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玉茸金鹵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頭伏起直到三伏結束,是八荒界的夏歇時節,即便是公共機構政府部門,這會兒也只有值班人員,只接單,不發貨。這個習俗到了現代也是如此,更不要說體制已經非常完善的妖鬼天堂唐朝。與三千界冬飛三亞夏蹲濱城一樣,八荒界的三伏天,很多人都擠到了洛陰,無它,地下,涼快。
與長安城人鬼雜居不同,洛陽的建制是上下套,日光之野,是三千界,稱為洛陽,而地下那些日光照不到的地方,便是八荒界,被人戲稱洛陰。相傳遠在封神時期之前,洛陽與長安一樣,都是人鬼雜居的,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整座城市險些滑入幽冥,有人說是一場天譴地震,有人說是龍脈斷絕,更有人傳說是魔君要吞併人間,總之,曾經的洛陽被深埋底下,人們又重建家園,而被埋葬的上古洛陽,逐漸形成了妖魔鬼怪的居所,內有陰氣逼人的幽川弱水,也有不知通往何處的魔域鬼門,還有一些奇異生物,就連尋常的八荒中人也未曾得見,為了這些特異不四處作亂,洛陽城外有封神時期的諸位上神同太公一起架界的法陣,人稱絕對陣,號稱絕對沒有什麼能破陣逃出。
就算是不提絕對陣,單說洛陰裡面的阡陌交通,沒有個地頭蛇帶著,迷路一兩年也沒什麼稀奇。洛陰有名有姓的水道旱路鬼衚衕,就有八千多條,更不消說那些沒名沒姓的密道便道。
武則天時期的神荼鬱壘來吃飯,說夏歇到了,走失的遊客又要多了起來,案子也變多,他們這種跑腿兒的刑警,又要開始忙。
二門進來的神荼鬱壘愁著農忙時節吃不上飯,大門走的神荼鬱壘愁著失蹤女性人口數目攀升,還全是腸穿肚爛死的,案子一堆堆到了大理寺卿發飆,連出身名門的黃少卿都吃了刮落。
今昭被大家警告,絕對不能從洛陰的神荼鬱壘嘴裡問幾十年前長安的事情,去告訴長安的神荼鬱壘,神荼鬱壘不是清平館的人,他們的命數,有嚴格的時間線,一旦被打破,會有大禍患。
且不論兩個時代里各有愁腸的神荼鬱壘,東跨院里吃午飯的夥計們,都邊吃飯邊看西洋景一樣地看著他們的老大準備食材。
旁邊水龍頭的白案子上,平時都曬著豇豆之類,今日都搬沒了影兒,只有陳清平,卷著白襯衫袖子,系著黑圍裙,一絲不苟地忙著手裡的活兒:
新出的二皮,也就是最中間兒的豆皮兒,用水熱了,頭一層泡在滷汁里,而後從第二層起,貼一層豆皮,抹一層蕈油,貼了七八層去,去邊兒做捲兒,緊緊紮起來,用焦糖蘇葉熏了,是做仿葷的底料,一般叫做素鵝捲兒。豆腐皮兒常見,蕈油不易得,要是放在有現代化交通的21世紀也就罷了,在唐時,好菌子都是番邦異域來的,譬如南詔、遼東、西域。那些生長在窮山惡水之中的菌子,有致命的好味道,引得人攀岩爬壁去採摘。這種野生蕈子做的蕈油,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調料。
二皮貼的素鵝捲兒,色澤瑩潤如玉,口感溫軟好似童稚肌膚,用這種最嫩的豆皮兒做的仿葷雞鴨,栩栩如生,喚作玉茸;而用遼東深山老林的猴頭菇熬制烹炸的蕈油,粘乳膏黃,好像是一碗熔金之水,別名金鹵。
金鹵玉茸本是一道茶事,說的是龍井熏了桂花之後壓制的桂花龍井茶餅,烹煮出來的茶湯色澤金黃,裡面的桂花泛著玉色,是餘杭一代的名產,而潁川陳氏一道仿葷的私房菜,蕈油斑鳩,因為金玉之色,不輸茶事,因而也得了這名字。與宮中金齏玉鱠齊名,是十道金玉菜之一。
這邊廂弄好了素鵝卷子,扭擺成斑鳩的形狀,澆了金鹵,墊著蘇子葉,放在了食盒子里,喊了一聲今昭:「跟我走。」
陳清平向來鮮少對今昭解釋他的來去,但這次,一開門就有金鯉華車等在外面,上車之後,陳清平示意今昭環顧一下車裡的金貴但不扎眼的布置,叮囑了一句:「一會兒不要隨便開口,跟著我說。」
今昭好歹也當了一年太歲,眼界不見得多高,好歹眼色是有的。陳清平會在意這次,多半說明,去處的主人,位高權重,足以影響清平館的生死存亡。
「是女皇身邊人。」陳清平多說了一句。
今昭悚然:「女皇身邊的女官?在八荒界——」話沒說完,她自己也明白了,多半要了這道菜的是女皇身邊,負責與八荒界打點聯絡的官員,說白了,就是人間在神鬼界的大使,欽差大臣,這樣的身份,長安妖皇妺姬,也要給面子,何況陳清平只是個廚子。
說起女皇,她難免想到女皇面首張易之,想到這裡她福至心靈地問:「咱們這邊在人間的大使,不會是張……」
陳清平丟給今昭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
強大妖媚的九尾天狐南矣,的確是個大使的好選擇。今昭摸摸下巴。
金鯉車在洛陰華燈永晝之間上上下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堪堪停在了一處鑿壁天宮前,一道幽水沉沉自身後流過,玉階幾拾,樓閣憑處,隱約的雲霧之中,似有一處高台,有絲竹之聲自高台傳來。
陳清平和今昭跟著侍女來到那處高台。
有舞女三兩人在乘樂而舞,一個華服背影隨意地席地而坐,手指打著拍子,聽到侍女通報,轉過臉來一笑:「清平君,有勞了。」
「賀蘭公子。」陳清平客套一句,將食盒開鎖,遞給侍女去布置。
那賀蘭公子看了看今昭,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帶來的太歲,會比唐兒更漂亮。」
陳清平皮笑肉不笑:「承讓。」
今昭的男神雷達開啟,敏感地察覺到陳清平並不是單純地不甘願對這大使低頭,而是乾脆就抱有一種極其嚴重的敵意,甚至說是仇恨也不為過。因為懷抱著中仇恨,又不得不因為對方的身份伏低做小,導致他此時此刻連眼角眉梢都在散發著陣陣寒意。
看來對方也十分清楚陳清平的敵意,而且似乎這一次點這麼一道菜,也有點耍著人玩的意思。
賀蘭徹底轉過身,站了起來,當燈光準確無誤地照亮了他的臉的時候,今昭差點喊出來。
這賀蘭公子,容貌之美,頗有妖孽之氣,而舉手投足,又帶著與那種妖異美感不同的風流寫意,好像潑墨山水。此人論玉質蘭成,不輸辯機,媚態橫生,猶勝南矣,然而具有這種眉目妖嬈,意態清遠孤高矛盾感覺的人,今昭只見過一個。
酒吞童子。
媽媽啊!今昭在一旁做名畫《吶喊》狀,這個人哪裡是賀蘭公子,不,應該說這個賀蘭公子,染了紅頭髮,換一身殺馬特的造型,那就是酒吞!
回去的路上,今昭到底沒有忍住,十分之嚴肅地看著陳清平:「請你一定告訴我,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咱們的死對頭,酒吞童子?」
陳清平並沒有今昭預料之中那麼避而不談,覺得有些熱地脫掉了遮住襯衫西褲的唐朝外袍,難得地冷笑一下:「你覺得呢?」
今昭想了想,認真地回答:「從外貌、氣質和妖孽度來說,我直覺他是。不過比起酒吞童子,他缺了點兒什麼東西,似乎沒有那種讓人覺得可怕的絕望感。」
陳清平點了點頭:「賀蘭不是酒吞,但酒吞曾經是賀蘭。」
「您老的意思是,後來賀蘭成為了酒吞童子?」今昭大駭,旋即一個念頭又轉起來,「乾脆讓華練姐幹掉他吧,現在趁著他還是人的時候,幹掉他。」
陳清平看著今昭的眼睛:「他現在已經不是人了。」
今昭攤手:「管他呢,反正現在感覺不到什麼厲害的地方,華練姐出手的話,應該沒有問題。」
陳清平搖了搖頭:「命運不能被改變,正如節點不能被消抹。有些人正像是玉米一樣,如果沒有被發現,影響的是一群人的飲食結構,那樣是不行的。」
今昭沒有閑工夫去數這一次陳清平賞了無關美食的字,她只是覺得太遺憾了,如果酒吞也是時間的節點,那麼他們這群清平館里擁有時間啊宿命啊豁免權的人,就只能幹巴巴看著該發生的一切,繼續發生?
「不然,你以為太歲那麼容易做?」陳清平突然靠近今昭,他的呼吸溫熱,痒痒地噴在今昭的鼻尖,「你是,時間的史官。」
「……我還不如當時間的宦官。」今昭苦了臉。她是知道太歲的使命,但真的見到了還在襁褓之中的死敵,竟然不能將之扼殺在搖籃里,這種身臨其境,被迫冷眼旁觀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陳清平看著今昭沮喪的臉,想了想道:「閉上眼睛,有個驚喜。」
今昭從他平板淡然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嬌嗔的驚喜意味來,換句話說,這語氣和法醫宣布驗屍結果,也沒有太大不同,全然的公事公辦,不過她還是聽話地閉上眼睛,畢竟是男神陳清平,指望他有點兒人氣兒,還不如指望老宋再長高十公分。
綿軟粘膩,帶著一絲微酸,帶著一絲清涼,但基本上,還是十分甜蜜的,尤其是裡面有點煙熏火燎的焦糊味道,讓人想起熬得濃郁的桂花酸梅湯,用井水湃或者加了冰,爽到心坎兒里的沁涼。
咦,怎麼這糖稀的勺子,有點奇奇怪的,唔,舔一下似乎還有肌理。
今昭張開眼睛,看到的是陳清平食指和中指上沾的糖稀,指尖上已經被舔吮一空,只剩口水。
「桂花烏梅口味的糖稀,可以直接沖水。」陳清平用介紹試吃品的稍微加了一點點期待的語氣說,他的懷裡,還有個小陶罐子,毫無疑問,他是徒手把糖稀挖出來的。
似乎是誤解了今昭此刻五雷轟頂的沉默,陳清平又難得地追加一句:「我擦手了。」
今昭終於抓到了一點點可以岔開這種腦子被澆了鹵子的尷尬的話頭,底氣不那麼足地瞪了一眼陳清平:「可你早上掏雞肚子也是這個手!你還用這個手抓過活金槍魚!」
陳清平淡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想起了他前陣子想起的一件事情,一件發生在未來,於聖琉璃之夜悄然入夢的事情,於是繼續追加了一句:「這手,還摸過你的裡面。」
作為男神的忠犬粉,今昭擁有神奇的領會頓悟言外之意的技能,她顫抖地指著陳清平:「那個,那個聖琉璃夜——你——你——」
陳清平終於對這種和正經事兒沒關係的生活閑談沒了興趣,用蓋棺定論地口氣回答:「是的,我也夢見了,你沒有現在胖。」
一飄水澆進了滾油鍋,洛陰的父老鄉親,只看見一輛權貴級別的金鯉車上,跳下一位面紅耳赤的女郎,提著裙擺,撒丫子跑的飛快。
一個鄉親問另一個路人:「那姑娘剛剛跑去的方向,似乎是夜鶯道啊。」
路人對鄉親點點頭:「沒想到穿得良家,卻是個暗娼。」
說話間那車裡又鑽出一個清俊的男子,穿著一身十分奇怪的衣服,白色的上衣袖子很窄,黑色的下褲瞧著是中衣模樣,可又太瘦,唯獨身上披著的外袍,看著還像是那麼回事,家裡有幾個小錢。
只見那男子拿出一個怪玩意貼在耳邊,自言自語道:「阿練嗎?有件事,今昭跑進了夜鶯道,對,就是那個暗娼大街。」
說完,他收了那東西,也跳下了馬車,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