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回數字軍團明月夜,玉人老醋椒活魚
大約是東城這一代,陳公館是出了名兒的錢多人美舌頭好,因此雖說不上天天有派對席面兒,一周里,也有那麼五六回。前幾日出了那麼一檔子忌諱,後幾日再有應酬,便定了席在外頭。宴請普通的人類,自然是六國飯店、和平飯店、翡翠飯莊這樣的時髦去處,但看裡面絨面椅子和英格蘭的骨瓷紅茶杯,就知道這地方請客洋派。可若是宴請八荒中人,神鬼愛故舊,便只往那老字號去了。
這一次陳輝卿解釋過,不知因何而來,亦不知何時而去,為了避諱著時間流的混亂和麻煩,他們一直是能招惹神鬼,就少招惹神鬼,爺們幾個算計著記憶里的這個時代,有誰需要避諱,有誰可以冒頭,算一算除了吉祥物陳輝卿,剩下的幾個人在這會兒都沒顯過聲名,就連陳清平,手藝冒尖兒,那也是十年後的事兒。
八爺九爺十三十四,都被打發出去拉關係包打聽,這日得了信兒說饕餮兩口子才剛回北平,因是老熟人,便訂了一起在豐澤園吃飯。
豐澤園是以炒菜出名的,是四九城裡響噹噹的大飯莊,其地位跟藥房里的同仁堂一樣,雖然這豐澤園不是神鬼食堂,但不妨礙饞嘴們隱瞞身份去搓一頓。
豐澤園不是什麼路邊的館子,門口可沒有瞭高兒的,夥計們也都是一色衣衫,沉眉斂氣,你有事兒找他們,他們就是個萬事通,能把一條魚吹出花兒來,你若沒事兒,他們往那裡一站,能活脫脫把自己個兒站成一把扇面一個茶瓶兒——不過是個背景。
陳公館幾位爺訂的當然是雅間兒,陳清平最不愛大席,只點了些菜頭子開胃,一壺南來的梨花白,幾樣小菜,一條魚。
饕餮在這會兒的馬甲,叫做張嘉楓,是個留洋回來的西派醫生,祖籍嘉定,要說家裡有什麼名人——這位張嘉楓,算起來是徐志摩原配張幼儀的堂兄。陳嬌作為他的妻子,則擰巴成了建康陳的本族女子,同樣是留洋的,只不過念的是文學,這次隨饕餮張嘉楓來北平,是為了張嘉楓受聘協和醫院的事情。最近這半年北平出事兒的愛國學生特別多,以外傷科最缺人,饕餮就是跟著這個由頭,被家裡送來支援的。有饕餮在,便是有學生沒錢醫治,也能有幾分通融,不至於就斷胳膊斷腿兒丟性命。
今昭看著穿著西裝的饕餮和一襲黑白香奈兒風格洋裝西褲的陳嬌,頓時感受到了神鬼們對待馬甲身份的敬業。
哪怕只是個存身混於塵世的馬甲,也是各有滋味的一生,每一位神鬼都會認真經營,扮演好這個角色,粉墨登場,即便對於他們悠長的生命來說,這不過是一出折子戲,也會鳳冠霞帔,眉目掩去,愛恨悲喜。
太歲終於明白為什麼絕大多數神鬼都滿肚子彎彎繞,只有房東大人一直這麼呆萌了,敢情是因為這一位除了當過和尚以外,一直是神鬼界會議祭典專用吉祥物,壓根兒沒上過台登過場子!
酒過三旬,饕餮也露出幾分感慨:「未曾想過,清平館也有這樣的一日,這事件只怕極為棘手。說到底,誰能動得東君大人的法寶呢。」
說白了,清平館這房子,完全是陳輝卿的娃娃屋,東皇太一大人的法器,哪家熊孩子這麼猛,能給折騰出毛病來。
被點名的東皇太一的筷子夾著顫巍巍一塊兒豌豆黃,小心翼翼往回縮著手,可惜到了半路,這粉嫩嫩嬌怯怯的豌豆黃,還是一折兩瓣兒,摔在了桌子上。
陳四爺立馬露出了棄犬眼神。
幾位爺們都轉過眼神,自動將陳公館齒序最長的四爺給無視了。
「說起來,便是清平館的人走散了,你們幾個又怎麼湊在一起的?」陳皇后直指問題關鍵。
「對啊,四爺和十四爺一母同胞,啊呸,一脈相傳,都是清平館的人也就罷了,怎麼老白和衛國師也在嘛。」今昭塞了一嘴的香椿芽兒嘀咕。
「你還是叫我禮拜三吧!」利白薩哭腔。
「我也不太清楚,當時我與利白薩正在琉球,哦,也就是沖繩,給一隻蚩孓惹出來的人命官司收場,也不知道怎麼,那一日一醒來,就到了這裡。利白薩我並不十分清楚,但我在民國這個時候,應還在深海之淵,根本沒有離開過海國。這八爺的身份,是怎麼來的,我也委實不清楚。」衛玠提起這件事情,也是一頭霧水,他為人聰明,法術高強,在唐朝時候以天師李淳風的身份,影響了整個帝國甚至是科技的歷史,到了宋朝又變作沈括,直到元侵宋滅,他才被人魚們請為國師,從此在海國修行,一直到了前陣子的五都峰會才帶著人魚國的代表們出山。
民國這一段之於衛玠,完全是沒經歷過的新副本。
饕餮看著氣度身份不屬於自己的衛玠,頗有些感慨,到底是沒辦法把他當做是自己的兒子,哪怕從皮肉來說,還真算是他兒子。他握了握陳嬌的手,反被陳嬌一個眼神安慰住,陳皇后瞧見自己一千年前生的兒子,反應倒比孩子爹淡得多,只是在衛玠投了目光過來時,大大方方地一笑,作為招呼:「聽說你來了,我們也就過來了。」
衛玠也回禮一笑,三個人之間身份糾葛,一時半刻不能清明,也就都心知肚明,不佔這個時候的要緊事兒了。
眼下,還是清平館這樁怪事更重要。
「別看我,我可跟你一樣,我都暴屍荒野多少年了,因為命運女神的抽籤,走運復活的,等我復活了滿眼都是沙灘比基尼啊——」利白薩露出他邪魅狂狷的笑容來,「好容易逮住一個空兒被華練女神臨幸能發光發熱,還沒怎麼著呢,就被送這兒來了。」
眾人十分自覺地無視了利白薩,齊齊望著酒吞童子,酒吞摸著自己的手,彷彿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手一樣,邊摸邊說:「我?小太歲,你不記得了么?西跨院的櫻花樹下,那可是我明朝以後,第一次踏上故土呢。」
「這個身份設定我是知道的。」陳清平截斷了酒吞的話,將話頭轉到了自己身上:「我曾在民國開過清平館,彼時華練給我編派了一個身份,奉天富貴陳家一位叛逆之子,不願意繼承富貴,一個人出來闖蕩。因為這個陳家起家不幹凈,早就被滅了一個乾淨,叛逆之子在外經營,也不會有人懷疑。我用了也省事兒,亂世里無人盤問,這身份當年也從未有什麼紕漏。」
「如此——」衛玠眯起眼睛,轉腕將酒杯放在一旁,「此時是你叛家之前?」
陳清平點點頭。
「這陳家是華練杜撰的?」衛玠又問。
「是的。」陳清平回答。這個世道里,這樣的暴富之家太多,往往一夕俱滅,陳又是個極普通的姓氏,既不會有人懷疑,也不會有人去查問。
饕餮的越山眉微微一皺,眼中斂起一抹微雲來:「這麼說,你們這個陳公館,陳家爺們的身份,都是九幽杜撰的?」
「陳家和我這個陳十四的身份,是華練當年杜撰的,但她沒有杜撰過這麼多人。」陳清平回答,這些衛玠利白薩清平館朱師傅眾人現在都自動地配合陳十四這個身份,自我設定了。
這看上去,格外像是萃夢師進入六合的情境。
「哎呦,難道大家穿越到了華練姐寫的小說里,嗯,還圍繞我男神發展出來一堆瑪麗蘇的同人設定,自己展開同人文了。」今昭比喻精準。
利白薩立馬不樂意:「這裡面你最瑪麗蘇,若曦表妹。」
「你放心,十三爺,我和你無關風月,也沒真心。」今昭舀著杏仁茶。
陳輝卿聽了這些話面露沉思,其餘的八爺九爺十三十四也都思忖起來,一時靜謐,倒及時走了菜來。
桃花流水鱖魚肥,北平吃魚,這鱖魚歷來是醋椒的,豐澤園有專門的地界家什兒養著採辦來的鱖魚,專做醋椒魚。此時這道菜,正是應時應景,這鱖魚產自天然,肉質鮮嫩,多漿少刺,還沒有土腥味兒,不須油炸,只是除鱗刮皮焯水,待到魚肉裂開紋理就成。
醋椒魚,魚肉肥美,新鮮活殺是一樁奧義,醋椒的炒法也有講究。
要用豬油,拿蔥姜段兒熗鍋,煎炒白鬍椒粉,炒出香氣來,加高湯料酒,跟魚一起煮。這火候也是關鍵,大火上白喉,中火燉乳,待到湯水變成奶白色而魚不散不破,單把這魚撈出來放著,凈了湯里的邊角煮料,但留那奶白色的湯燒熱,加蔥末米醋,澆在魚的身上就是。這道菜講究先椒后醋,椒提味道醋提神。而加的湯也不是尋常的湯,而是所謂的高湯、上湯,那是正兒八經用雞鴨五花牛餅等大貨吊出來的,看上去清澈,其實滋味足,鮮得咬舌頭。
這盛魚的盆子也有講究,要一色素底兒掐藍腰的盆子,看湯清白無二,魚卻戲水般地伏在湯頭裡,那一圈兒的藍翻起海紋,讓魚更鮮活如生。
老字號的中餐,講究的就是這麼一份意境。
眾人瞄了主菜,飛勺走筷,一條魚就見了骨頭。
陳清平吩咐雅間兒里的背景夥計:「回勺。」
「得咧~老樣子!」夥計輕車熟路撤了魚骨,沒一會兒,一道回勺的魚骨濃湯又端上來,裡面還翻著剛燙熟的嫩羊肉條兒和細面。魚羊湊成鮮字,那勁道味兒足的麵條,又暖了肚子。剛巧把席面上的菜色收攏做了結尾——再好的席面,中國人的胃裡,還要五穀雜糧,才能撐住裡子面子。
一席吃完,自然有人上漱口茶,釅醒茶,或白梅或桃花的香山爐子,容客人們吃完了消食聊天解悶兒。
話題還是歸老,說怎麼就這麼出奇冒泡的,穿越來倒穿成了華練編的狗血故事的同人,更難為這些爺們的齒序,都奔著九龍奪嫡的路子去了,更更難為的是,怎麼就把酒吞利白薩衛玠三個給收了編。這三位爺,明面兒上一個是東瀛大妖怪遣唐使,一個是出生比天使還早的利維坦族的王,一個是位高權重的人魚國師海中霸主。實際上這三位,一位是華練的青梅竹馬法術可與華練比肩的周國名人王子喬,一位是死過一次被命運女神抽籤復活了的深海老妖,一位則乾脆出身六合投胎到陳皇后肚子里的饕餮之子琉璃瞳。
啥同人這麼牛,能把這仨人捏把到一起。
更別提酒吞童子的立場,還是華練的敵人。
今昭只要一想起西跨院櫻花樹下酒吞童子大腿里的那一碗紅豆,就覺得以後可以跟豆包說再見了。
「此中關要,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清白的。」衛玠晃著茶杯,「當務之急,是找到其餘的清平館的人。照東君所言,清平館已經現了原形,那齊王殿下他們,應該也隨著流落到此了。」
「京哥兒和津哥兒都關著禁閉,恐怕一時出不來。你們要不要召喚山神土地,或者周圍有哪位歲族在?」饕餮提議,找人這事兒,還應當求助於管著戶籍的地龍或者山川神祇。
「我知道一個法術,不能召喚,但能找個範圍。」陳輝卿突然開口。
「哎呦我的房東大人啊那你不早說?」今昭扶額。
「才想起來。」陳輝卿很坦然地回答。
「有什麼特殊要求么?」衛玠心思縝密,想著若要準備施法,是否需要引子祭品。
「沒有,要一張地圖,一份報紙。」陳輝卿很簡單的回答,「還有一杯咖啡。」
今昭無語扶額,房東大人啊,您這是真的打算施法,還是打算回去歇著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