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停船坐愛東湖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青山脈脈,碧水迢迢,暖日熏熏,小船悠悠,船上竹蓬里,一位身著漸層漸昭紅色廣袖流仙裙胡服對襟小襖,梳著螺髻的明眸姑娘探出身來,深吸一口水波荷萍的香氣,操著一口清脆的異鄉口音:「哎呦!你看著山,好像刀削呦。」說話之間,指著船邊鬼斧天懸的懸崖峭壁,一對眼珠兒烏溜溜打了一個轉,滿含笑意。
又一位著玉色交領夏衫,纖腰一握的女郎拿著墜玉美人扇也走上船頭:「那是修城時鑿下的,可嘆人力之功,也有比天之時呢。」
「你們不要再故作吳儂軟語了,真是聽得我好想投水呢。」音明朗朗的船娘從斗笠下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臉蛋兒,著青色小襖藕束腰,花竹吊褲千步履,一副活潑俏麗的模樣,「有那個閑工夫,怎麼不幫我搖船?」
烏篷船里又探出半個身子,一投藍色飛仙袖裡伸出藕臂一段,帶著銀鑲白玉鐲子的溫婉雲秀少女對船頭那紅裙明眸少女道:「今昭,莫要踩了,船晃得我想吐!」
青襖俏麗船娘噗嗤一聲,指了指烏油篷子上體輕若羽,閉眸養神的雪膚女郎道:「是桃夭做夢亂翻身!」
那雪膚女郎眸子一張,一對眸子烏里流霞,一身桃紅胡服襯得雙峰呼之欲出,麂皮靴子耷下烏油篷子磕了磕:「青婀,你再編派我,拿靴子丟你喔。」
青婀掩面:「求埋胸,求憋死!」
今昭心情甚好,笑吟吟地俯身撈起一杖荷葉頂在頭上:「好藍兒,你吐了一個唐朝,還打算吐到三國兩晉南北朝不成?」
玉卮聽了這話也笑了,搖著扇子慢悠悠地回了船艙:「唐時還只能吐貞觀武周,這次大門無限二門不封,你可以從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一直吐到楊堅稱帝!」
青婀也丟了兩個幺蛾子做苦勞力,自己跑下來捏著蔓藍的臉:「我瞧瞧,我瞧瞧,幾個月了?」
蔓藍苦著臉:「真的好難受嘛。」
姑娘們笑鬧成一團,那本就質料淺淺的烏篷船撐不住左搖右晃,最終一把低軟含笑的男音一語定乾坤:「再鬧,就不帶你們去看衛玠喔。」
「華練姐!」今昭的臉一垮,「饒命!」
華練伸腿踹了今昭一腳:「你這小姑子忘性甚大,叫小郎君!」
秋光瀲灧,楓染林紅,正是遊船的好時候,會稽城外東湖上,也不只清平館這一條船,但這船較之旁的烏篷船更為寬長,有三籠烏油竹骨船蓬,且船木不知是何木料,潔白如玉,散著微微香氣,既是惹眼。有經過這烏篷船的遊人船家,都忍不住流連觀看,也不知看的是精美的小船,還是船上明麗可喜的姑娘們。
「三兄,我們在這兒轉了好多天了,莫說周瑜,就是獨孤信也瞧過,再這麼挨個美男子找下去,我以後一定審美疲勞,嫁不出去了。」玉卮搖著扇子,拈起一枚胡豆吃。
「饕餮後人,陳姬模樣,不是美男子,難道要去找左思?」公子扮相的華練靠在軟墊上昏昏欲睡,「不是說王六郎也來遊船么,人呢?人死哪裡去了?」
「三兄,你讓王家子弟的擁躉聽到,會被滅口的。」蔓藍吃著蜜餞,壓著那股子噁心。
「誰叫他爽約呢。你們仔細著點兒這夕照,晒黑了再說你們是貴女,可就沒有人信了。」華練說完,又闔上眼睛,隨著水波蕩蕩,假寐起來。
彼時洛陽夜宴,饕餮曾經說過,他有一個琉璃瞳的兒子,就在這段極端的歷史時代之中。
三國兩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獨特最極端的一段時期。
它有極美的風流人物,比如擲果盈車的潘安衛玠,比如側帽風流的獨孤信,比如雌雄莫辯的慕容沖,比如出身極貴的王神愛,比如玉體陳橫的馮小憐;
它有極丑的骯髒殘忍,比如宴殺美人的石崇,比如史上最變態的皇后賈南風,比如血流瘋狂的高家皇室,比如畜養面首貪慾不倫的山陰公主姐弟;
它有極肆意奔放的思想,比如玄學清談,比如曲水流觴,比如蘭亭之聚,比如觀神起舞;這個時代的男男女女行為之風流之肆意之怪誕之荒唐,遠遠超出任何一個歷史時期,比如獨一份的皇帝裸奔。
它有極紛繁混亂的戰事,群雄四起,版圖割裂,英才輩出,可在這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亂局裡,無數的民族,無數的血統在不停地融合,變幻,又有迷夢一般的富麗繁華的城池、隱居山林的遊俠隱士和名垂千古的公卿世家點綴其中,彷彿不受鐵血星辰的煩擾,空谷幽蘭,獨自開放。
而對於八荒中人來說,它還是最後的夢幻時代:
昆吾溪未絕,六合路未斷,山仍臨海,海舊團山,仙家血肉尚存於人世,人間甜夢還不曾絕於彼此,那是最後的被稱為山海時代,此後山路隔絕,海波不聞,通往那個奇妙世界的大門終於緊閉,九野六合與八荒三千,終於不再自由往來。
人醒,夢斷。
要在這樣將醒未醒時寶冢撈珠,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就算是從那些著名的人物一個一個排開去瞧,可也總會漏掉山野之間隱逸的真名士。
倒是華練看得雲淡風輕:「尋到與否,只是緣分罷了。救與不救,自在本心而已。就是找不到人走火入魔,那也是命。」
陳清平打著清平君的旗號,號稱是潁川陳氏一支,厭倦俗世擾擾,散盡家產買畫舫樓船,隨水流周遊天下,因極擅庖廚,時常尋有緣人一宴相交,若是有逸士趣人,也會親持刀釜登岸拜訪。
時人喜好遊俠兒,頗敬重隱士狂徒,陳清平散財遊歷之行和名家士子的出身都十分引人注目,又有一番好手藝好相貌,自然很受看重,清平君這個名號,也作為一個代代流傳,父傳子子傳孫的美譽,隨著那樓船畫舫一起,成就這段不名於正史的佳話,世家弟子也以能得到清平君一宴,作為某種殊榮。
三千界凡人看不清,倒是八荒界神鬼知道,其實哪有什麼父父子子,從頭到尾,坑了袁紹百金,訛去少女時獨孤皇后一片春心的,都只是陳清平一人。
清平館畫舫此時停在東湖,華練她們采芽的小船徐徐去拴好,姑娘們便魚貫登了畫舫。
畫舫兩層,一層宴客酬親,二層觀水照花,操琴執雅,平日里沒有清平館的扇墜,是沒資格登船的。
三千界的凡人能瞧見的,只是如此建制,八荒神鬼自然可去往那走不盡的上房,坐不滿的雅間,就連一撩開珠簾,瞧見一片老樹昏昏,鳥語花香,也不稀罕。可八荒界的神鬼,也得拿著名刺扇墜牙牌,既無名牌也無引薦,只可遠觀,不可進內。
這兩層的畫舫,東跨院的職工宿舍在底艙,說來底艙並不是什麼好地方,本該是船工搖櫓之地,可船工么,當然是沒有的,而底艙數個房間,各個都奇詭地開著窗戶,對著湖中波光粼粼,水族遊走,偶有龍族路過,還隔窗作揖算是寒暄,更有俊美妖嬈的蚌精玉貝,搔首弄姿,頗為有趣,今昭住了好些日子,並不曾覺得悶氣,只是偶爾窗外伸來蚌精一條玉腿相誘,頗覺鴨梨山大。
回屋換了衣服,青婀叩門來叫:「小侍女,快點兒上去伺候!王六郎來啦!」
會稽王家,是魏晉南北朝第一名門世家琅琊王氏南遷的一支,因出王羲之王獻之父子,聞名於海內外,即便是到了今昭那個年代,王家居住過的地方,依舊叫做書聖故里,是紹興一處極美好寧雅的景點。
此時王羲之正值壯年,王獻之兄弟幾人還是弱冠少年,剛剛在蘭亭之會顯出聲名來。這王六郎,便是王獻之的哥哥,行六,王郗氏之子,王操之。
王操之與溫雅寡言的王獻之不同,以今昭來看,說是話嘮也不為過,且與時人推崇的那種寵辱不驚,淡定自若的面癱高冷不同,是個妙語連珠,愛說愛笑的少年,除了書法繪畫,旁的愛好也甚多,常作驚人之舉,譬如因日光晴好,卧於屋頂看書,或心急而奔走,裸足疾行,數里方覺,更愛騎馬遊獵,一邊騎一邊吃東西,因此謝安也道,王家七子,六郎遜七郎多矣。
不過或許正因為王操之這種個性,倒與清平館眾人很合得來,便是以家奴僕長身為留在畫舫的老宋,王操之也絕不加以白眼,照舊相談甚歡,甚至手舞足蹈。
本來今天王操之約了午後泛舟,卻拖到夕陽西下,以江東周郎之後的身份出現的老周羽扇綸巾,斜睨了王操之一眼。
王六郎笑得明光燦燦:「族人送了一隻稀罕的鳥兒,一時看住了。」
「撩貓逗狗,遛鳥折花,怪不得時人說你遜於王七。」老周毒了一句,一旁的老周的「妹妹」蔓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偏偏王操之不以為意:「周郎過矣,王七之苦,王六我可不想遭。世間萬物盛美,不拘一紙一墨,有七郎擋著,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啦!」
「不知道怎麼的,我真是很喜歡這個王操之啊,包括名字也是,這種吾輩中人的感覺,還真是有點奇怪。」青婀一邊走來,一邊低聲和玉卮說。王家郎君來訪,畫舫之主的「陳家兄妹」也要露面,而「陳家兄妹」的表親「周家兄妹」在陪,也是禮數。
「阿玉,阿藍。」王操之見男裝的華練與玉卮攜手而出,也起身寒暄,隨即從袖子里掏出一捲紙,「這是魏宮傳出的夜來香方,還有懷夢草植方。」
玉卮和蔓藍頗為歡喜地各自接過想要的古方,王操之已經扭頭和陳清平低聲說起了東湖之水與鏡湖之水烹茶的細微差別。這等風雅之事與時興的名士風範相稱,也算是清談。扮作侍女的今昭撇了撇嘴,壓低聲音諷道:「哼,要是我男神出身寒微,形容苦索,又無銀錢,再怎麼擅長庖廚,也不過就是個伙夫吧。」
華練笑得打跌,扶著今昭的肩膀,末了才忍笑道:「你還真別嫌棄這年月的審美風潮,換做是你,他要真的是那樣,能成為你男神嗎?不過話又說回來,清平館的臉排行,他那模樣,其實也只能超過老宋吧,難道是氣質問題?」
今昭頗有些驚訝:「難道不比老周——」說著太歲轉臉看了看老周,品度一番,不由得承認,「還真是,論臉蛋,清秀不如老周,斯文俊逸不如我師父,和寶石眼老元還有自帶網點紙濾鏡的房東大人,更沒法比了。怎麼辦,我一瞬間開始懷疑自己的審美了。」
「沒事,總有一種男人打動你,不是靠臉,而是靠性格,這樣的關係才能長久。」華練做男裝扮相,這番拍肩摸頭的舉動,頗有幾分風流浪蕩子的輕浮。
這話說完,王操之突然探頭過來:「練之,幾日後我與清平君相約楓林一宴,你也務必要去喔。」
華練露出詭笑:「那是自然,不讓你那些友人瞧瞧我兄的本事,怎麼能平眾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