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回霜降幽林沾柿肉,高冷黑屋潑骨湯
氣肅而凝,露結成霜,是為霜降。
八荒中人極少有人知道,這一日是八荒之中最為神秘的女神,崑崙墟的守護者,西王母的千秋之日。西王母三天兩頭用生日為理由進行宴請或者誆騙徒兒們回去盡孝,唯有霜降這日是真的。
頭一天西王母的徒兒們便大包小裹地告假回去,就連蛇精病患者華練也不例外。而後突然地,平時熱熱鬧鬧的清平館,就靜了下來,雖然江南還未有成霜,可那靜悄悄的懶洋洋的氣氛,卻好似霜寒來至。
唯一剩下的女性今昭坐在行火里摟著暖手爐子,用小勺在挖凍柿子吃。
行火是民間寒族和僧道們常用的一種東西,貧家燒炭,花不起錢,不能每個房間都擺著火龍火爐,便有這小小的陶鍋一樣的東西,裡面燒著火,外面裹著被籠和隔火之類,需要坐卧時攤開來,掀起被籠鑽進去,不需要碰到陶鍋,能隔著隔火被籠感覺到暖熱。這物件兒後來唐朝時傳到了日本,成了著名的暖桌。
北京暖氣里長大的今昭,表示會稽的霜降很不能忍。
她挖完柿子,左顧右盼,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打算去幫漢子們收拾冬庫。
雖然營生在畫舫,但清平館本來的院子又不會丟,這時候最後一次做冬菜,而後將此前做過的所有的冬菜清點入庫,與時下的貴族后廚一樣。
好歹西跨院有日頭,也比這陰嗖嗖潮乎乎的屋子強。
跟著今昭鑽出來的,還有文龍,時近冬日,文龍越來越懶,時常十天八天窩在什麼地方呼呼大睡,華練說它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了。今昭心說,別是肉長成了,可該燉了吧。
燉是有燉,可惜不是文龍,而是尋常的排骨。
今比起精巧好肉的小肋排,粗豪的脊骨更適合做湯,尤其敲開骨頭,把骨髓煮入湯中,配上山藥枸杞蓮藕當歸,是一道簡單易得的美味。
昨日來淯水泊船,讓陳清平去買稀有的黃牛肉,今兒早上老宋又買到了新宰的上好羊骨。朱師傅有今昭幫著,把羊骨和山藥枸杞燉在陶鍋里,讓一個僕役看著柴火,便又回了冬庫瞧。
冬庫此時各色乾貨已經收好,蘿蔔條留下一屋子古怪的辣味兒,瑤柱和蝦婆臘還有腥,諾鄧火腿和南都風羊腿有點膻臭,今昭轉頭跟朱師傅道:「我去找老大要點兒埋骨香。」
埋骨香是八荒奇草,長在墳頭上,瞧著跟雜草差不多,也沒什麼旁的用處,單單能吸收各種味道,埋骨香周圍幾米,氣味盡數消除,不論香臭。這種草若是佩戴在身上,自然也就消除了自己的味道,本來挺適合隱藏氣味的,很可惜能憑藉氣味來分辨敵我遠近的人,也能憑藉聽覺分辨,尤其八荒中人多神異,這種草就徹底沒了用處,反倒是蔓藍發現以後,覺得可以拿來放在庫房,這樣食材之間,相互就不會串味道。
可惜,據說埋骨香本身也沒有任何味道,否則陳清平肯定不忌諱這玩意的生長位置,絕對會炒來吃的。
想想男神的愛好,又想想今兒這濕冷,今昭去端了一碗煮好的山藥羊湯,繞出原本的院子,順著一道拱月門,又回到了船艙底。
「男神啊。」今昭敲了敲門,坦然自若地叫出除了華練,別人都叫不出口的羞恥稱呼,然後扯了扯衣服,歪著頭自覺自己不知怎麼回事,越來越淡定,心思越來越平寧。
按說發生了不少事情,親過抱過夢裡啪啪啪過,再見面總是尷尬,可她怎麼一點兒尷尬勁兒都沒有?別說尷尬,現在連臉紅心跳都少了,開口閉口男神男神,她覺得就算現在陳清平把一個醬肉包子藏在褲襠里,她也能淡定地脫了他的褲子,拿出包子來去熱熱吃了。
太歲的附加技能,大概是淡定吧。
今昭胡思亂想,轉眼發現,陳清平又沒搭理她。
推開根本沒鎖的房門,迎接今昭的,是離奇古怪的黑暗,走廊里的燈光照亮陳清平的客廳,可顯然有聲音傳出來的,是卧室。
今昭端著湯摸著黑走過去,剛一進卧室便要開口,冷不防被人一把摟住,這人的手很冷,並不是陳清平那種帶有淡淡的草藥調料味道的溫暖,太歲當機立斷,將手裡那湯往後一潑,下蹲,轉身,掃堂腿,將身後的人,放倒了。
老宋沒白教!今昭喜上眉梢。
「今昭。」陳清平的聲音清冷響起,來自那被放倒的人,隨後,嗚的一聲,一個清越溫軟的男音呻吟而出,那可絕不是陳清平!
今昭的臉一黑,手比腦子先動作,啪地一聲把燈打開了。
開燈的一瞬間,有一片衣袂突然消失,今昭只來得及看見那淡墨清水的衣料子,而後光明再現,這房裡便只有一頭一臉羊湯頭髮若干枸杞山藥胸口一塊兒羊骨的陳清平。
還真別說,這廝肌膚白皙如煮好山藥,看著就有點餓。
山藥伸出手,扶著門旁邊的柜子,今昭登時腦海中出現一排彈幕刷屏——「衣袖下那一截皓腕瑩白如玉,以極其動人的姿態,伸展著一個誘惑的弧度,順著那片白玉雲竹看上去,是不可預見其精緻的年輕的身體,盤桓蜿蜒的線條一個急轉平飛入凜冽鎖骨……此處省略10000字」。
陳清平站了起來,臉上閃過一絲薄怒,可又在觸及今昭的視線的一瞬間,消失無蹤。
「你不會是在捕捉什麼食材吧?」今昭問。
「是。」陳清平道,「我在捕獵獵做釣餌。」
今昭想了想她當時被科普時那些亂七八糟的六合生物,從一堆資料里,想起了皮糙肉厚的獵獵,那是一種肉蟲狀的蟲子,除了口器,別的地方簡直刀槍不入,物理防禦達到了頂峰——這種東西竟然還有天敵?
「這湯咸不足,羊湯若淡必腥,若以粉鹽入,會死咸,最好放一點羊精。」陳清平舔了舔「皓腕」上的羊湯。
「這年月就有雞精這種玩意了?!」今昭詫異。
「羊,精。」陳清平解釋。
「……我想知道你是怎麼那東西很鹹的。以及,要是大家知道這種代鹽物,就不會吃你的飯了。」
「……只有這時候的人會做菜用。」
「……你到底怎麼知道那玩意很鹹的。」
「海膽的精,你還不是很愛吃……」
「……也對,我不能歧視哺乳動物……」
埋骨香,陳清平已經沒有存貨,他丟給今昭一件外套,打算親自去采。今昭看著這外套——大哥你要去哪裡穿這種英倫風格的呢子大衣沒問題么?
朧月夜,亂墳崗。
穿著藏藍色家居服,套著一件風衣的陳清平和穿著廣袖裙,套著呢子大衣的今昭,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墳包之中,貓著腰,仔細分辨哪些是雜草,哪些是埋骨香。偶爾有墳頭磷火,熒綠如狼,今昭一抬頭,便看見美艷的少年少女雪衣提燈,坐在墓碑上打招呼:「呦,清平君!來吃死人肉?」「嘛!你身邊那小姑是太歲?」「小姑子,來從,來從,我會待你好的呦!」「清平君,告訴你家華練仙妞兒,不要再找齒輪了呦!」「會死呦會死呦!」「死了更好!來和我們一起玩呦!」
「怎麼這麼熱鬧……」今昭裹緊了大衣,覺得果然墓地更容易冷。
「他們是白骨精。」陳清平將今昭扶住,舉起,然後放在了一米之外,而之前今昭站的地方,一個俏生生的少女破土而出,嬌嗔著:「今天好討厭呢不知道誰剛才一直站在我的棺材上了呢。」
今昭往陳清平身邊縮了縮。
無視於正在採集埋骨香的兩人,白骨精們各自簇擁著墳頭墓碑,賞花賞月,相談甚歡,不一會兒陳清平采夠了草,正要離開,那一群白骨精的頭兒喊了一聲:「清平君,你們要擔心一下,六合那些傢伙呦!」
「怎麼?」陳清平轉過身,看著那白衣少年。
少年笑得高深莫測:「有什麼在蠢蠢欲動呦。」少年身後一眾白骨精齊齊道:「齒輪呦!齒輪呦!兩個輪子變一個呦!造成一個大物件兒呦!」
風吹起少年衣袂,好似一拱團雲,那少年面容俊秀,只是今昭在回身隨著陳清平離去的一瞬間,眼角餘光,掃視到了穿著一團拱雲的骷髏,還缺了好幾根的肋骨。
瞬間,紅顏,枯骨。
太歲,差點,嚇哭。
陳清平的聲音似比這墳地還要清冷幾分,在今昭身邊響起:「走了,回家了。」
話音一落,前一秒還是恐怖電影,突然因為陳清平的一句話,一個動作,變成了少女漫畫。太歲被神廚拉著小手,心裡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他的身上還有她潑下去的湯水味道,他們還走在白骨精開會的野外荒墳,他的袖口還沾著一顆煮得稀爛的枸杞,他們身後還有起鬨的一群白骨精——房門關上的一瞬間,今昭靠在門上,深吸了幾口氣。
糟糕,這句話是,可以認為,他已經把她當做家人了么?
今昭,你腦洞太大的話,可不行的呦……呸!
「歡實的白骨精?」老周挑眉,對今昭這個形容詞表示無力。這個形容詞對於老周來說,比剛才今昭告訴他,陳清平的房間里傳出男人的呻吟還毀三觀。男人的呻吟不足為奇,清平君總有奇怪的東西當誘餌,按照他那清寡的尿性,跟男歡男愛絕對無關,這一點老周不會輕易動搖,可今昭這形容詞就不同了——「你給我解釋一下,什麼叫做歡實的白骨精。」
「就是他們呦啊呦啊的,聽上去很嗨皮嘛。」太歲很委屈。
「大概是鬼季到了吧。」老宋舀著湯。
「姑娘們今兒都不在,剩下一群臭漢子真寂寞啊。」老元嚶嚶,然後一抬頭瞧見坐在大行火對面的一臉委屈的今昭,「唉,唯一剩下這個,還是個有主了的。」
霜降是陽氣漸弱的冬季伊始,陽氣弱,陰氣升,是鬼怪們最喜歡的季節,也難怪那些白骨精在聚會慶祝。此時人間要滋補養氣,吃柿子,收冬藏,炒火栗。今兒清平館漢子們忙活了一天,把冬庫收好了,眼下的任務,就是吃柿子和糖炒栗子。
「不知道今年有沒有人能吃到柿女啊。」老元笑嘻嘻地搓著雙手,仔細地從陶盆里選了一個柿子。
老周呲之以鼻,隨便拿了一個離他最近的。
老宋拿了一個最大的,又順了一個給朱師傅。
朱師傅一笑,接過柿子,又拿了一個遞給陳輝卿。
陳清平已經開始用勺子調開柿子皮兒——「嗚呀!」一個細細尖尖的女音從柿子里鑽出來,而後那柿子一滾,一個眉目精緻的小女妖從柿子里鑽了出來,而後把柿子四面剝開,往下拍了拍,整理妥當,嬌俏地站在桌子上,那柿子從裡面翻開,皮肉恰好是她的裙裾,而女妖周身都是橘色,唯有一雙眼睛烏溜溜瞪著陳清平,雙手抱著勺子,將勺子丟在了神廚臉上。
「這是……柿女?」今昭第一次看見這種東西。
「是啊。」老元笑吟吟地看著柿女,那柿女丟完勺子,提著柿子皮裙擺,蹦蹦跳跳地從桌子上離開,沒一會兒的功夫就爬到了栗子上,開始啃栗子的皮。
陳清平拿起那顆栗子,剝了皮,在柿女面前晃了晃,然後把栗子丟進了自己嘴裡。柿女一副惱羞成怒狀,叉腰瞪著陳清平。
「今年老大有艷福咯!」老宋笑眯眯地給今昭科普,「柿女這種東西啊,要是遇上了沒吃了她,她會還給你一個大美人的。我頭一年在清平館,就吃到了柿女,結果第二個月就遇上了我家珂珂……」
老元按著今昭的肩膀:「走,吃完飯就去新光天地買衣服和化妝品去,哥給你出錢!」老周也看著今昭:「你想去韓國,亦可。」
今昭無語扶額,突然臉上濕濕熱熱一點,一低頭,瞧見自己手裡的柿子,已經變成了柿女,與陳清平那個不同,她這個頗為溫柔婉轉,已經爬上她的肩頭,輕輕給了她一個吻。
「她大概是安慰我?不需要去韓國?」今昭不那麼確定。
話音還未落,老元又一聲怪叫,只見朱師傅慢條斯理地剝開他的柿子,竟然也有一位清麗脫俗的柿女,見朱師傅將自己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還感激地福了一福。
「我這個也有!」老元捧著他的柿女叫道。
老宋也連忙剝開自己的柿子,果然也滾出一個嬌嬌小小的柿女來。
「怎麼我也……」老周蹙眉看著滿桌子的柿女,柿女是大地精華的一種,跟人蔘娃娃靈芝妞兒差不多,絕不是尋常時候就能見到的。
陳輝卿的柿子也被老宋搶過來剝開了,只見裡面的柿女翻好柿皮裙子,行禮道:「吾等奉蘭主之令,特來恭祝各位來年風流順遂,心想事成。」
「嗐,原來是藍兒搞的鬼。」老元手握心口一副小心肝兒都被嚇著的模樣。
蔓藍在神界司責各種人間的花草樹木,派幾個柿子來討采頭,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眾人都放下心來,開始剝其它的柿子,沒一會兒的功夫,桌子上就熱熱鬧鬧地全是吃栗子的柿女,有是一盆柿女鶯鶯燕燕吵著你壓了我的裙子我踩了你的袖子,船上瑟瑟秋風,也不顯得寂寥。
只有陳輝卿一反常態,顯得極為嚴肅苦愁。
今昭納悶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宋:「房東大人這是怎麼了?」
老宋雙手一攤:「思春。」
陳輝卿皺著眉頭:「……沒找到的話,會不會真的走火入魔?」
老元吃著柿子嘀咕:「你不說我們都忘了,咱還要找饕餮之子,給大姐頭清空回收站呢。」
一個柿女豪邁爬上陳輝卿的膝蓋,揮斥方遒:「不就是區區一個姑子!我支持你!脫了她的褲子!」
陳輝卿認真地看著柿女,而後嘆了一口氣:「脫了幾百次了,沒用。」
眾人都忘了手裡在吃的東西,瞠目結舌,頓覺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