度?還是不契合,不能好好在一起合作?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陳清平似乎也敲不準這話怎麼解釋,沉默不語。


  「反正我們現在遇見什麼都不應該驚奇了。」朱能垣沉吟片刻又打了一個比方,「你是不是覺得,好像得到了什麼絕世高手的畢生功力,然而自己的身體有點承受不住?」


  「差不多。」陳清平回想起當時藍光之中,那琴音一響的境況,「當時琴音一響,無數的記憶冒出來……」


  「因為被一下子灌了太多的神思記憶,一下子噎住,就僵死閉了氣過去了?」朱能垣只覺得不可思議,記憶神思這種東西,還能跟內功一樣,帶走火入魔功能的?


  「差不多吧。」陳清平難得軟弱,去了一身清冷,顯得有些脆弱迷茫。


  朱能垣點點頭:「我去和輝卿叔寶商議一下,再艱難,這裡又沒有雀舌,你只當放假吧。」說完,朱能垣起身離開,走到門口,看著今昭,淺淺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昭剛剛「確診」陳清平的身份,又得知他這是天降神功走火入魔,一時間信息量有點大,還在發愣。


  朱能垣手一用力,將今昭推進屋子裡,順便,還把帘子給撂下了。


  今昭只能硬著頭皮端著八寶茶,放在桌子上,低著頭,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種狀況,其實她已經知道了,正如她在那些波濤泛用之中,見到的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陳清平見到今昭,怔忪半晌,最後,伸手摸了摸今昭的頭髮,安慰道:「我和他們不一樣。」


  的確,他的「過去」他已經不能選擇,但他的「現在」就在這裡,他的「未來」他尚能選擇,他必定會選擇一條不同的路,那條路一定與「過去」不同。


  那些曾經發生的事情,將不會發生,那些曾經遇見過的人,也和眼前不同。


  兩人相互凝神,一時間氣氛有些異常,今昭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帘子一響,青婀一頭鑽了進來,大聲道:「不好了!朱元璋,死了!」


  今昭一臉納罕:「朱元璋本來就是今年要死的啊。」這些事情不僅僅是清平館眾人心知肚明,就是周王妃馮繁縷,也是十分清楚的。


  青婀搖頭:「不是,不是,朱元璋怎麼都要死的,但是,那玉璽裂開了,砸在了朱允炆的腳上!」


  「啥?!」今昭大吃一驚。


  那玉璽是朱棣和朱橚的生母宮明玉的玉身,裡面還化了宮明玉的神魂,不說能夠庇佑明朝國祚綿長,也不會現在就壞了啊。


  壞還壞在,竟然砸在了朱允炆的腳上。


  這句話的信息量有點大,喪事沒辦完,朱允炆還沒登基,也沒下什麼詔書,動那玉璽,是鬧哪樣?

  倒是陳清平十分鎮定:「都出去吧,恐怕周王府,要跟著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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