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千里姻緣一線牽,找個對象不要錢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來唐朝,是聽聞酒吞在此也有蹤跡,此人與唐朝聯繫頗深,且東瀛妖魔入中土,也是唐時。」華練坐在案前,一手搭在膝上,若是忽略她的臉,但瞧著那姿勢和衣裳,還真是一位魏晉時期竹林高卧的翩翩少年郎。
「若是房東大人允了,阿姐你可會在此刻便除掉酒吞?」玉卮眉頭一挑,一針見血地問。
華練搖頭:「我也不年少輕狂了,酒吞此後種種事端,太歲們皆記錄在案。你們也知道,被人類的史官記下的,可能是廢話,但若是太歲記下的,絕無更改的可能。便是我有此心,只怕這會兒對上酒吞,也會倒了別的什麼大霉不敵他的。」
這話不假,太歲作為歲月史官,史筆如刀,鐫刻下的一切,都不會改變。打個比方,酒吞在明朝還要大鬧,此刻華練貿然去死拼,一定會有高人救了酒吞,滅了華練,酒吞在明朝,還是要大鬧。這種奇妙的本領,也不知道是歲月中有些事情註定無可改變,恰好太歲能發現這些事情,還是太歲身負異秉,只要被他們記下,就不會改變。
正在感慨,老元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有包場!有包場!是那個一線牽!」
青婀哈了一聲:「一線牽包場?相親大會不成?」
老元眼眸閃閃。
西王母座下四姝也樂了,八荒界官媒包場舉辦相親大會,這得有多少熱鬧可看!
八荒界的官媒與人間不同。人間主在不要荒廢了適齡男女,促進人口繁榮,而八荒界不存在生兒育女的問題,官媒主要是拉郎配,維護社會穩定——忙著談戀愛呢,別鬧。
儘管請了清平館的手藝,其實場子還是不能免俗地做在了一處私家園林中。正是今昭去過的,那位陳姬的牡丹園。此時花開正艷,喜素者,可觀雅白銀紅白雪錦繡出水芙蓉,喜艷者,又有石家大紅綠珠瓊樓綉谷春魁,喜富麗堂皇,繁複奢侈,更有琉瓶貫珠五色奇玉錦帳芙蓉十二連城萬花一品等。名頭是賞花,實則借著這個由頭,便利男女相看而已。
此時今昭才知道,這位陳姑娘,還真的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氤氳使者。
所謂氤氳使者,便是司掌姻緣的神祇月老甘澤的手下,因為後來一部《西廂記》,氤氳使者,又被稱為紅娘。
夜禁才開始,還只是前茶的功夫兒,就有人陸陸續續來了。月下牡丹,華燈麗綻,亭台樓閣,胡床案幾,都有衣飾華美濃艷的妖魔鬼怪,撿著茶果子,明送秋波,暗握葇荑。只有高樓上,氤氳使者憑欄觀望,捧著姻緣譜,蹙眉思忖,那個嬌嗲痴嗔的柳鬼,要不要配給這個一臉高冷不耐的鳥人。
「……那個是不是東皇大人?」
「什麼?東皇太一?怎麼可能?」
早來的人議論紛紛,不少女妖女鬼遙遙地探頭探腦,偷看著坐在一株玉堂春下的案幾前充為鎮宅獸的陳輝卿。這位大爺不知道又想到什麼高興事兒了,一年有十一個月二十九天沒表情的臉上,難得地掛著第三十天的淺淡傻笑。
今昭無語扶額,扭頭看華練:「大姐大,你怎麼把他給帶來了?」
華練聳肩:「隨身攜帶,總比他想不開又跑去找那個辯機談佛理強,談著談著,本來就常年隱身的智商,更要徹底離線了。」
「你不怕他被那些小妖精給辦了?最近還有人來打聽房東大人的信兒呢,別是腦殘粉?」今昭笑。
「沒事,她們不敢過去。」華練說著,對今昭拋了一個媚眼,走到陳輝卿身邊坐下。
那些圍觀的女妖們又嘁嘁喳喳起來。
「啊!那是華練大人吧!」
「華練大人!」
今昭對華練豎起拇指,又轉頭去找青婀蔓藍去玩了。
今兒這場子一應食物吃喝都是清平館備的,所以夥計們也順便來玩玩,連陳清平都到場了,唯獨玉卮說不放心孽鏡在家裡,無視臉色發青的朱師傅,堅持留了下來。
這種「賞花宴」,飲食是有講究的,講的是成雙成對不留單,品色都是一對兒一對兒的,譬如燕子黃對梨花白,鷹舌對鶴膽,鳳凰飴對錦雞縷,琉璃軟對玉露團。其中最有趣者,莫過於歡喜餅。
歡喜餅是八荒界的風俗,用新鮮的水果,諸如橙子桃兒之類,留皮去核,用鹽或者蜜漬過,拿小掏勺兒掏剔一部分果肉,塞入甜糯米,外面再用糯米做冰皮兒擀成餅子,壓一道松柏圖紋的,是給男子吃的,柳條的則是女子的。這餅吃起來,一層彈軟,一層酸甜,心生喜悅。使的糯米,也有講究,要顆粒圓白,口感最為粘牙,每年大暑新熟的七夕糯,也叫秋風糯。這種糯米據說是月老本人喜好的,吃了可以增進福緣。
當然了,身為八荒中人,有點兒道行的,都不差這一口甜餅子,說到底,真正歡喜的,還是這餅里的花紅。歡喜餅源自商代的一個節日,叫做桃花節,桃花節男女各拿一半桃子,能合上的,就可以尋一處草深花淺之地歡愉,這種對桃子合果子,就叫做合歡,而男女情緣,便叫做桃花。那會兒但凡是平頭正臉的男女,總能跟好些人合上桃子,所以後來就把受到人們傾慕的緣分,叫做命犯桃花。歡喜餅,也存的是這個意思。糯米餡兒里藏著一個詞兒,另一張餅里,有詞兒能應。
「你說咱們要是都拿男子的松柏餅,是不是會挺有意思的。」青婀嬉皮笑臉地捅老宋,老宋點著青婀的腦門兒:「你是FFF團的么,單身狗你也別咬人啊!」
蔓藍笑眯眯地看著老宋:「我覺得我們去拿松柏,也沒有你去那柳枝驚悚呢。」
現在的八荒界中人,倒也沒那麼饑渴,就算是合上了,按照今昭的理解,跟非誠勿擾也差不多,就是個機會,不見得就能成,所以大傢伙兒也都抱著沒事兒摻一腳的心態,各自拿了歡喜餅。今昭咬開自己的餅子一瞧,頓覺晦氣,她抽到的詞兒,是歷史上著名的長門棄婦,古代女權運動和百合運動的前驅者,漢武帝的髮妻陳阿嬌,陳皇后。
毫無疑問,肯定有人拿了寫著劉徹的餅子——反正總不能寫著楚服,或者寫著衛子夫。
正啃著餅,今昭探頭敲了敲蔓藍的,她手裡是王娡,青婀的則是著名的隋煬帝的皇后蕭珂。
「看來今年是三千界的帝后呢。」華練湊過來,挨個看了看妞兒們手裡的條兒,然後把自己的也亮了出來,「嘖嘖,你瞅瞅,我拿的餅,是劉恆。」
「……我有點同情拿到竇皇后的姑娘。」青婀說。
蔓藍捅了捅青婀:「拿到竇皇后的是個漢子。」
青婀順著她的手,看到了陳輝卿,不由得嘴角抽搐。
「這也太巧了點兒吧,這什麼緣分啊。」今昭表示不服。
陳輝卿拿著餅回答:「我從別人手裡拿的。」
「……」這是明目張胆的作弊!
繞過那些開得國色天香的牡丹,今昭找了一片水,臨水坐了下來。這園子景緻極好,有著人工雕琢的舒適景緻,眼前水聲潺潺,是一小片瀑布,叮叮咚咚落下來,一潭水上,一一風荷舉,風一吹,有搖搖曳曳的清涼。
忽然有人聲傳來,潭水那邊,走來了一對少年少女,那少年很是俊逸,只是細眼薄唇,看著有些寡情;少女顏如荷瓣,粉白可人,更有一段天生的高華氣度,即便是在心上人面前,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地拉著少年的手,說說笑笑。
少女很眼熟,今昭想了想,這少女應該是氤氳使者陳姬,可還是有什麼不同——陳姬並沒有這少女這樣鮮活的生命力,這樣理所當然地怒放的表情。
這少女有一種理直氣壯的美,一種讓人不能不側面的自信之光。相比之下,那少年便遜色許多。
今昭更納悶出了什麼事兒,就瞧著那少年少女繞過荷潭,走了過來。
那一對璧人似是沒有瞧見今昭,說說笑笑地走了過去,今昭四下看看,覺得周圍的環境有點不太對。
儘管也是繁花似錦,這時的這裡,更有一種樓閣輝碧,宮闕次第的馥麗,不像是陳姬的牡丹園。今昭眯著眼睛仔細體會著心中那種奇妙的感覺,上次面對哥倫布時,也有這種感覺,就好像是那些僅存的關於母親這個辭彙的記憶里,放學回到家,聞見那股熱氣騰騰的飯菜味道,就知道她回來過,做了也不知道是誰喜歡吃的濃湯排骨飯。那排骨里是不會放任何青菜的,脊骨厚肉,燉的酥爛,舌頭輕輕一帶就能刮下肉來,脫骨肉和湯汁細細拌了飯,肉汁帶出米飯天然香氣,肥肉都化在湯里,配上旁邊切好一碟子蘿蔔乾兒的小拌菜,噴香不膩。
那是一種似乎刻在了血脈里的直覺,只要有那一點點的熱乎乎的蒸氣,她就知道,是那個女人回來了。
就好像她現在,只要看了看那些宮闕,就知道,這裡已經不是陳姬的牡丹園,而是一個在歷史上曾經輝煌,曾經非常著名,曾經傲視天下的地方——這裡是漢代的未央宮。
「彘兒——」
那一對少年男女的聲音遠遠傳來,驚得今昭一窒。
彘兒,劉徹的乳名。
「阿嬌姐,你等等我啊——」
今昭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那對在鮮花甬道之間,肆意嬉戲的少年男女,看著他們臉上真心不假的快樂,那是令人忍不住心生艷羨的快樂,因為彼此而更加喜歡自己,因為彼此交相輝映,而放射出比曾經更為璀璨的光芒。
只不過眼前這一幕有一個十分著名的結局。
千金縱買相如賦,此情脈脈向誰訴。
無論最後陳后被廢緣由是什麼,這份感情,總歸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玉環飛燕皆黃土。
「你看到以前的事了,你就是清平君家的太歲吧。」一把輕柔悅麗的女聲穿花而來。今昭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後的人,必然是陳姬,也就是廢后陳阿嬌。
「不打緊,我想你也是在我有點兒慌神兒的時候,不小心看到的。」氤氳使者陳姬此時此刻的表情十分溫柔平和,要不是太歲自己對自己的種族有點信心,今昭簡直不能把眼前這個有點憔悴,但依舊不失高華氣度,眉目溫潤的女人,同剛才見到的那位連笑容都格外張揚的少女聯繫在一起。
「你……她……」今昭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幽閉長門宮后,身邊有一位宮人名喚楚服,她是歲時十二族之人,不忍見我日漸憔悴,便以千金購得晚甘侯,換我生生世世不老不死,以期終有一日還能與漢武相見。起初我也是如此期盼的,可後來鉤戈夫人死了,我才明白,其實,我愛的那個男子,在他成為皇帝的一刻,就已經死了。我流浪於歲月之中,幾經生死,卻無法死去,後來有人救了我,央了友人照料我,還舉薦我成了氤氳使者,便是你今日見到的我了。」陳姬的語氣十分平靜。
今昭萬不了,那個關於晚甘侯的傳說,主角竟然此時此刻,就在這裡,竟然是陳姬,竟然是陳阿嬌,竟然是一段名留青史的少女情痴,愛戀悲劇。
「我,我還拿到了你的條子啊!」今昭給陳姬看,她在餅里吃到的字條。
陳姬看了那條子,無奈一笑:「你也不必找你的劉徹了,找不到的,清平君最不喜歡漢武,決計不會放那名字進去,誰知道這張條子是誰放進去胡鬧的。」
從前上學的時候,今昭就最不會勸慰別人,這會兒見陳姬淺笑著岔話過去,再不提剛才那段神思,自然也樂得閑聊。
人堆兒里已經有人雙雙對對,蔓藍竟然和老元抓了一起,青婀還在到處找她的隋煬帝。這會兒宴近尾聲,清平館眾人開始收拾起家什來。
「青姐姐,那些鯗兒就堆在那邊作肥吧。」陳姬的丫鬟姚黃道。
青婀嗯了一聲,端著就要揚過去,忽見那叢長草綠樹里,有一條奇怪的蛇隱隱探著頭,肉粉顏色,口涎滴落。青婀驚叫一聲,一掌對著那蛇劈下去。那蛇猛地縮回,樹叢里一個高大的男人跳出來,一臉劫後餘生:「你,你做什麼?!」
青婀看了看那「蛇」,又看了看那銀髮紅衣的男子,一瞬間面漲血紫,將手裡的鯗兒都倒在那男子頭上跑了。
「月君,你在這裡做什麼,怎麼一身的鯗兒?」陳姬正謝了來幫忙的清平館眾人,見那銀髮紅衣的男子過來,一頭一臉臟污,不由得出聲問。
月君甘澤,便是月老,陳姬的上司,司掌三千界的姻緣,人本不老,只是天然銀髮,世人曾有人見他仙蹤,一襲紅衣,白髮飄然,便以為是個老者。平素甘澤極少在八荒界公開露面,都在三千界花天酒地,要不是陳姬丟了一團兒姻緣線,要月老親自施法重新再做一捲兒,甘澤這會兒估計也在哪裡逍遙快活呢。
青婀聽了陳姬的解釋,更是羞憤欲死,氣呼呼地問:「這也不能怪我!」
甘澤君子謙謙的眉目一挑,有了幾分高冷之色,可細細看去,眉目里藏著一絲狡黠:「怎能怪我!我在小解,你就突然衝出來,要斷我子孫!」
青婀捂著臉:「哪有人小解也會擎天柱!」
甘澤微微眯眼:「那是我那寶貝本就威震天,你還未見識它擎天柱時的雄偉呢。」
清平館眾人都忍不住別過臉去笑,倒是老元湊在陳姬身邊:「翁主,上次托你找的那件東西,有什麼信兒?」
陳姬瞧著甘澤和青婀笑眯眯地回答:「唉,我自己丟的姻緣線,還沒下落呢。奉孝說,他知道,但沒注意過,正在給你查訪,只是,那件事情,絕不是他做的。」
老元搓著手:「這我還是知道的,我們也算是交情很深了嘛。」
陳姬看了看身邊站著,聽得一頭霧水的今昭,解釋道:「奉孝便是那時救我之人,只不過救我之時,他字奉孝,如今他法號辯機了。」
「噗——」一口牡丹紅茶噴出,今昭覺得,今天的雷點,有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