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回銀絲湯餅銅爐里,未若柳絮因風起
中原戰禍四起,無人耕作的亂世里送走了與冉閔相助不相識的雲蓮華,眾人扛不住那陰煞氣氛,還是回到了晉初的會稽。雖然同樣都是混沌那廝,但少年王操之看著比冉閔親切多了,而且對於做下大禍亂,直接導致夢境與梵境通路斷絕的混沌來說,瞧著他與心上人同居屋檐下,可望不可及,也是頗為快人心脾的熱鬧。
混雖是王操之,但沌成了謝道韞。
謝道韞的丈夫,可是王家著名的問道真人王凝之,這位王二郎雖然也頗有才華,書法頗有乃父神韻,可風流名聲比起他的弟弟們,差的太遠,且為人有些迂腐,醉心於五斗米道,後來慘死於以五斗米道起義的孫恩刀下。
然而瞧著王凝之,今昭倒不是不能理解謝老爹為什麼給自己的愛女棄了「盡興而返」的王徽之,選擇了這個王家七子中最平庸的王凝之。
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如王徽之、王操之,才華美貌,出生高門,風流不羈,率性而為,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率性一次,讓自己的愛女垂淚呢。
今昭瞧著跟在謝道韞身後,言聽計從的王凝之,再想想當年的謝鯤謝鯨,無語。
今日是謝家冬宴,名義是慶賀謝家幺子謝川的生辰,實則也是諸如謝安、王羲之、桓溫之類的牛人順便聚個餐的由頭。
這邊廂晉朝第一牛人謝安正在品評一篇《揚都賦》是「屋下架屋」,毫無新意。那邊廂一群王謝桓庾等家的子侄輩也各自聚起,操琴弄律,一時間滿眼的謝玄謝朗桓伊人王獻之謝道韞郗道茂,星光熠熠,透骨生香。
太歲壓力山大,自己的身份是個侍妾,真的能拿到這種場合來么。
「阿茂,你哥哥怎地還未到?」蔓藍拉著郗道茂的手問。這位未來的王獻之妻子,歷史上著名的被離婚女性,是郗家嫡女,與郗十那種旁支偏門,有雲泥之別,風流婉約,頗有點林妹妹之感。
「……那事,八叔公真是……」郗道茂頗覺歉意,郗十的族支逼婚清平君,新婚之夜歡喜瘋了,令清平君心愛的妾室受傷,這事兒已經在高門之間傳開。此事先頭的緣由大家就心知肚明,是那勢微的族支貪慕清平君的家財,現下又鬧出這種事情,還是郗十發瘋后親口喊出來的,怎麼說都是羞辱了潁川陳氏,郗家嫡支嫡子郗超已經攜禮去了建康向陳氏本家在建康的一支登門致歉。若是腳程快,今日還能趕回,若是不快,也就是明後日了。
無論如何,這亂七八糟的郗十啊精精啊,總算是塵埃落定,至於郗十值不值得同情,清平館眾女有志一同表示,那種YY成癮,腦洞通天的綠茶婊,還是you die you high吧。
「什麼?!清平君!這可是大好事一樁!」王操之那清越嗓音響起,「成禮那日必會去的!」
「子熏,這便是你的不對了,為什麼當初不說明劉女郎的身份呢。」謝玄嘖嘴,瞪了一眼陳清平,「如此說來,昭姬,哦不,劉女郎,也的確是個命運多舛之人。」
聽到自己的名字,今昭一臉納悶,扭頭看青婀在對自己擠眼睛,便也不做聲,打算回去再細問她家男神,又幹了什麼雷人的事情。
等等,子熏是個毛線?這是陳清平自己取的字?怎麼不叫子炸,子燉,子灸啊!
子侄輩正說得熱鬧,著名的謝安與著名的桓溫兩人聯袂而來,先不提這桓溫怎麼這麼閑連一個小輩的生辰都來湊熱鬧,就看他那副欣慰的神色,簡直是暗戀謝安好嗎!
呸呸呸!
今昭想起這位抱樹而哭,寧遺臭萬年,把人家王家郎君比作母狗的性格牛人的豐功偉績,不由得趕緊垂眸斂眉做壁花,生怕被他看見,拋出什麼名句來。
「今日是末兒的佳辰,你們也不必拘束,若喜歡吃什麼頑什麼,只管去。」謝安笑眯眯地看著一群小輩。
年輕一輩鬧著陳清平要吃灼雪湯餅,陳清平最近十分人性化,竟然有鬧不過大家,欣欣然去準備煮碗面的時候,令清平館一眾人深覺,這世道要變天了。
所謂灼雪湯餅,也叫銅爐湯餅,就是火鍋面。湯用蒸羊腿析出的蒸湯,加花鹽許,湯無油自清,兼有羊濃味,鹽則是曬取的浮鹽,白如珂雪,聚如雪花,味道輕浮鮮美。這樣熬煮的湯頭,八成沸時,開始飛面,片片面片兒,薄如蟬翼,細如龍鬚,雪色天成,入鍋即可撈出,觸水便熟,那滋味湯鮮面熱,如一團快美雪團兒在口中熱熱化了,口感似雪而熱不能雪,這種矛盾便是銅爐湯餅,也就是灼雪湯餅名字的由來——鍋中煮雪,雪凝成餅,這是何等美好的舌尖幻覺。
雖然鍋里撈麵這種事情,這些高門貴子們不會做,但侍女端來湯餅,玉箸翠勺與雪色湯餅相映成趣,也別有一番美景。更何況吃著吃著,便有王操之這種好玩鬧的自己去撈,眾人嬉戲作語,莞笑成詩,倒讓一旁的長輩們感慨起廉頗老矣。
忽而天落飛雪,眾人移步檐下飲酒賞雪,謝安突然笑道:「白雪紛紛何所似?」
謝朗大聲回答:「撒鹽空中差可擬!」
清平館眾人都在一旁目不轉睛,等著這千古一幕的誕生,偏偏謝道韞垂眸似有所思,忽而一人輕聲道:「謝叔父曾說你雅人深致,你為何不答?」
說話的正是王凝之。
今昭扶額。這東晉的人還真的不避諱,倆人雖然都還年幼,但也是訂了親的,當著長輩的面兒你你我我的,擱在後世,恐怕要遭人唾罵。
真名士自風流,這真是個也亂也風流的時代啊。
「未若柳絮因風起。」謝道韞抬起臉,看著天空落雪,小小臉蛋兒,倒有一絲惆悵,那一張端美自然的眉眼因著這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惆悵,顯出一分林下之氣,頗具出世之風。
「糟了,我想到後來陳蒼蒼的事兒,好心塞。」青婀悄聲對玉卮耳語。
「閉嘴,不要破壞氣氛。」玉卮咬牙。
「天雪,超來遲了,自罰一杯。」一個溫柔如水的聲音突然響起,玉卮順著那耳熟的聲音轉頭看,別說她,清平館一眾人,皆遭雷劈似也。
那人輕裘緩帶,肩銀袖雪,顯然是剛剛趕來,而那被雪映得更似寒玉般的臉上,眉目清越溫雅,唇角天然含笑——就連謝安也是一愣,旋即桓溫笑道:「如何,我早說今日來的這位陳家三郎,與嘉賓幾類。盛德絕倫郗嘉賓,江東獨步王文度,如此一見,陳三郎未免失於柔頓。」
長輩點評小輩,小輩自然只能受著,況且陳三郎朱能垣滌盪三千八荒多少事,不流於面,確是顯得比那年輕飛揚的郗超要溫柔許多。郗超乃是桓溫愛將,桓溫此話有些偏頗,也不足為奇。令清平館一眾人噤若寒蟬的,並非這一句點評,而是今昭那一聲喃喃自語。
太歲說:「那一魄……原來在這裡。」
清平館炸窩了。
廚子在陰曹地府失去的那一魄,竟然活活潑潑轉世投胎,成了郗嘉賓。
玉卮說:「什麼失了一魄瞎了眼,快點解釋!」
華練說:「清清,去,把郗超燉了給朱朱吃!朱朱就能痊癒了!」
老元說:「其實不用吃,有個相對沒那麼血腥的法子。」
陳輝卿說:「我不要去找能天使。」
太歲看著亂糟糟一群人,王霸之氣上身,大吼一聲:「停!華練姐,去把我師父和玉卮關在柴房裡,讓他們自己去解釋。其餘的人跟我去商量,怎麼把那一魄拿回來。」
眾人看著突然之間領悟了女王技能的太歲,乖乖聽話往西跨院去了,玉卮甚至招呼朱師傅:「來來,你跟我到柴房給我解釋一下。」
柴房裡,果木堆上,玉卮正要坐下,朱師傅掏出一帕子:「墊著點兒吧,江南的初冬陰涼。」
玉卮接過帕子,伸手在朱師傅的眼前擺了擺:「你果真看不見了?」
廚子莞爾:「是的。」
玉卮皺眉:「為何不和我說?」
廚子垂眸:「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妨礙。」
玉卮眉一擰:「我沒比今昭早來多久,可總也算是這裡一員,認識這些時日,你總該……」總該什麼,她卻沒有再說下去。
朱能垣靠著柴房的散風牆,意態溫雅悠然:「嗯,你雖然是漢代來的,但算算三千界的時間,也比今昭只早半年。」
玉卮坐在果木堆上,看著朱能垣:「我猜,你這一魄,和我那次靈元失蹤有關係吧,對不對?當初你說你把我從那轉輪台里撈出來,我尚且丟了姻緣線,想來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原本倒是我魔障住了,以為你身為元始神之一的風神,行動自如,來去如風,總比我強好多的。」
「轉輪台里,萬物平等。」朱能垣還是那副溫柔淺笑的模樣,「那時是我託大了。」
「原來我欠著孽鏡一千八百年的道行,還欠著你靈視之魄。」玉卮看著自己的手。
「你看,這便是我為何不願讓你得知——你總是分的清清楚楚,不與人一分糊塗。」朱能垣笑呵呵地搖頭。
「哦呵呵,你要是當初老老實實說了,我興許還能照顧照顧你這個老弱病殘,白給你刷了成百上千的螃蟹,你總不能就拿一塊兒玉糊弄我。」玉卮說完,自己也有點愣,這話說得順溜極了,帶著那麼些不客氣——人家失去的是視覺,和自己被螃蟹夾了幾回,那能比么?她有點納悶地看了看朱能垣,心中有晃蕩出一絲竊喜來——這廚子眉清目秀溫文爾雅就皮囊而言,的確堪稱她喜歡的類型的模板,早知道他看不見,不如沒事多看幾眼。
「若你喜歡瞧,只管瞧,何必在乎我看得見看不見呢。」朱能垣一臉誠懇道。
「……你不是沒碰著我!為什麼還能知道我想什麼!」玉卮覺得頭皮發麻,自己就這麼好懂么。
「喔?難道我料錯了?」朱能垣彎下腰,伸出手,輕輕地碰到玉卮的髮髻,順著額角一律青絲,滑到了她的臉頰,又緩緩抽回手,那手指太長,一個沒留意,便從玉卮的唇上拂過,偏偏肇事者渾然不覺狀,「咦?沒料錯啊。」
玉卮頓覺氣海穴內火騰升,這是一種頗為熟悉的感覺,儘管她有點疑惑,碰一下就碰一下了唄,自己怎麼突然這麼氣惱呢。
「算了,么事。倒是你,打算怎麼辦?這一魄一定要拿回來的。」玉卮說道,「我已經和師父求了,用我此生餘下所有年份的蟠桃,來換師父幫孽鏡恢復道行。師父這次已經留下了孽鏡那小子,他的債,我已經還清。那麼你呢?」
朱能垣的笑容更深:「我打算試試,老元說的法子。我要與我那一魄融合,以郗超的身份,過完他的一生,待到孟婆庄,喝一碗孟婆湯,忘了郗超的前塵往事,便又是我了。」
「這倒是個簡單的法子。」玉卮點頭,她起身,拍了拍朱能垣的肩膀,「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別的能做的。這到底是個亂世,郗超總歸是人,我就跟著他,護著他,別隨隨便便被什麼小鬼給坑了吧。」
朱能垣露出十分感激的笑容,拉著玉卮的手:「如此,我此身,便託付你了。」
「我還是把我心裡的彈幕說出來吧——這話聽著怎麼這麼怪。」玉卮無語,不過她還是拍了拍朱能垣的手背,「放心,有我桂宮在,什麼魑魅魍魎,都不會進郗家的門的。」
柴房裡,光線晦澀,吱呀一聲門開了,白芒大盛,玉卮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天光為那俊雅郎君綉了一層天人雪色。那郎君回眸一笑:「其實那辟邪的玉,是初八之玉。那玉給了你,缺了玉,我的日子,便永不完滿了。」
而後,朱能垣水墨繾綣,雲袖飛揚,踏光而去,混不管留下小兔子一人,站在柴房裡,那表情彷彿一句歌詞——你在我旁邊,只打了個照面,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廚子走過轉角,清平館其餘的閑人都擠在一起,為首那已經褪去王霸之氣的太歲,默默地舉起拇指:「師父,最後的會心一擊,well done!」
廚子拱手,莞爾:「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