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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回天南雲腿醬齏貯,腥風欲轉千帆舞

  「雲南的宣威火腿是極難得的,只是這條有些咸,先泡一下。」顧碧蓉隨手將開衫丟在一旁,將禮盒子甩給老媽子。那袋子迎面來,差點砸了老媽子的臉。


  老媽子躲得一個激靈,看著顧碧蓉扭著腰去洗漱,啐了一口:「作。」


  這等火腿是他們這樣的人家難得一吃的好物,極精緻的部分當然做了腌篤鮮之類正菜,切下來的邊角卻不捨得丟,用火將鍋燒得滾熱,先下香油滾香,再放甜醬、白糖、甜酒,然後下碎碎的火腿丁及松子、核桃、瓜子等堅果仁兒,大火快炒翻,拿罐子貯藏了,便是別有滋味的火腿醬,配飯或者做菜,也是難得一口好味道。


  尤其是拿了炒些瓜菜茄子,能惹那菜蔬也有鮮味,連不愛吃菜蔬的小兒,也會停不下嘴。


  老媽子恨恨地看了一眼顧碧蓉離去的方向,心裡琢磨著這麼一條雲腿,怎麼也要摳下來些,家去吃起,也給家裡那幾個冤家討債的嘗一嘗滋味。


  顧碧蓉不曉這一段心思,開了熱水籠頭準備洗澡,今兒她吃了那麼一頓飯,極是不快活,眼裡連手帕交同窗們都是婊子,只陷她於不義的。


  入了木盆,顧碧蓉看著自己用得丁點薄片葉子一般的法國馬賽皂,心裡不忿更甚。自己這樣的人品風流,比誰不得,不過是沒有投在一個好人家罷了。


  水聲撩動,稀里嘩啦,摔摔打打,正是她此刻的心情。


  「你安心,我會讓她們都去死的。」一個聲音突然說。


  顧碧蓉一驚,她左顧右盼,可並沒有半個人,然這聲音熟悉,似乎之前聽到過。


  「我會遵守約定,你也一樣哦。」


  忽然一道光芒大盛,顧碧蓉只覺得眼前一白,又一花,而後身體里熱熱的彷彿鑽了什麼進去,熱水在同時鑽入她的口鼻,嗆得她無法喘息。


  水中掙扎的聲音響在閨閣之外,入耳心驚,那不遠的廚下的老媽子,仔仔細細,慢慢悠悠地將炒好餓火腿醬一勺,一勺,收在罐子里,起先那動作如那掙扎一般暴雨節律,而後隨著那掙扎漸漸無力,老媽子收醬的動作也緩慢了下來,最終一切寂靜無聲,老媽子將封好了罐子,這才擦著手走到了洗漱房,抻著脖子往裡看了看,尖聲叫了起來。


  陳清平也在料理雲腿,那是薛家送的禮,這等鮮美的東西自然是做法越簡單越好,於是他也不過是蒸了一鍋好米,熟好后,鋪了切好的雲腿片子去燜。又怕天熱吃了膩歪,切了大芒果、蜜瓜丁和三文魚丁,用木瓜牛乳做了美乃滋,做沙律攪拌,鋪在木瓜碗里。


  「清平君到底是不一樣了。」衛玠的眼光在那晶瑩鮮香的白米粒和粉嫩欲滴的火腿上一輪,曾幾何時,他也是與起初的清平君打過交道的,那會兒他可不會管什麼誰吃了油膩,他只管味道好不好。


  那道沙律果然爽口,芒果鮮甜,蜜瓜微涼,加上三文魚厚切魚丁的滑膩,混入蜜汁一樣的木瓜美乃滋,非常清香爽口,那種唇齒間的柔滑與白米火腿相類卻不同味,交織出一種奇迹般和諧的味道來,吃完一口,齒頰生香,呼氣如蘭。正是上等的食材本味應呈現的美好。


  然而陳清平只是淺嘗輒止,他今日有些神思不屬,最終還是對衛玠開口:「我直覺,不好,極不好。」


  席間眾人聽了這話都面面相覷,啥?直覺?陳清平的直覺一貫用在油鹽醬醋上,今兒怎麼改了行了?


  「最近年光的確不好,時局很緊。」陳夙蕙並不懂得陳清平在說什麼,放了筷子,沉吟片刻道,「如果諸位在這邊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不如去蘇州躲一躲。」


  「怎麼?」朱能垣也停了箸。


  陳夙蕙看了陳輝卿一眼,毫不掩飾地說:「我前陣子拜託人去尋稀罕些的咖啡豆和玩器,想要送給輝卿,但船到了口岸,生生進不來,兩箱卡在那些人手裡,好容易放了,卻在往這邊送的路上,被一群鬧事的砸了車,一箱瓷器算是碎全了。從官到民皆做此瘋狀,人心入魔,還能好么?」


  人心入魔。


  不知誰家誰人子,在彈著仙音裊裊,那音色為這一句話做了註腳,在座的八荒界高人們都咀嚼著這句話。


  酒吞皺皺眉頭,突然起身,對衛玠朱能垣勾了勾手指:「我突然想起點事情,想和好兄弟商量商量,想必大小姐不介意的吧。」


  陳夙蕙笑眯眯地點頭,揮手,彷彿在說只要你別把我旁邊的輝卿帶走,別人隨便商量。


  小書房裡,酒吞開門見山:「我大約想起,鬼王姬殿下,此時身在何處了。」


  洋行落了鎖,陳夙珩按著心口那股不自在,吩咐司機先去赴約,而後直接回家。他今天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可奈何晚上還約了一位海上貿易方面的人物在百樂門談事情,卻是推不得,只好壓抑了一腔燥火去應對。


  淮海路的夜色是熱鬧的,霓虹光韻如山嵐出岫,在眼前帶出一道道五彩斑斕的霧。


  陳夙珩沉默地看著窗外的流光飛舞,忽而他看見一道紅影從那洋文霓虹燈上跳下,往某個方向去了,接著便有綠的黃的藍的彷彿是誰驚起了兩岸猿猴,猴躍猿啼,奔忙起伏地跑向某個方向。


  那些霓虹竟然生出了魔物!

  陳夙珩自幼便能看見魔物,對此並不陌生,然今次見到的霓虹所化的魔物,與家中那些缺胳膊短腿兒的大不相同,看上去個個神元氣足,絕非好相與的嘍啰渣滓。


  那些魔物所向的方向,是他要去的仙游宮的方向。


  「老李,開快一點。」陳夙珩吩咐司機。


  車行到上海著名的夜總會仙游宮附近,百貨商場與新式洋樓比鄰,笙歌燕舞,滿眼霓虹在瞳仁里晃啊晃,彷彿要晃去人的魂魄。陳夙珩下車由侍者引入包間,看見約好的劉經理和霍先生已經到了,一旁有位眉目殊妍的舞女正在為兩人斟酒。


  那舞女陳夙珩也見過幾次,正是時下最紅的曼麗,據說此姝身軟而音嬌,除了人美舞好會交際,還有諸多不能言說的好處,因此內幃之賓頗多。


  陳夙珩對此道十分淡漠,不過逢場作戲倒還是能與女優伶人共舞的,因此見到曼麗在此,也打了招呼,落座與劉經理霍先生商議新航線出來以後,與船舶公司如何議價。這條航線目前在英國人手裡,不過諸多歐洲國家也願意分一杯羹,若是己方合縱連橫,未必不能令英國人吐口。陳家有貨,也經營船舶海運,陳夙蕙掌著貨物貿易,便無心那些佔小的船舶事務,交給了陳夙珩去練手。陳夙珩手裡沒幾條船,但憑著陳家公子的身份,在此行也能說上言語,霍先生對其姐有追慕之心,更是願意捧著這位未來妻弟。


  用了些時候敲了敲框架,劉霍二人放鬆起來,那一直識趣沉默的曼麗扭上來一笑:「其實今日有一位新鮮面孔,到要叫三位賞臉,捧個人場。」


  劉經理臉上堆起笑來:「曼麗開了金口,區區怎敢不應?」


  曼麗便也笑著走到了門口,敲了敲門,沒一會兒,一位侍者引著一個身著沉水綠色光面旗袍的少女進來。


  那少女眉目不過是清秀尋常,身段略顯纖柔,但不知緣何,一身氣度高貴冷清,好似一捧深潭冷水,沉靜優雅,眼神流轉之中偶然閃過的一絲霧煞煞的水汽,更令她顯得雲里霧裡,高不可攀。


  這樣氣質的歡場之女,更易令人產生征服之心,想看那高貴變作屈服,冷清變作柔艷,那沉靜變作瘋狂,優雅變作下賤。


  陳夙珩面沉如水地看著那少女。


  顧碧蓉。


  陳夙珩本能地覺得,這絕不是顧碧蓉,而是和顧碧蓉長得很像的人。洋行里那個對他有意,故作姿態,百般手段的小女子,絕無這等風姿。


  不,與其說是和顧碧蓉長得很像的人,不如說是,顧碧蓉的畫皮。


  陳夙珩不知道怎麼的就想起了那些奔著仙游宮而來的霓虹魔物。


  「曼麗啊,看來你這位新妹妹,對我們陳少十分中意。」劉經理笑著捏了一把曼麗腰上的軟肉。


  曼麗嗔笑著推劉經理:「人家不依啦。陳少才不會給人家這個面子呢。」


  陳夙珩看著顧碧蓉,突然想起那天他送走客人的時候,從顧碧蓉眼中讀到,對他的姐姐陳夙蕙的刻骨恨意,他忽然露出個淺淺笑容來:「承蒙姑娘抬愛,我卻之不恭。」


  劉經理和霍先生都一臉震驚,到底還是交際花曼麗反應快,嬌聲笑著,將顧碧蓉一推,腳下伸足一拌,顧碧蓉絆在她的腳尖,滾在了陳夙珩的懷中。


  「咯咯,陳少可不要這樣等不及。劉經理,我們還是出去欣賞新舞吧,新來的白俄舞娘排得新趣。霍先生,今日還有一位妹妹喚作赤芍,或可一解先生的相思。」


  這話擱在往常,大抵會引來陳夙珩的冷怒,可今日陳夙珩的確不對,他竟然置若罔聞,只看著顧碧蓉,眼神玩味。


  包間的綳皮花雕門沉重地關上,外面的歌舞昇平彷彿都不再入耳。


  舞台上大腿雪白的白俄舞女正在掀起赤紅的裙底,隨著音樂踢踏,舞台霓光流轉,忽然一道紅影從那射燈里躍出,一聲尖嘯,破開了最邊上靠近射燈的舞女的喉嚨。


  包間里顧碧蓉那霧煞煞的眼神斂去,換做一種難以描述的痴然,瀲灧望向陳夙珩:「終於見著你了。」


  舞台上白俄舞女們的血打濕了銀面紅綢的舞裙,台下驚慌失措的客人們眼神驚恐地看著那些四處掀起血雨腥風的魔物。


  包間里顧碧蓉隨手拿起桌子上的紅酒杯,將裡面的法蘭西紅酒斟入高腳杯中,遞給陳夙珩,那酒隨著她手的動作沿著薄薄的杯壁晃蕩,色澤血紅。


  舞台上下已經被鮮血淹沒,濃烈的鐵鏽血味兒四處瀰漫,可沒有人能聞見這地獄般的味道,因為已經沒有活人。


  有記憶翻雲覆雨,穿過夜雨穿過廟宇穿過那些不堪回首的時光而來,在陳夙珩的眼中掀起滔天巨浪,而後又突然歸於平靜死寂,歸於沉靜淡泊,然這樣的沉靜淡泊,已經不同於往昔陳家闊少的沉靜淡泊,之前的沉靜淡泊,不過是見慣風物,不喜不驚,而當下的沉靜淡泊,則是走過萬水千山,走過無邊血色,走過一切令人痴絕和激越之後,萬物明澈的了悟。


  陳夙珩舉起酒杯,透過血色看著顧碧蓉:「你想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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