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 若非群肉簽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秦淮河畔,河水灧灧,天家之女笑吟吟地看著朱能垣,發出誅心之問。
比起玉卮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朱能垣倒是淡定非常,深色紋絲不動,只是一笑:「喔?」
陳蒼蒼也不多說,看了看清平畫舫,言下之意,這等機密,還是尋個機密的去處聊。
朱能垣自然沒有拒絕,而是斂衣一禮:「陳喬多謝公主援手,既如此,還請公主不嫌陋鄙,移駕樓船。」
會稽長公主點名挑釁陳清平,奈何神廚家裡蹲正忙著做肉簽,聽了玉卮的話,隨口道:「就在這裡說吧。」
玉卮上下打量了一下陳清平,捲起嘴角:「也好。」
於是,會稽長公主來到畫舫之上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情景:
鮫綃垂簾,竹席檀安,周樽漢碗,一派清雅古樸的廚事布置后,是白衣如雪的清冷男子,正素著一雙手,用一把尖刀,小心翼翼地剔除紫檀貴案上放著的好幾大塊兒肉。那些肉顯然很是新鮮,不僅有淡淡腥膻,還滲著血,殷紅液體順著那雙素白冷指流下,攝人心魄。
這情景換做昨兒那幾個狼心狗肺的蕭家貴女,只怕早就嚇暈過去,然而這位不過剛剛及笄的少女長公主,卻是神色如常,只說了一句,便讓陳清平的注意力從那些肉賺到了這位公主身上。
長公主說:「這身衣服見陳思王時,清平君就一直穿著,到現在也沒有換呢。」
陳清平淡淡地看了會稽長公主一眼,就跟看見了肉的筋膜一樣。
筋膜公主也不虛與委蛇,而是泰然自若地坐在了廚事閣對面的榻上,如同在自己宮中一樣:「皇兄有一些專司搜集消息的探子,那些軼聞里關於宴飲無不提到清平君這個名號,原本蒼蒼也如世人一樣,覺得這是漢帝御賜的名號,不過有一些世家公子的辭賦之中提到美人,譬如清平君之清貴,譬如阿玉姐姐之端麗秀雅,蒼蒼便想了,哪有每一代清平君都恰好有那麼幾個姐妹,恰好有江東周家後人為友,恰好每個嫡親的妹子名字里都有玉字——除非,原本就是同一群人。」
陳清平平靜地將那些肉分成幾堆,用不同的作料腌制揉搓,對陳蒼蒼的話,彷彿充耳不聞——今昭撇嘴,您就綳著吧,事關重大,要是鬧出去您就不能混南北朝了,還有那些六合的食材,您不關心才怪!
不管今昭怎麼腹誹,陳清平還是淡淡地做著他的肉簽,那些兔、雞、鵝、豬、羊、鹿、獐等動物的肉被揉得筋膜寸斷,再嫩沒有,便被切成了小丁,混在一起,剁成了肉泥。
長公主看著陳清平刀光灼灼,莞爾一笑:「聽上去倒像是皇兄前陣子做的《破甲大陣曲》。」
果然那剁肉的聲音時而激越,時而森冷,時而緊張,時而歡騰。
陳清平充耳不聞,剁完肉餡,放好作料,將肉餡塞入腸衣。這些腸衣裹著的肉餡,是香腸的雛形,叫做肉簽,便於存放,滋味也豐美,是各世家廚下都會備著的一樣越冬之物。蔓藍收了這些肉簽,跟老元一起抬著入庫去風。
會稽長公主又說了些事情,無一不是足可證明陳清平是個活了好幾百年的老妖怪的有力證據,末了公主嘆了一口氣,起身,伏拜,大禮:「蒼蒼深知造化多奇異,清平君必然是異人,蒼蒼與皇兄之母出身蝶衣謝氏,是萃夢師,因此蒼蒼對這些神異之事頗有了解,平時也多為皇兄於此道分憂。奈何蒼蒼已經十七,將於王氏聯姻,可蒼蒼心中有一人,輾轉反側,求之不得,還請清平君相助!蒼蒼願以長公主之勢,助清平君珍稀食材十車!」
最後一句話出口,陳清平猛地抬頭,看了看陳蒼蒼,說:「公主有話不妨直說。」
這是個頗為老套的故事。
少年公主,手握重權,助其兄長,謀於神異,見多識廣,一直頗為看不起那些文弱的世族子弟,因此婚事遲遲不定。去年此時,王家強勢相壓,公主思量再三,為了讓兄長能先穩住這些世族,便毅然決定下嫁。
那是個明媚春日,她與王家嫡次子的婚姻已定,天很暖,她很寒。
那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裡有深谷寒潭,她縱身躍下,一時快意,身為萃夢師的女兒,她知道,夢中墜落,會瞬間醒來。
可是,她沒有醒。
她在谷底寒潭,遇見了一個人,那人彷彿風流不羈,卻又堅定執著,與那些輕浮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她無可救藥地,陷入一場虛幻的愛慕。
她思慕他,他卻不能應,三千界的公主,與六合界的郎君,這是兩個世界的阻隔,比人鬼更殊途。
她知道,她也沒有奢求,夢裡既知身是客,不如一晌貪歡。
她但求一夕之歡,可不知為什麼,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夢見他,和夢也新來不做!
她只想再見他一次,親口求歡,親耳被拒絕,親手扼死此心,從此,不做陳蒼蒼,做會稽長公主。
聽見熱鬧從春水樓殺回來的華練瞧著陳蒼蒼,很認真地問:「我聽說你擅畫,能畫像么,若有畫像,我可以找一流的萃夢師幫你。」
陳蒼蒼苦笑:「這也是我不甘之處,無論夢中如何刻骨銘心,一旦醒來,那面容就十分模糊。」
「唔,這也正常。」華練摸了摸下巴,「名字生辰什麼的,也不知道吧。」
長公主垂頭。
乘姬眉頭一蹙,捧了漬瓜與梅鹵奉上,輕聲道了句:「長公主不必太憂心了。」
陳蒼蒼瞧著這位嫵媚的侍婢,溫和一笑:「多謝你。」
華練一拍大腿:「算了,捨命陪君子。公主,你安排一下讓我們入宮!」
送走了會稽長公主,今昭拖過華練:「華練姐,你不是怕走火入魔,不敢入夢么?」
華練掐了掐今昭的臉蛋兒:「小丫頭,這麼護著你房東?我不是收了高洋的魂魄么,那魂魄歷經兇險,殺人無數,煞氣之重怨氣之足,無可匹敵,我把他的魂魄,織了一件防彈衣。」
今昭無語。
華練笑嘻嘻地枕著自己的胳膊,望著船的棚頂,蔓藍在檐上掛了一串的避魂燈,隨著水波,叮鈴叮鈴地響,許久,久得今昭翻著一本志怪小說看到了結尾,才聽到華練低低開口:「……不能總也不入夢。」
今昭八卦臉湊到華練跟前:「女神,你還是很在乎房東大人的吧?」
回答她的,只有女神的鼾聲。
有會稽長公主引薦,清平館眾人順順噹噹入了宮,建康陳家家主也來拜會,證實了陳清平的確是潁川陳氏的嫡子,清平君這個名號,則是從劉秀那個時候就傳下來了,蕭家為了幾個無腦子女,無辜得罪了一位名士,悔得腸子發青。
且不理會蕭家怎麼做賠,清平館眾人倒是陪著會稽長公主數次入夢,大家雖然不是職業萃夢師,但好歹也是神鬼,沒想到一無所獲,華練咬咬牙:「算了,為了公主,老子就欠雲淡之一個人情!」
雲淡之,本代春水樓樓主,職業,頂尖,萃夢師。
雲淡之準備了四五天,才湊齊飲、香、音、符四樣。此時是萃夢師的黃金時代,要不是陳蒼蒼無法畫出夢郎樣貌,雲淡之根本就只需音而已。
「……濯虛夢於東床,表蘭心而惠好,晞玄夜以寂衷,望川穀之寒寥,憐庄生之翊迷,有望帝之憂思,山鬼皎皎歌之,子淵繚繚而蹈,我欲告之於六合,禱之於神祇。取飲弱水,求目子君……」
老周並不入夢,因此唱音助夢便由他來完成。
從漢初有了萃夢師這行當以來,長篇大論的華美辭賦,便是令人入夢的魔咒,因此萃夢師無一不是有大才之人,因為他們相信,只有文采精美,辭藻華麗的辭賦,能夠敲開六合的大門。
藝術是不分次元的!
今昭聽著老周清涼的聲音緩緩念著一大堆有意思沒意思的東西,很快就沒出息的睡著了。
再醒來,是一處山谷,有湖水如璧,草色茅屋,茅屋旁的院子里是一排排的蜂房,無數蜜蜂在山谷百花間忙碌,頗有桃源之景。
今昭醒來時,老元、陳清平、鬼王姬三人都已經到了,只不見華練。陳清平舔著指尖的蜂蜜,一臉狐疑:「這分明是百花蜜……似乎什麼地方嘗過……不該這麼甜……」
夢境里情緒可以無限放大或者縮小,五感亦然,通常情況下情緒與感覺都會弱化,本該很甜的蜂蜜,在六合之中,不會有太多味道,這也是為什麼明明物產豐富,六合生物們還十分願意賣身為奴來三千界混吃喝的緣故。
而此間蜜糖之甜,甚過清平館苦心收羅的上等蜜釀,陳清平已經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個陶瓮,開始搜集蜂蜜。
「這是他的草屋,然無論我來了幾次,屋中始終無人。」陳蒼蒼悵然道。
陳清平淡定搜集蜂蜜,老元站在湖邊手舞足蹈:「好多鴛魚!」
今昭頓時有種不想說認識這倆人的感覺,幸而鬼王姬還頗為敬業,足尖踢了踢門口的青草,微微皺眉:「這裡很久沒有人住過了。」她順著草屋牆角一溜兒的看,最終指著草屋,「老元,把這個屋子給我掀開!這屋子底下有什麼東西!」
旁人還沒說什麼,老元已經一抬手,那草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陳舊、破爛、坍塌、腐朽——嘩地一聲,碧色湖泊中的水沖入了原本是草屋的平地,瞬間湖泊與院子房子連成一條河道,漸漸漫上了蜂房所在的小丘。
「原來如此。」老元打量著站在小丘上放好蜜罐,捲起衣擺褲筒,涉水而來的陳清平,「這房子是個法陣,鎮的就是這條河。」
「這應是傳說中的翡翠川吧。」鬼王姬看著河水歡快地衝破束縛,流向山谷另一頭,「翡翠川是六合與三千的通道,湖水裡那些鴛魚,大概就是趁著體力好的時候,在月夕之節從這草屋下面的細小暗河跑到三千界的。」
「……這是什麼意思?」陳蒼蒼問,她直覺那人之事,於這翡翠長河有關。
「意思是,這裡本該是一處通道,連接著夢裡與夢醒的世界,你的那位夢郎,如果知道他的房屋下面有這樣的法陣,就可以像現在這樣,毀屋成河,去到你的世界,與你相見。」鬼王姬解釋道。
陳蒼蒼低頭,抿嘴,開口:「無論他是否願意再見我,我都要竭力一次,再見他。」
「……他是不是穿著一身白衣裳,有一雙眼睛,和這河水顏色一樣?」今昭努力眨了眨眼睛,「他是被一群穿著奇怪的金色衣服的人帶走的,那種金色衣服,像是床單上掏了兩個洞當眼睛罩著全身。」
太歲的情報應該不會錯,可誰也沒有聽說過這種奇裝異服團體,老元身為年族,通曉歷史,鬼王姬出身幽冥,識鬼認魂,都對這群人毫無印象。
「六合之大,是超乎想象的。」老元摸著下巴,「我們定義為六合的這部分,其實只有六合的百分之一不到,這些屬於三千界和八荒界聯手,能夠知悉的範圍,超過這個範圍,還沒有人活著醒來過。總而言之,六合的存在定律和我們不太一樣,不過按照我們的常理來判斷,一般穿得如此神秘裝逼的,都是極端團體,覺得自己長著本事,可以管事兒的那種。之前十巫還沒被折騰死的時候,十巫不就有這種愛好么。」
今昭指著河道的方向:「他們是往那個方向走了,要不然,先去看看?」
翡翠川自由自在地流向山谷深處,眾人沿著河水,從白日燦爛的山谷入口,走近了草木繁茂,樹深林蔽的山谷深處,這裡僅有的光線,是鬼王姬的定魂燈和翡翠川天然的翡翠光芒。
又不知走了多久,當陳清平的食材簍子已經放不下那麼多的鴛魚,團魚,蜂蜜,幻蕈,龍驤等物時,翡翠川終於出了山谷。那是一條碧色瀑布,從山谷斷口跌落,飛流直下,彷彿玉屑傾流。
然而,所有的流水在落到那闕深潭的一刻,都被凍結成冰,或者說,被凍結成了巨大的翡翠。本該生機蓬勃,水珠跳裊的瀑下潭水,凝如玉鏡。鏡面上站著幾位紅衣男女,那紅衣色不相同,或妃或檀,或朱紅或絳紅。
著妃色衣衫的那位,一抬頭看見瀑布邊的清平館諸人,起身一旋,飛掠近前:「諸君不可近前,此路已封。」
「……這是通往三千界的翡翠川吧。」老元探著頭看了看,要是沒有封路,只要順著那瀑布的水流落入寒潭之中,游到潭水光亮之處,再出水自然就是三千界的某處湖面——大多數都是雲夢澤。「見過這位天使,在下是八荒歲時十二族年族世子元黌,請問這條路發生了什麼事情?」
「此路涉大凶異,本已塵封多年,一年前在此留守的天使失蹤,法陣勢崩,昨日不知緣何,川水終於破陣而出,吾等奉命在此看守。」妃色天使回答。
鬼王姬眼神飄走,她可不是故意的,她本來以為那破房子下面有密道的……
「那守神……一點消息也無?」陳蒼蒼突然開口。
妃色天使轉向會稽長公主:「無。上殿遣出數位高手尋找,都一去無回。」
清平館眾人面面相覷,於六合之中,他們是異邦人,對風土人情,權力分配全然不了解,如果這裡的守神天使都束手無策,他們更沒有什麼辦法。
「怎麼辦?回去嗎?」
「不回去還能怎麼辦啊!」
老元與鬼王姬兩廂議論,今昭想了想,對妃色天使大致描述了一下那些金衣人,妃色天使聽了以後沉吟不語,良久她才回答:「這位太歲,多謝你的援手,此時恐怕甚為嚴重,附近也不再安全,如有可能,請各位近日不要再出入此間,以免招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