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天若有情天亦老,鬼若痴情死得早
長安兩市,東市華貴,俗稱東都會;西市熱鬧,俗稱利人市或者利人場。八荒界人的營生,多半在西市,因為西市便是尋常的番邦異族鋪子,也多如牛毛,沿街更有雜耍藝人遛象耍虎,跳鬼舞神,八荒界那些紅頭髮綠眼睛三頭六臂長尾巴的大爺們,混在利人市裡,也不顯得突兀。
這裡開著許多八荒界耳熟能詳的名字,譬如春水樓、七寶物華、一夢千尋、蓮白道等等。
唯有一間酒樓,開在東都會,名喚摘星樓,樓有十三層,下九層不僅有酒樓舞苑,還有賭坊寶市,上面四層,更有傳說里的珍奇異寶,神通手段。
此時此刻,摘星樓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十三樓主,正在十三層接待貴客,放出話來,這位貴客要緊得很,因此十三樓今兒不待客,任誰也別想進來——就是李世民來了,也不能放進十三層。
被擱下狠話的其餘十二層樓的樓主各個噤若寒蟬,直說這鬼節里的,到底是哪路神仙沒去走紅毯,來他們摘星樓耍場子了?
此時此刻的十三樓主,倒寧願是被人耍了場子,也好過眼前境況的氣悶,那一雙寶石眼裡氤氳著怒意,好像是冰皮兒果子,只把酸甜苦辣都掩在甜淡的一張糯米皮兒里,粉飾太平。
連他都瞧得怒了呢。
「便是你說千道萬,我也是不悔的,你何必枉做惡人!」站在地毯上的嬌美佳人眸光水水,語氣卻倔強,「那丹丸也非十三樓主所贈,阿姐你不要冤枉好人。」
十三樓主以袖掩面,十分無語。這大天修羅女實在是,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說啊。
「咚!」
一隻酒樽被摔到了西域來的飛天群魔舞地毯上,饒是地毯厚軟,也被那股子力氣砸出了咕咚一聲。
摔杯的是一位還未來得及卸去禮服大妝的女祭司,臉上那血紅塗繪的上古圖騰油彩配了一副怒容,更顯得女祭司有一種強悍又血腥的奇特美感,而僅憑几抹血色便有這種奇異氣場的女祭司,只華練一人,不做二想。
那位嬌美玲瓏的大天修羅女,一身柳色輕衫,滿頭珠翠做婦人髻,微微隆起的小腹,約是五月孕期,她的容貌本是嫵媚可憐,在家中身為美妾,行事舉止都是一段風流裊娜,但此刻目光倔強,雙唇緊抿,讓人恍惚她還是昔年玉門之下昆吾溪旁那個美人一怒,血流萬里的殺將。
「眸姬!」華練低吼一聲,顯然氣的不輕。
「我已求得歡生丹,你,不必多說了。」眸姬斂衣落座,輕輕地撫著自己的小腹,「我與崔郎並非旦夕之歡,與你不同,若你有一日也嘗情愛滋味,便會懂得。」
那日桃花林中,慘綠少年輕衫緩帶打馬而來,那樣溫柔純凈的眼神,那是八荒界的男人們無法擁有的,不染鮮血,不染詭譎的眼神,那眼神好像是一株開在懸崖畔的花,只要風輕輕地一扼,便會紅消香斷。人是多麼脆弱渺小,生涯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這脆弱渺小,生涯短暫,才顯得格外迷人。
她只想陪著她的崔郎這麼短短的一瞬,於她的生命里極其短暫的幾十年,為他化作人身,為他斂去神鬼之氣,為他持家生子,為他相伴身旁。
不過是短短的幾十年,可這卻是她浩瀚無垠的生命里,最應珍惜的幾十年!
「只要這幾十年過去,我還會恢復如常,我不會再愛上什麼人了。到時候我還是大天修羅女,這樣也不行嗎?阿幽,求求你,不要這樣狠心拆散我和崔郎!」眸姬哀聲祈求,彷彿眼前的華練是那棒打鴛鴦的惡婆婆,而她自己,則是苦命的劉蘭芝,孔雀東南。
華練看著這美人的小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忍住沒掀了桌子:「眸姬,就算你求了那神奇丹藥,也有幾歲也為人身,但你想過沒有,自古以來人鬼殊途,哪有你想的那樣簡單?!要是這麼便宜!天底下這麼多艷鬼彥魂,何不都尋了痴人去快活!」
眸姬吸了吸鼻子:「阿幽,我已經練成了道元丹,身體可以鎖住鬼元,變成常人。我將道元丹給崔郎服下,他便不會因為我是鬼道而折陽壽,而只要有了這歡生丹,我便能為他產下麟兒!為人妻子所為,我皆可為!」
華練瞪著那眸姬的眼睛,半晌,忍著氣苦口婆心地勸:「這歡生丹,丹師不明,你怎麼能……」
「已經有數位姐妹順利生產!我……我等不得了!若再不能生子,他便……便要另娶旁人!他族中壓力,他是清河崔氏,族中怎容他愛著一個沒有子嗣的女人為正妻……」眸姬說到急處,伏在地上全身顫抖,若是讓幽冥界一干神鬼看見,決然認不出這是名號響徹八荒的大天修羅魔女眸姬。
昔日大天修羅眸助蚩尤與黃帝大戰,斗九天玄女,斷女媧之腸,是何等強大的魔鬼!
「你當初說寧為賤妾,也不願意離開你的崔郎,現在又謀求正妻之位,將來許了正妻,又會艷羨一生一世一雙人,再沒有美妾侍寵在旁。」華練沉聲質問,「人心想來不可謀,你這條路沒有頭!如果你真的想要比翼雙飛,你不該選這姓崔的!」
「崔郎已經許諾於我,若我生子,變為正妻,他如今的妻子,不過是……」眸姬急忙分辨。
「荒唐!他既然都有妻子了,難道還會殺妻?!這樣的人如何能信!」華練氣的頭皮發麻。
「華練大人!」眸姬凜然起身,「請不要辱我崔郎。他的妻子固有宿疾,恐怕不久,如果他的妻子陽壽未盡,我是不會害人來滿足自己的!崔郎更不會寵妾滅妻!」
「就算他不會,你們要等著那可憐的女人上西天,可你想過沒有,世家大族,怎麼能容一個沒有身份來歷的小妾扶正為妻!」
「崔郎說,若我可為妻,他會帶我離族而居,絕不會讓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話來傷害我!」
「放他娘的屁!既然那時候不會讓流言蜚語害你,為個蛋蛋他現在不能?!為什麼還要畏懼壓力讓你生子?!」
「華練大人!我與崔郎之事,與大人無干,還請大人高抬貴手。」眸姬斂衣屈膝,「人間情愛,自有犧牲,我是甘願的,大人若不懂,還請不要阻我。」
「我不懂?哈,哈哈哈……」華練放聲大笑,將案幾一腳踹翻,大步流星走到了眸姬面前。眸姬一見華練的陣勢,雙膝一跪,深深伏拜下去。
華練一愣,大天修羅女論神階,與自己相仿,何況兩人是青梅竹馬的手帕交,從認識起,便以平禮相論,彼時自己與姬晉的事情,眸姬一一看在眼裡,此時卻依舊說自己不懂……
一種極其辛辣的味道湧上眼睛,華練一甩袖子,轉身坐了回去。
十三樓主連忙將那眸姬扶起來,想要說什麼,又覺得無話可說。
華練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壓抑住那股想要流淚的衝動,從袖子里取出一瓶藥水:「若生產那日不好,你服下這九天尋夢,我們相識一場……有緣再見吧。」
那眸姬接過藥瓶,楚楚動人的眼睛閃了閃,對華練深深一禮:「無論結果如何,眸姬絕不會怨則華練大人。」
華練氣樂了:「放你娘的屁!你的姻緣什麼結果,關老娘屁事?!」
那眸姬聽得故人粗口,神情恍惚,想起從前。
時光苒苒,滌盪去的何止是流光歲月,還有花間笑意,還有赤子心腸。
眸姬已經離開許久,那副風流佳公子意態的十三樓主瞳光憐然地拍了拍華練的手:「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
華練嗯了一聲,這時十二樓主端了茶點進來,正是這日應景的合歡糕、銀雲吞等物。
裡間的地毯已經濕了一塊兒,一隻三腳雷雲紋酒樽滾在地上,華練背對門口而坐,語音懶懶:「我現在不想吃東西,你放那裡吧。前陣子替我牽線聯繫天使長,多謝你。你說的那歡生丹的事情,我也會幫你留意。」
十三樓主沒正行地唱了一喏:「如此~多~謝~大人~」
唱完,眼前晃了晃,那位傳說中的大人從暖櫥里走出來,換去了那身禮服,只穿了一身不顯眼的水色居家便服,窄袖長衫,清冷高遠彷彿不世人間,亦如傳聞一樣,有一對群青色的奇異眼眸,這種如天似海的顏色,隨著日月星辰而變幻深淺的藍,象徵了此人獨一無二的身份。
正是清平館的鎮宅房東,各色重要神鬼集會,高神上仙堂談上的吉祥物,陳輝卿。
陳輝卿看了看氣息不穩的華練,拍了拍雙手,向著華練展開。
華練深吸一口氣,拿袖子蹭了蹭眼角,乳燕投林般地撲進了陳輝卿的懷裡,埋胸。
似乎是難得看見華練如此作為,陳輝卿滿臉茫然,有些吃驚地歪著頭,盯著十三樓主,似乎在詢問。
十三樓主看著那雙比上古原海還清澈湛藍的眼睛,想起後來的傳聞,心中惡寒。
傳聞么,這位天地吉祥物,時間掌舵人,最心無旁騖,甚至可以說空無一物的大神,居然在一個楓紅盡染的傍晚,在打水看書放牛吃草的時候,被人給……
吉祥物大人感覺到十三樓主的視線若有深意,定定地看著十三樓主,直到把十三樓主這樣的人物心裡都發毛了,才淡淡開口:「有咖啡么,我很困。」
十三樓主也是的確個人物,在目睹了大神間各色狗血大戲以後,還能雲淡風輕地拱拱手,燦爛一笑,吐出一句:「不好意思,這是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