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回少女情懷總是撕,恰似茭白炒鴨絲
迷迷濛蒙的梅雨放晴,弄堂里的石庫門一開,有挽著開什米線衫,燙了發梢兒的旗袍的顧碧蓉踩著水坑娉婷走出,院子里老媽子忙不迭趁著難得的日頭曬著衣物被子,顧碧蓉不忘回頭叮囑,切記要把手帕噴了那瓶法國的玫瑰香水兒,放在小凳子上擱在晾著的衣服下面,那樣出來的味道自然,甜而不膩,媚而不濃。
「……今天把醉蟹做掉啊。」顧碧蓉還是扭頭叮囑了一句。
老媽子嘀嘀咕咕抱怨著,抖開手帕,猛力按著香水瓶兒的氣囊,恨不得往上倒去,噴完了手帕子,還不忘往自己身上頭髮上噴兩下,正了正髮網,自覺頗為滿意划算,扭著腰回屋,還不忘在晾著的海米口袋裡抓了一把,放在嘴裡嚼,啐一口鄰家眼神痴痴追著顧碧蓉的那幾個少年,嘀咕:「賤骨頭!」
一輛人力車在弄堂口接上了顧碧蓉,往靜安寺那邊去,在一棟洋樓前停了下來。那花園子里張燈結綵,掛著蓬蓬紗的彩幅,是為人慶生。花園子里擺著荼白的西洋橫條海軍椅和花園桌,水果香櫞散著好聞的夏日氣息,橘子汽水杯里插著小雨傘的裝飾,一派喜樂天真。顧碧蓉矜持與熟識的同學招呼,幾番寒暄,又講了講北平親戚家中出的人命官司,成功地將一群少女聚在她身邊,說了又說,到底沒耐住:「今日他來么?」
「他是誰?誰又是他?」閨中密友掩口笑。
「你最討厭,你知道薛仲康薛伯敬,你如何不知她的他呢?」相熟同學也抿嘴。
少女們笑做一團,打趣著顧碧蓉,你來我往,好不熱鬧,全然不見任何悲哀之氣,令人感覺不出她們之中一位女伴已經在幾天前死於非命。一抬頭那個他已經端著一杯汽水過來,一襲貼身修裁的燕尾服,妥帖煙灰色領結,同色偏藍的牛津鞋,連懷錶的鏈子都是做舊的銀,映著他雪白的襯衫,領口微微軟下去的發梢,掃過領口暗繡的邊緣。
這人本不是這場生日派對的主角,但卻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只因他出身貴家,背靠重山,而自己也是留洋的天之驕子,社交界的寵兒,貴夫人們眼睛里盯住的金龜女婿。
這一位雖然聽聞人是有些清冷,不愛和光同塵的,一向在社交圈子裡也少見,相傳孩童時代,還走失過一年,陳家重金才找了回來,可這些經歷擱在懷春少女的心裡頭,都不是缺點,而是魅力。
初一露面,便有人在四周低聲議論:「那是那陳家的陳夙珩吧。」
陳夙珩目前一家洋行任職,這次的壽星,便是洋行一位年輕的經理薛仲康,與陳夙珩頗有來往,青年朋友,自然要力邀這位閃著金光的人物來給自己的生日派對錦上添花,更何況家中還有待字閨中的妹妹,薛家自然有一番心思。
薛家的小妹薛叔媛是花園裡這些女眷親朋的招待奉陪,因此陳夙珩一走過來,她便理所當然迎上去,為客人之間相互介紹,這些女孩子有隨著兄長來玩的,也有自家的親戚朋友,社交圈裡的熟人,還有薛仲康的同事同學,譬如這顧碧蓉,便是洋行里的抄寫文書,剛從北平那邊探親回來,薛家做事圓融,也請了來一起熱鬧。
顧碧蓉雖是小家碧玉,但因外公也是生意場上之人,在社交場也有自己的圈子,幾位好友湊在一起,對那引客招朋的薛叔媛言辭間有幾分不滿:「薛家的底氣真是薄,這汽水也不好喝,不如上次在陳家喝得荷蘭汽水。」
「別說這個啦,這布置也不得意,譬如這拉花,不應該放在院子里的。」
「就是說嘛,有點氣質好伐。」
「嗨呦,土包子嘛。」
幾個人享受著主家的伺候,吃著主家的點心零食,說著主家的壞話,三言五語,好不快活。忽而那陳夙珩已經離了薛叔媛,不急不緩地往這邊走,女兒家們都推了推顧碧蓉,想把她顯出去,可趁著她扭臉羞澀的功夫,各個又都理了理自己的儀容,挺了挺胸,這動作心思太過一統,淑女們彼此也覺得略有尷尬,卻又不肯讓自己落了下風,最明顯的一位著純白洋裝,已經站在顧碧蓉的身側,抿了抿鬢角,露出皎白一張小臉,甜甜微笑。
倒是顧碧蓉的另一位閨中密友看著過不去,狠狠瞪了那洋裝一眼。
洋裝淑女挑釁似地,挽了挽手鐲,顯出好纖細的手腕來。
不遠處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女郎哧地一笑,饒有興味地托腮,看著這番眉眼官司,官司來往之間,陳夙珩已經走到近前。
顧碧蓉沒工夫去擠兌發笑的那個女郎,趕忙矜持垂頭,轉過身,偏背對著他,大遮陽傘剪出一道光影,露出她背影美好的弧度。
陳夙珩停下腳,側過頭,對顧碧蓉的方向一笑。
顧碧蓉的側臉落在光韻之中,勾起一點點的矜持與嬌羞。
陳夙珩走了過去,靠近,微笑,走過,挽著另一個人的手臂,語音溫柔:「你今天怎麼也來了。」
顧碧蓉瞪大眼睛,看著那女郎走來,一襲朱紅禮服,披肩珍珠灰墜如流蘇瀑布,鬢髮雲攏,別著一支精緻的紅寶石珠花玫瑰。
陳夙珩的低語傳來:「……那邊的說是嫡長房,但我不曾認得。」順著他的手指,那邊幾位年輕的貴公子格外惹眼,當先一位望向這邊,一張俊美出塵的臉龐,眉頭緊蹙。
女郎轉臉低頭,不知道說些什麼,與他笑得開心。
顧碧蓉輕咬下唇,直看著陳夙珩與那女郎分開去應酬旁人,又盯著看見那女郎與幾位生面孔的貴公子寒暄起來,不由得絞著手裡的帕子。
倒是她的閨中密友不屑冷哼:「瞧那狐媚樣子,不過是朵交際花罷了。」
那女郎似乎聽見了這話,轉過頭來,淺淺一笑。
顧碧蓉一看陳夙珩也跟著望過來,忙斂去眼中鋒芒,怯怯地咬著下唇,垂下頭去。
不多時賓客齊了,自助式的宴席有西洋的表皮,盤子里卻還是中國的老樣子,壽星敬酒賓客祝壽,桌子上擺著本幫菜,名貴者有之,也有私廚小炒,各人撿了各人喜歡的夾到自己的盤子里,撿著自己中意的位置或走或坐,倒是應了壽星的話——今日請的都是至交親友,不必拘束,只管當做家常。席間難免對菜品品評一二,本席的主位是壽星的親兄薛伯敬,隨意與這一桌弟弟的同校同學寒暄,瞧見那女郎,不免恭維:「密斯陳,你是資深的饕客,來品品家廚的菜如何?」
那女郎恰恰夾了一筷子茭白鴨絲,狡黠一笑:「密斯特薛,何必故弄玄虛嘛。」
薛伯敬笑:「何必藏私嘛,與我們品評品評也好。」
那女郎倒也大方,點了幾道菜品評,倒是極給薛家面子,便是賓客也深覺能吃到這等用心之作,與有榮焉。一時間這一處倒是引得大家議論紛紛,氣氛熱絡。
顧碧蓉面露嫌惡,倒是她的閨中密友看不下,嬌聲道:「想必密斯陳一定吃過許多人家咯?我聽人說資深饕客,只是嘗一嘗便能知道其技藝呢,密斯陳不妨與我們分享一二秘方心得?我們也好長長見識。」
那女郎含笑:「到底是私家秘法,我倒是不好說的。」
便有顧碧蓉的女友起鬨,咄咄逼人:「莫不是說不出三五罷。」
也有閑人唯恐無熱鬧可看,便轉向薛伯敬:「密斯特薛,你便大方一次嘛,區區一道茭白鴨絲,也不必藏起來。」
薛伯敬也笑:「密斯陳倒是隨意說說,無妨。」說完,環視一周,瞧見附近賓客面色各異,卻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期盼,自覺也頗為有趣,生怕那女郎不接這話頭。
閨中密友兀自不放過:「不過讓你隨意說一說,又沒得要人性命,何必小氣做作呢。」那顧碧蓉倒是矜持地扯了扯好友的袖子,搖了搖頭,一副勸架的溫柔做派。
陳夙珩眉頭微皺,望向那女郎。
顧碧蓉低垂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得色。
薛伯敬火上澆油:「但說無妨,但說無妨,只這道菜,我也能做主,說來無事。」
那女郎看了看陳夙珩,還未開口,卻被閨中密友截了去:「品個菜,又不是什麼大事兒,四處相看算什麼。」說完,自覺自己說的俏皮,掩口而笑。
那女郎淺淺翹了翹嘴角,眸光泛起一絲漣漪,掃過那顧碧蓉和她的好友:「那就單說這一道吧,這是海派的鴨絲兒,愛用粵烤,但粵烤難免濃甜,馝馞之氣不足,雖香卻不肥美,使得茭白也不夠入味,更為清脆原本,但是海味居的廖師傅,卻是北平人,他制鴨胸,醬油以外,還有面醬豉油等秘作小料炒了一同腌制,因此鴨肉顯得咸鮮,甜度不足,可因此茭白也有了肉味兒,雖不純粹,但格外解饞呢。廖師傅本人的風格,最是家常親切,總說飯食若是只有尖尖兒的幾個人吃得入口,那也沒有趣味。密斯特薛,你倒是大手筆,為了弟弟,將廖師傅也請了來。」
話音一落,陳夙珩莞爾,拍了拍那女郎的手背。
顧碧蓉放下手中的筷子,嘴角微撇,頗為不屑,捅了捅身旁的手帕交,那手帕交嚷出來:「誰不知道廖師傅三年前就封刀了的!你這可錯了!」
薛伯敬拍手:「果然是好厲害!連師傅的出身來歷都能猜到!今日果然是請了廖師傅來料席的。」
席上眾人皆吃驚:「竟然是廖師傅!」
顧碧蓉扭頭,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嘴,掩飾那一抹羞惱。
那手帕交撅著嘴:「既然是廖師傅的獨家秘方,你又何必巴巴說出來炫耀,人家的私房呢。」
顧碧蓉垂眸斜掃了那女郎一眼,微微勾笑。
那女郎淡淡一笑:「竟是我非要說的么。」
陳夙珩平靜地出口:「口舌之利,何必。」
顧碧蓉嬌嬌軟軟地開口:「雖然是被佩菁激將出的,到底也是一時圖痛快,這口舌之利,確也是不逞還罷。」
「我並非說她。」陳夙珩看了顧碧蓉一眼,眼神清冷,倒看見顧碧蓉又嬌怯怯低下頭去,只是抿緊的嘴唇含著三分不屑,反而顯得一臉正氣。
忽而陳夙珩呵呵一笑,又拍了拍那女郎的手背:「既然如此,便把廖師傅也請出來吧,伯敬,不知可否方便?」
薛伯敬一哂:「這有何難,有你的面子就夠了。」說罷,吩咐人去請廖師傅。
不多時,一位面過天命之年的老師傅衣冠整整地出來,一見陳夙珩,面露喜色:「夙珩,就知道今天你會來。」
陳夙珩被那老師傅拉住手,也溫柔含笑:「還有個大驚喜。」說著,便側身一讓,「阿姐,廖阿爹。」
「夙蕙!」廖師傅果露出滿臉的驚喜,「你從廣州回來了!」
那女郎也三步並作兩步挽住了廖師傅的胳膊:「您來了也不和我們說一聲!」便又轉向陳夙珩,「你這個促狹鬼,也不告訴阿姐。」
顧碧蓉驚在原地,一隻帕子在桌子下面絞得稀爛。
為什麼?
竟然是阿姐嗎?開罪了阿姐嗎?該死,那些死丫頭為什麼不知會自己!她們一定知道的!就是等著看自己的笑話!她們心裡全都是覬覦著他!放著自己去得罪他的姐姐!看自己的笑話!
該怎麼辦才好呢!
會被他忌恨嗎?會被他討厭嗎?
那個女人,那個阿姐,要是消失就好了啊!
這些女人都消失就好了!
「……你想讓她們消失嗎?」一個聲音從腦海深處傳來。
是的!這些礙眼的小婊子!都要消失!
「……那就請你說,我願意,我會讓她們都消失的哦。」
是的!我願意!全部消失!都消失吧!都去死吧!
空氣之中彷彿有一處被凝結,室外的日光斑駁之中,彷彿隱藏了天大的秘密。
「阿姐,這位是本家嫡長房的表兄,陳輝卿。輝卿表兄,這位是我家阿姐,陳夙蕙。」陳夙珩為雙方介紹著。
陳輝卿看了看這位「旁支表妹」,皺緊的眉頭微微一送,露出一個笑容來:「你好。夙蕙。」
陳夙蕙一愣。
這笑容無疑是極美的,彷彿日光燦爛的山谷里,轉過彎遇見的一圃繁花,有天真的自在的純澈無暇,又彷彿清溪流過,石頭上站著一隻在梳羽毛的翠鳥,有天然的絢麗光華——這是她此生從未見到的笑容,可為什麼在內心深處,有那麼一絲熟悉感,就好像這個人她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
「我……從前見過你嗎?」陳夙蕙倒退一步,似乎承受不住這種滿心的迷惑惶然。
陳夙珩也是微愣,自家的阿姐善舞長袖,經營家中實業多年,於交際場合,從未如此失態過,他看了看本家嫡長房的幾位親戚,忽然一笑:「幾位大約還是住在會館吧,今日結束,我便讓司機去接幾位,就在我家住下罷。」
朱能垣溫溫一笑,應了下來,住在上海族親處,藉由族親的勢力去尋訪華練,本就是他們的步驟之一,只是未料到,這族親,卻是華練本人。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朱師傅捧著茶盅,心滿意足。
說話間陳輝卿突然回過頭看著門口的方向。
一位穿著素雅的少女停住腳,似是感應到什麼一樣,也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她的友伴招呼:「碧蓉,快點啊。」
陳輝卿眯起眼睛,看了看老元,後者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有風吹起暮色四合,什麼小小巧巧的東西跟著散去的賓客離場,重逢的老友面露喜悅,而初見的族親則目含沉思。
「怎麼了嗎?」陳夙蕙看著突然停下腳步的陳夙珩。
陳夙珩搖了搖頭:「沒什麼啊,就是覺得,起風了。」
陳夙蕙知道自己的弟弟,從小就有點與眾不同的本事,聽他這麼一說,倒也目光沉沉,掃過那一群宴足酒酣正別離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