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潯陽江頭夜接客,赤豆熝肉紅葉沫
時正立秋,天高氣爽,若不想那一瓮子糟壞了的米糯似的破爛事兒,今兒還委實是個好日子。幸好陳清平此人,萬般皆不問,只管灶中仙,就算是華練等人還在六合夢境里不知安好,立秋該做的吃食,也一樣不落。
因著有江家人迎接另外幾家做客幫忙,清平館這立秋,是在潯陽過的。入夢那間屋子已經用專門的伴月香熏了起來,這香對於入夢之人有指明歸途,安神定心的功效。也有人日夜輪守,防止出現什麼預料不到的變化。
立秋這一日一早,江家與陶家,並清平館的老元、老周、今昭、蔓藍去江頭迎接沈家家主。那船一露江面,沒一會兒的功夫變乘風而來,還未靠岸,就見一位中年文士在船甲上大呼小叫:「——哎——我在這兒哪——」
江修胞弟江億嘴角抽搐,陶家家主陶先也面露古怪。那船一靠岸,之前那中年文士便抱著一個很大的包袱下了船,莫說兒子,連小廝也沒見一個。
今昭打量了一下這沈家家主沈彌,這人說是不惑之年,看瞧著不過而立,模樣極是俊俏,尤其一雙好眼,加之到底活了四十年,閱歷豐厚,自有一番氣度風骨,為那張本就得看的臉,添了些魅力——只要他別動,別說話。
「呀!老陶,好久不見,有二十年沒有?瞧瞧你,老成這個樣子了,嘖嘖;小江,你也長大啦,上次瞧見你,你還撒尿和泥呢!咦?這就是清平館的幾位吧?藍姑娘,你怎麼還這麼矮啊,一點兒都不長的?周兒啊,這兩位看著眼生?那個擠眉弄眼的小子是誰哪?這一馬平川的小丫頭片子又是誰啊?」沈彌一開口,幾個呼吸的功夫,就把來接他的所有人,得罪了個遍,還順口爆出驚天之雷,「你們在查的睡香,是房家大公子門下的人種的,後來種花的都死了,就剩下那一片花,聽說房長拿去制香了,也拔得快光了吧。」
房遺直種的花?莫不是受那夢境之人蠱惑種的?若是如此,那可真不吉利了。
今昭和蔓藍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倒是老元,一直以饒有興味的目光,看著沈彌。
太歲妞兒是不懂,所以沒好奇,可年世子清楚得很,這位沈彌,可是後世萃夢師們代代景仰的祖師爺之一,他造了好多道具,救了無數人名,更制許多香方,推導出如何利用入夢時對身體的刺激,來轉變夢境中的反應。
的確是個人物呢,大概天才都是如此,一半天才,一半瘋子。
一行人將沈彌迎入清平館,稍作安頓,便引去華練那邊。后廚里朱師傅按照陳清平的菜譜也忙活起來,煮赤豆水和楓葉茶,料理數塊幼豬前胛肉,剔骨去脂,備下凈肉來。
今昭用香薷水洗了手,與玉卮在廚內幫忙,玉卮管磨楓葉,今昭給朱師傅打下手。立秋這日,今人說法是貼秋膘,古人不這麼講,而叫做油灶,意思是說,夏天吃的蔬果多,食慾也不好,鮮少有油膩葷腥,而秋天到了,須得進補,重新起油鍋熬油板。今兒拿來油灶的,是熝肉。宰了江家一隻年紀不大的小豬,取貼近胸口的前胛肉,這裡的肉汁水豐富,肌理嫩滑,一塊整肉,切成四五斤的大塊,再分切四塊,清水煮到七分備用。
這邊今昭切著肉,那邊朱師傅做了粗細兩味熝料。
粗料是桂皮良姜白芷等物,並不切碎,只和好放著;
細料則是甘草、桂皮、良姜、白芷、桂花、檀香、藿香、細辛、甘松、花椒、宿砂、杏仁、紅豆、肉蔻、雲歸等物,細細磨成粉。
熝就是熬,與煮略有不同,全在火候程序,這些事情今昭弄不好,必須朱師傅自己來。
朱師傅先讓今昭幫忙做一鍋水,取一塊兒純肥板油來,熬煮出肉湯,撇去浮沫,留下來的肉湯折去七成,只留三層,加沸水煮粗料,沸騰後下肉,再撇去浮沫油脂,澄出湯水,加沸水,將細料撒在肉塊上,再沸,撇油澄水,加紅曲,文火燒沸,讓肉塊噙滿湯汁作料,沸騰后加蝦油,沸之,撇油,澄湯加水,直到湯清亮肉色卻濃重即可。
這樣反反覆復做出來的肉方,沒有太多油膩,適合過夏初秋的腸胃保養,肉又熬得軟爛,一觸即溶,便是沒牙的嬰兒與老嫗也能享用。
今昭按照朱師傅的吩咐,幫著加水加料,忙的不亦樂乎。
玉卮的楓葉也已經磨好,細細紅粉充為茶末,倒並不指望多好喝,只是應景兒,更別提這早紅的楓葉還是長在山林高處,並不容易取得,這習俗也是富貴人家拿出來的顯擺的。清平館的楓葉采自永福寺,自然不算稀罕,這會兒拿楓茶宴客,倒彷彿格外矜貴。
一晃兒到了傍晚,那一群萃夢師也不知道是否有個說法,倒是飯點兒都排排坐,至少風度上擺的妥當,頗有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定——沈家家主除外,今昭覺得,他是淡定過頭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這位小哥,你做飯還真是好吃啊。」沈彌爽朗地拍著朱師傅的肩膀,「瞧你這神思鬱結,是不是還沒娶親?嘖嘖,憋著可不好哦……」
渾瞧不見在座列位人等辛苦忍笑的情狀,沈彌抱著他懷裡的包袱,竟然開始傳授起怎麼讓一位女子心動的要訣來,到底是玉卮聽得不耐煩了,趁著沈彌吃那熝肉的時候,問了一句:「沈主,你不是要帶著你家哥兒來么?」
沈彌慢條斯理地咽了肉,搖了搖懷裡的包袱,揭開一角,露出一張稚童粉嫩的臉蛋兒來,那孩子瞧著不到3歲,與沈彌長得極是相似,感覺到他父親揭開了襁褓一角,微微睜開眼睛,眼珠子骨溜溜轉了轉,又繼續睡去了。
「……琉璃瞳!」江陶兩家的人都嚇了一跳,「真的是琉璃瞳!」
江億忍不住雙手顫抖,一筷子肉掉在衣襟上,污了一片:「大哥有救了!」
今昭捅了捅蔓藍,低聲問:「什麼叫琉璃瞳?」
蔓藍偏過頭壓低聲音:「我也不知道。」
「……」
「各位並非萃夢師,可能並不知曉,古傳此道天師始祖雲夢姬便是琉璃瞳,具有此瞳色之人,於六合夢境之中,天生具有神功,無人可敵,乃是萃夢師極道。」陶先解釋道,他說完,還雙手合什拜了拜,「如此,江主有救了啊!」
「……可他再怎麼厲害,也還是個三歲孩子啊。」蔓藍恰好坐在沈彌身邊,忍不住摸了摸那張玉雪可愛的臉。
沈彌露出詭笑,嚇得蔓藍的手立刻就縮了回去。
老元順道拉著蔓藍的手摸啊摸,語重心長:「藍兒,這就是你思慮不周了,虎毒不食子,若這孩子沒有點兒本事,他爹又怎麼忍心他掉進火坑呢?」
蔓藍還在那詭笑的餘波之中,渾然不覺自己被佔了便宜,只能順著老元的話獃獃點頭。
楓茶滋味雖清冽,但苦味依足,玉卮忍了忍,才沒有把一口茶湯噴出去。
赤豆糕因是碧梗做的,倒是鬆軟可人,甜中帶著些許米的晶瑩滋味,恰可去了那清苦,那一口楓茶咽下,碗里多了一塊赤豆糕,玉卮瞧了瞧朱能垣,微微一笑:「多謝澈之。」
孽鏡童子的臉黑了黑。
今昭捧著茶碗不由得感慨,這三角戀果然是居家旅行必備之良辰美景啊,身為旁觀者,看熱鬧不嫌事大,精彩紛呈!
「吃過這斷頭飯,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頓了,來,大家以茶代酒,這就去了!」沈彌舉杯,這頓飯吃完,江陶兩家便要同沈彌父子一同入夢,以華練雲中君之能,尚且遲遲未歸,他們這些人也只能冒險去接應。此去不知是否能順利迴轉,大家也的確都和家中交代妥當,可被這沈彌一說,便是七分不吉,也變作十分,陶先和江億的臉都黑成炭渣了,更別提另外一桌坐著的江陶兩家的旁人,要不是看在「沈主」二字上,簡直就要拍案而起。
「你們就不要跟著攙和了,如果雲中君都沒有出來,你們去了也是肉包子打狗啊,還是我們爺倆去看看苗頭吧。」沈彌拍了拍兒子。「要是不放心,我給你們備個珍珠傘。」
一頓飯吃完,眾人匯聚在那入夢房間之中,雲中君和江修華練睡相都很平和,頗有美人高卧的儀態,反而是最具有雲端隔花美人氣象的陳輝卿,睡成了奔放的烏雲托月之態,一條腿還壓在了華練的腿上,抵死纏綿。
想想他的吃相,這睡相也就不驚訝了。
珍珠傘本是一種叫做天青地紅的植物,可治療跌打腫痛、急火炎熱,乃是天上神兵珍珠傘的凡間遺珠。沈彌的珍珠傘,卻是同形貌,一人多高的巨物。葉狹長緊密相貼,覆如傘蓋,垂珠一般,或大或小,墜在葉傘之下。傳聞這珍珠傘有迷幻之功,能窺異界,男子碰觸后化作水,飲下能生幻象,女子碰觸則化作粉末,做香粉敷在臉上,能任意變幻容貌。一向為八荒之中的狐魅們所喜愛。
只不過這珍珠傘的果實,本該如水晶一般清澈透明,可沈彌這珍珠傘的果實,透明是透明,卻是一片茜色,好似那果實里滴了血水,變得殷紅。
「哦,這個果子啊,是我嫁接了懷夢草。」沈彌指了指那紅果。
一言既出,四下皆驚,就連今昭也知道,八荒界的玩意,不說獨一無二,也是極為難得的,若是仙草鬼樹,很難成活,哪能跟蘋果梨子一樣,說嫁接就嫁接了?
「咦,有何不妥么?既然貴如姚黃魏紫十八學士都能嫁接,為啥珍珠傘不能?」沈彌一臉茫然不解,「你們不要想得這麼窄啊!」
「……這……這……」江億不知道怎麼稱呼這嫁接了懷夢草的珍珠傘。
沈彌笑呵呵地接話:「當然叫夢珠傘啊。喝了這果實,就能瞧見撐傘之人的夢境了,不過這種瞧見,只是旁觀而已,其實並未真的入夢,夢裡一切危厄自然也與你無關,入夢之人也覺察不到你們的存在。」
敢情只是窺視夢境的道具,雖然這道具平時看著沒啥用,但眼下他們實力不足,入夢有危險,又想知道華練他們到底怎麼樣,卻是讓這夢珠傘,發揮了最大效用。
既然不是真的入夢,清平館眾人也表示要喝一口看看他們大房東二房東怎麼樣了。
沈彌撐著傘,讓江億摘果子,陶先捧罐子。
江億走到那傘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離他最近的一枚小果子,噗地一聲,那果子就跌落下來,還未掉入罐子,就化成了一團水珠。
採下五六枚果子,沈彌看了看,道了句:「夠了,來,一人喝一口吧。」
蔓藍早就從庫房拿了一套功夫茶的茶具出來,將那紅如血水的珠液倒入公杯,又一一倒入品杯,大家每人拿了一個,都一仰頭喝了下去。
今昭砸砸嘴,這水看著挺嚇人的,喝著倒是沒什麼味道,還有點微微的酸甜,好似石榴汁兒:「有點兒石榴味兒啊。」
沈彌欣喜地看著今昭:「太歲果然識貨,一開始這玩意同珍珠傘一樣苦澀難捱,我又嫁接了石榴進去,才好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