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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回屈指故人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好了,老紀,就到這裡吧。」陳夙蕙抿了抿鬢髮,吩咐她的司機。


  這是一片近郊本來有座香火不錯的寺廟,可是很多年前發生過一件事情,廟裡的僧人並掛單的客人一夜之間離奇失蹤,從那以後,這一片地也荒了,石板廣場上的青石板裂了口子,裡面長出青草來。一下車沒幾步,義大利小羊皮高跟鞋的細細鞋跟,便卡在了石板縫兒里,這麼一用勁兒,差點斷了。


  「不愧是威尼斯的手工師傅做的,倒是結實。」陳夙蕙一邊說,一邊將鞋子脫了下來提在手上,「怎麼想起來著了?」


  「這兒,阿姐還記得吧。」夕陽把陳夙珩的影子拉的老長。


  「記得啊,您老頭一次離家出走,不就是在這兒么。」陳夙蕙心中隱約明白。


  陳夙珩手裡搭著淺灰的西服上衣,回頭望著柳橙汁一樣的暮色,許久,他才開口:「若不是當初家裡為了找我,也不會離開北平來上海。」


  想起弟弟幼小失蹤,再度相見時卻是破廟乞兒,也不禁心中酸楚,但還是仰臉笑:「提這個做什麼,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陳夙珩沒有轉過臉來,依舊望著那片暮色,那一團火雲隱約也似廟宇形狀:「當時爹娘心裡還很猶豫,倒是阿姐,一眼便認出我來。」


  想起自己不太負責的爹娘,陳夙蕙也沒話說,當年要不是她認出年幼的弟弟,恐怕雙親就忽略過去,那樣又要不知找到何年,又或者,便會抱來養子傳承香火,不會有今日這一嘆了。


  亂世里人命浮萍,罹難失散,又何止一家。


  「阿姐,你想不想跟我去美國?」陳夙珩轉回眼,看著陳夙蕙,目光灼灼,「聽聞東海岸的洛城,舊金山,都是華人極多的,大洋彼岸,新大陸新國家,遠離亞歐的紛亂戰火,不好么?若是舍不下生意,去那邊做起來也沒什麼不一樣。那邊的女子,不拘束服,行止開闊,正適合阿姐的性子。阿姐的性子,不是不想嫁人么?」


  「我——」陳夙蕙似乎想到什麼,有些迷惑,但這迷惑只是轉瞬,轉瞬間她似乎就想明白了,澄澄亮亮地說,「我想拿下陳輝卿。」


  「噗。」陳夙珩忍不住一笑,「阿姐,要嫁就嫁,何必說的這麼殺氣騰騰的。既然如此,那就拿下吧。陳輝卿這個人,從以前,我就知道,是個好人來的。」


  一個尋常的女鬼,隨隨便便開口一求,那傢伙,就會答應,保住她家少爺。


  簡直是爛好人了。


  陳夙蕙白了他一眼,倒沒注意他話語里「以前」這個詞,反而有點吃驚於陳夙珩的態度:「瞧著你之前的舉止,我以為你不贊同的。說起來也是同族親戚,我也真是中了邪了。」


  陳夙珩擺手,似乎要把什麼人從腦子裡給打發出去一樣:「阿姐你就只管走你的路,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我會處理的。」


  「啊,別人都說家裡家外是我一把抓,護著你,其實卻是你一路護著我呢。」陳夙蕙走到陳夙珩身邊,換了手提鞋子,拿右手拍掉了他肩頭一點灰塵,「你又鑽那個廟了?蹭的這灰啊,這西服不是才上身嗎。」


  陳夙珩抓住陳夙蕙的手腕子:「你這手也有灰,別是那我衣服蹭吧。我都說了,阿姐你就只管走你的路,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我會處理的。」


  這話陳夙蕙聽得嗯嗯點頭:「甚好,甚好,甚好行了吧。」


  說者有心,聽者無意,往後來這句話應驗之時,已經換了天地,只是此刻的凡人,又如何能聽出家人如此隨意的一句話里,那發誓一般的執拗。


  陳夙珩宛然一笑,倒是露出和陳夙蕙一模一樣的兩個淺淺梨渦來,蹲下身子:「上來,走吧,走吧,回去趕不上吃完飯,又錯過好廚子的好本事了。」


  陳夙蕙橫了陳夙珩一眼:「我是你姐,還用你背?」說罷,挑揀著青石板光潤的地方下腳,三跳兩跳,就往等著的司機那邊跑去了。


  陳夙珩無奈搖頭,起身,望著那個跳來跳去,一點沒有穩重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揪心挖肺的悲戚,他喃喃自語:「阿姐,到那時候,你不要怪我,你一定不要怪我……」


  語絲輕杳,如晨露在日升之下,逐漸逝去。


  他又想起了仙游宮裡,那個「顧碧蓉」。


  那個「顧碧蓉」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


  有白光閃閃,有一地屍骸,有無數霓虹色的魔物,奪取人命,可那些魔物在見到顧碧蓉和他,卻畢恭畢敬。顧碧蓉隨意抬手,白光閃閃,便讓那個他一直很討厭的霍先生,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很眼熟吧,害怕嗎?你也曾這樣殺過人對嗎?當你憤怒,恐懼,心緒起伏時,是不是呢?你想知道原委嗎?」


  「你感覺到了嗎,這裡是一處極大的陣眼呢,這壓陣的驅魔陣,也年久失修,要到年頭了,若是用血祭了陣,陣就可以毀了。」


  「說起來,你倒是和我一樣,都要以水作為介質,你當初離開頭一個身體的時候,也下雨了吧?我也是呢。我每次附體都要有水。所以你看,我們一樣啊。」


  「你看,我們才是真正的親人,我們是同類。」


  曾經他十分討厭顧碧蓉那雙痴痴卻嬌作掩飾的眼睛,那雙眼睛後面的靈魂太過嬌作,太過媚俗,然而這一次,當他透過那雙眼睛,看見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生物的時候,他承認,他真的害怕了。


  那個「顧碧蓉」帶來的記憶,彷彿是一濤江水,滾滾而來,將他罩頂。


  那些記憶里曾經疑惑的東西,都在這江水中,找到了答案。


  是啊,他哪裡是陳家大少,他,其實本不過是個怪物罷了。


  他是個怪物,跟那個女妖玉藻不同,跟這個顧碧蓉,一樣。以及,陳輝卿,他的確,以前,見過。


  那個時候,他還是北平普通的富貴人家的少爺,留洋回來,任作講師,那時候他就發現,家裡多了一個人,起居行止,卻沒有被他以外的人發現。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在門口接這個人,他們都叫他陳輝卿,彷彿是個代名字,因為那些人雖然叫著普通的大名,態度對那個男人,卻很恭敬。


  而除了他,家裡沒有一個人發現,這個陳輝卿的存在。


  後來有一日他回學校,家中一位冤死的女僕,化作厲鬼索命司機,把他填了進去。


  他那時候還是個普通人,沒有任何本事能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去死,然而,到底是那個陳輝卿,救了他。


  這等變故發生,那個陳輝卿就不見了,他也遊魂似地,不知道怎麼,東拐西拐,再醒來,就是陳夙珩,嬰兒時期的陳夙珩。


  陳夙珩顯然要比曾經的富貴少爺要強上不少,自幼能見奇異,也有指尖白光,將這些奇異驅逐開去。正因為這個本事,曾有個女妖名作玉藻,將他拐去了上海。


  那一年裡,他被迫跟著這個玉藻去學習如何對付鬼魅,後來這個女妖不知道犯了什麼事兒,要跑去日本,臨走疏忽,他從玉藻手中跑了出來,躲在一個寺廟中。


  然而,那個寺廟的住持卻驚呼:「此子大孽!為何來禍我山河!」


  他們要他死,於是他就要他們死。自女妖玉藻處學來的驅魔打鬼之術,第一次應用,卻用在了人類身上。


  他發現,他的能力如此可怕。


  不光是住持,知客僧,沙彌,掛單客人,甚至來偷情的寡婦,全都不見了。


  全都被那熾烈白光籠罩,隨後,就消失了,湮滅了,徹底從這個世界上,被抹去了。


  那時他還小,還不知事,他只是怕。


  他很餓,又很怕,又畏懼玉藻,不敢離開破廟,擔心被抓回去,就在他以為他就要死了的時候,他姐姐來了。


  他還記得他姐姐不顧爹娘的疑惑和反對,直直穿過這片石板廣場跑來,衝進廟裡,彷彿有什麼感應似地,將他從佛龕下拽了出來,說:「別怕,姐姐來了,姐姐會幫你處理的,不要怕了,以後沒什麼可擔心了。」


  從那時候,他就知道,他不是尋常的人,他姐姐也不是。


  直到十多年後,他在薛家的派對上,再度看見陳輝卿。


  只一眼,他就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顧碧蓉讓他把這一切都想了起來,串了起來,顧碧蓉似乎很得意,得意於找到他這個幫手,甚至表明多年前那個女妖玉藻,正是顧碧蓉所託,前去教習他的。


  世事輪轉,是個密不透風的圓環。


  然而真的密不透風嗎?

  陳夙珩勾起一絲冷笑。


  顧碧蓉說,他們是同類,是這個世界彼此唯一的同類,真正的親人,不管是在那邊,還是在這裡,都是親人。


  然而什麼那邊,他不記得,他只是十分肯定,在這裡,他只有一個親人,唯一的同類。


  阿姐。


  阿姐與那個陳輝卿,有一種他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的牽絆。


  顧碧蓉覺得他是唯一的親人,他卻覺得阿姐才是,而阿姐,在他看見陳輝卿的那一刻,他知道,陳輝卿才是阿姐的那個唯一。


  他們是同類。


  可是,那個高高在上,一臉俾睨的顧碧蓉,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大概顧碧蓉,還沉浸在與自己結盟的喜悅里。


  結盟?


  喜悅?


  只可惜了這位高高在上的顧碧蓉,她目下無塵,便不知道塵埃們,也是各有不同的。


  就比如說那個女妖玉藻,果然是真的疏忽讓他跑了嗎?而今想來,卻是有幾分刻意的。至於為了什麼,他猜想,也許是不希望自己和顧碧蓉,太早相見吧。


  太早相見,便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他也不會被阿姐找到,一同經歷家中的跌宕起伏,那樣的話,他的選擇,也許就不同。


  那樣的話,他就沒有姐姐了。


  陳夙珩輕輕笑了起來,他看著長草頭落著的一隻蜻蜓,輕聲道:「我現在誰也沒有了。」


  「阿珩!」陳夙蕙的聲音高高提起來,滿是喜悅,「快點啊!」


  「來了!」陳夙珩回應道。


  到底誰是親人,到底該要回應誰的呼喚,這可不是開啟個回憶,展示個殺人的本事,閃一閃白光,就能決定的啊。


  「你要和我合作?」


  「是的。你會成全我。」


  真不知道那邊的人,是不是都是這麼缺心眼。


  陳夙珩整了整衣襟。


  他只願意,成全他心裡認定的人,那份喜悅罷了。


  阿姐你就只管走你的路,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我會處理的。


  一如你對我說,你會幫我處理的,我可以不再怕了。


  這是我和你做的約定。


  揚起笑臉,陳夙珩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陳夙蕙的方向。


  等著兩人的司機正在聽戲,彷彿是《紅樓夢》裡面的一段唱詞,唱的是探春的判詞《分骨肉》,女音期期艾艾,含情含淚,水靈靈地婉轉哦吟:「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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