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回死去元知萬事空,生前就怕司康餅
白日繁華熙攘的城市,到了夜晚,也有無數空寂詭譎的後巷。北京如此,普吉如此,倫敦也是如此。教堂附近一條巷子里,此時此刻就空無一人,從巷口的電話亭望過去,哥特式的尖頂在月光下顯得陰沉魔幻,一個女人從巷口經過,連頭也不敢偏一偏。
這個女人手裡拿著電話,略帶怒容地對著電話那頭說著極其刻薄的語言,針對的是她的一位朋友,似乎是某種小題大做的抱怨。她的影子隨著她加快的腳步搖搖晃晃,電話的屏幕照亮她的臉,因為太多的抱怨有些猙獰頹喪。很快這通電話就結束了,女人又不甘心似地,撥了另外一個號碼,繼續聊了起來,刻薄貶損的對象,卻驟然換成了剛剛傾聽她抱怨的人。這似乎是個怪圈,跟A抱怨B,再跟C抱怨A,也許還有再有一通電話,同B抱怨C,可偏偏ABC三人,聽上去都與她如膠似漆,是極其貼心貼肺的好朋友。可惜她的用詞如此考究,如果不清楚這些關係,一定會覺得,她在談論的是她憎恨的人。
女人認為這種犀利的詞鋒是一種率直,比起溫柔紳士的虛偽,率直更值得人的喜歡。
可惜她等不到被很多人喜歡的那一天了。
她的影子在預警,從濃黑變得灰度淺薄,逐漸淡然,好像一杯水傾潑在地,從濕漉漉的印子,到被夜風無情吹乾。
女人還在聊電話,沒留神一腳才進了水坑裡,一句熟稔的咒罵脫口而出,話音還生硬沒有散去,她身後的影子就從病弱的淺灰驟然變回了濃黑色,彷彿有什麼從那淡淡的灰色的痕迹里鑽出來一樣,變得高大陌生,從地面上好像揭起一塊兒傷口的痂,而後這塊兒痂籠罩在女人全然不覺的頭頂……
有飆車族從這條街飛馳而過,年輕人穿著奇裝異服吹著口哨載著漂亮姑娘,沒有人知道這條街在五分鐘之前發生了什麼。
這條普通到連路人都不屑一顧的路上,連烏鴉都沒有。
與這條路呈對角線的貝克街上,白日的遊人都已經離開,偶爾有住戶的車駛入街道,停在一旁,晚歸的單身男人手裡拿著24小時便利店的三明治和炸魚薯條,有穿著絲襪和高筒靴的風衣美女,輕巧地邁過水坑,水面倒映出裙底誘人風景,可惜不過是一瞬。
「不是,英國的死靈也很猥瑣啊,躲在水坑旁偷窺人家的內褲。」今昭走進門,覺得剛才的一幕,令她三觀不太好。
「腐國人民活著的時候都在腐,死了就直了!」青婀握拳。
水坑裡冒出半個珍珠白的死靈來,對著青婀和今昭豎起中指,而後又滿懷期待地沒入水坑之下。在幽暗森林附近地域的傳說中,下雨後的水坑是與另外的世界連接的通道,到底通向何方,就不清楚了。
「你們的太歲還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呢。」利白薩攪合著咖啡調羹,他面前的三層午茶茶點托盤上放著黃油酥和司康餅,此刻此刻,利維坦王正在把司康餅掰成小塊兒,逐一投入那大杯拿鐵之中,令司康餅逐漸融化,這一杯好好的拿鐵,逐漸變成了一碗米糊狀的東西。今昭幫利白薩拿來肉桂粉,低頭看了看利白薩的糊糊,嘴角一抽:「我的三觀都跟著您老這玩意一起碎了。」
利白薩揚起天真笑臉:「這和你們的羊肉泡饃,異曲同工,不然這司康餅,我要怎麼咽下去呢。」
利白薩最近這幾天恢復得不錯,因此下午回溜達出來,見見朋友,做一番社交,這司康餅是剛才一位訪客點的,算是英國的國點。
司康餅是用麵粉、砂糖、牛奶、雞蛋等物混合的麵糰烤制的,烤出來的司康餅,口感像是姜人餅乾和瑪芬蛋糕的私生子,並非餅乾那種口感細膩的硬度,顆粒有一點點粗糙,像是瑪芬蛋糕,但又絕對沒有瑪芬蛋糕那樣的綿軟,總而言之,這個孩子是挑著父母雙方的缺點長得,既有姜人餅乾的硬度,也有瑪芬蛋糕顆粒稍嫌粗糙的口感,幸而陳清平的司康餅加了蔓越莓和玫瑰醬,吃上去不那麼單調。這種特色點心其實與英國人喜歡的紅茶很般配,紅茶能讓乳味並不濃郁的司康餅顯得柔軟細膩,而司康餅遇見紅茶后化成那糊糊,恰好也中和了尋常紅茶里難以掩飾的澀味和味苦。
從這一點來說,利白薩這個吃法不能算太糟糕,至少其實這樣吃起來,比那種超市裡拿來泡牛奶的蛋奶星星之流好得多了。
門鈴一響,黃少卿從外面急匆匆地走進來,路過客廳門口時,利白薩突然停止了他掰饃饃泡咖啡的動作,叫住了大理寺少卿:「黃天化,你身上怎麼有這麼重的行屍味道?」
「行屍?」黃少卿停住腳步,一個箭步竄到利白薩的桌子旁拉了椅子坐下,「快點兒說說是怎麼回事?」
「你先去洗洗換個衣服,不然我絕不承認我剛才出過聲音。」利白薩用手掌蓋住他的「羊肉泡饃」。
黃少卿到底還是去換了衣服,頭髮也沒幹,濕噠噠跑出來,後面青婀還一臉的老媽子狀追了出來:「哎呦喂人民公僕您能不能好歹戴個干發帽啊!!!」
「抱歉抱歉!」黃少卿接過干發帽和配著干發帽使用的暖姜檸檬紅茶,而後發明出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搭配的青婀竟然也很湊熱鬧地坐了下來,還給自己倒了一杯多香果白巧克力奶茶。
「你說你的,我被安了個助手的職位,正在為全國人民的大理寺添磚加瓦,使喚我的幺蛾子。」青婀解釋道,她幫過大理寺幾次,所以這次因為大理寺本身人手不足,黃少卿又不方便帶很多人入住清平館,就為青婀申請了一個臨時的職務,主要是需要她的地毯式搜索功能,「你別在意,我就是一民兵,居委會安保人員。」
利白薩雖然中文說的溜,但還是不懂什麼叫做民兵和居委會,要不是黃少卿目光炯炯瞪著,他恐怕會先把話題帶走,讓青婀解釋一下這兩個名詞。
黃少卿身上的味道,顯然是「沾染」而來的。
昨天晚上發生了幾起命案,因為是非常時期,這幾起命案是神鬼界的國際刑警與本地警察一同查辦的。黃少卿的弟弟黃天爵是這回負責這案子的,他這個做哥哥的自然也就過去搭了一把手。
死者一共六人,年齡性別職業沒有任何關聯或者相似,唯有一樣,都是普通的倫敦市民,因為太普通,反而顯得奇怪。然而比這個更奇怪的,是死者的死狀。
死者的屍體都已經「石化」,乾癟,堅硬,看著那手法工藝,比木乃伊還高明,而且每一具屍體的嘴巴,都奇異地撅起,因為唇皮的乾癟堅硬,看上去像是鳥喙。
按照國際刑警法醫人員的解釋,正常的生物是由無數的粒子構成的,每個粒子之間並不真的接觸,而是靠著引力的相互運動而形成一個動態聚合體,填補這些粒子之間的物質不可被觸摸,也無法被感知,人們用「力場」「氣場」「磁場」「小宇宙」「暗物質」等許多名詞來命名這種填補物,死者就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填補物,使得屍體變成了濃縮的什麼東西,而且十分危險,因為就像是星星一樣,太過濃縮的玩意,不是塌縮就是爆炸。為了處理這些定時炸彈一樣的屍體,幾位大神都出動了,包括能把垃圾丟到奧爾特星雲的華練。
按照黃少卿的說法,這些屍體,死於「氣耗」,生命的三要素,精氣神,氣耗盡,或者被抽幹了,剩下了神如電流在固定的精元肉身內流竄,十分不穩定。
能夠造成這種死法的妖怪,在八荒界的確有幾位,著名的如黑山妖,但八荒界的出入境制度十分嚴格,想要從百里關長手下偷渡出去,不死也要退層皮,所以應該不是中國八荒界的手筆。英國本土以及整個歐洲神鬼界,又沒有什麼玩意是靠吸食或者耗損人的「氣」為營生的——利維坦族是歐洲最古老的神鬼族之一,利白薩都沒聽說過,說明的確沒有。
「說起來好笑。」黃少卿指了指利白薩手裡的司康餅,「還有一個差點成為死者的老太太,聽到有不對的聲音,就將買來的一口袋司康餅都砸了出去。這位老人家說她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司康餅砸在那黑影身上,竟然砸了一個洞。」
「……真是好強大的防身武器。」利白薩手裡掰餅的動作一頓。
「以後咱們姐妹在倫敦地頭上混,都要配備一袋司康餅了。」青婀十分嚴肅地點頭。
「你說的行屍氣味是怎麼回事?」黃少卿問。
利白薩十分驚訝地看著黃少卿和青婀:「你們都沒有覺察么?」
青黃兩人都搖頭,黃少卿的確是去洗澡換衣服了,但那只是因為剛從現場回來,按照老祖宗的規矩,怕沾染了什麼東西,才要換洗一下,並不是他覺得真的有什麼味道。
所有的生物,都擁有自己的「氣」,這種「氣」也會像是「氣味」一樣,相互沾染。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喜歡抱怨或者刻薄的人,散發著負能量的「氣」,如果與這種人相處久了,也會沾染上這種「氣」,變成負能量的人;而相反的,與積極向上的人在一起相處,會沾染對方積極陽光的氣味,久而久之也會變成一個樂觀開朗的人。
「……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利白薩雙手一攤,「我對你剛才沾的氣味並不熟悉,但是總體,聞上去像是死了很久的東西,遺骸散發的腐朽絕望的味道。要是查案,我建議你們往死靈啊之類的玩意上面靠一靠,從這玩意的味道來看,應該不是這一兩百年的東西,這味道也沒有工業時代特色,我覺得兇手應該是活躍在工業革命之前的——比方說文藝復興?」
「……我對西方歷史不熟。」黃天化十分慚愧。
「頂樓上的。」青婀扭頭。
「簡單地說,工業革命之前的環境,與之後完全不同,你可以想象一下,之前的泰晤士河河水可以用於日常生活飲用,現在么,歡迎你出門去看看,感受一下。」利白薩調侃道,他又拿了一塊兒司康餅捏了起來,細碎的粉末從他的指尖緩緩落下,在一張餐巾上,形成了一條蜿蜒河流的形狀。
「唔,我大致明白了。」黃少卿點頭,「明天我就可以做原景重現了,也許到時候會有收穫。」
「你明天可以跟陳借一下他家太歲,純血太歲的能力應該比你更強大,到時候你們相互印證一下,也許會有頭緒的。」利白薩說完,轉向青婀,「太歲和神廚是一對兒么?」
「你也要加入平昭CP粉絲團一起溫暖滴看著他們的感情成長么?」青婀咧嘴笑。
「加我一個。」利白薩握拳。
今昭完全不知道青婀已經開始招募團員,她被黃少卿拉走的時候,覺得十分緊張,因為與東方神鬼不同,今昭對西方神鬼的印象,停留在面目猙獰,從視覺上就十分刺激上,她聽了這個案子,首先想到的是德州電鋸殺人狂之類的血腥場面,而後又聯想到舌尖上的漢尼拔那種人體蘑菇天使翅膀之類,一直到黃天爵停下車,她的臉色還很難看。
見過黃天祥和黃天爵,太歲姑娘覺得,比起治癒系少年和冰山警探,還是人民的好少卿黃天化同志比較討人喜歡。
「從時間痕迹來看,這裡這一樁命案是第一起。」黃天爵對同樣來幫忙調查的蘇格蘭密林精靈警探解釋。
黃天化和今昭站在一旁,集中精神,想要發現些什麼。
今昭的確看見了什麼——一個女人正在打電話,然後就倒地死掉了,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對勁兒的話,她的影子好像不見了。
「不僅僅是影子。」黃少卿皺起眉頭,盡量去捕捉蛛絲馬跡,「周圍的建築,你看一下,是不是線條有點歪?」說著,他拿出筆,一邊讓今昭印證一下,一邊給警探們解釋,「差不多是這樣的,有點像空間扭曲,但又不完全是那種……」
一群警探正在邊說邊看,沒有人注意到案發現場旁那條堆著垃圾袋子的深黑巷子里,有什麼東西惡毒地蟄伏窺視。
「這邊好像有聲音。」青婀對那些滿口粒子啊量子啊膨脹啊的警探們興趣不大,往掌心裡呵著氣,循聲而去。今昭覺得這種不吉利的地方青婀一個人實在不安全,正要將她拉住,一個高大的影子便突然從半空來襲。
噗——
鮮血四濺,彷彿是半空之中驟然綻放的一朵死亡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