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山外青山樓外樓,琥珀黃漿飲滿喉
暗夜下的斷橋上人還是不少,好多人在感慨著可惜不是冬季沒有下雪,可卻沒有人低頭看看橋下月光皎潔,清冷銀曳,湖水漣漪微動,破碎月華點點如細雪,彷彿落滿橋下水間。有種說法,這種月碎如雪,便是著名的斷橋殘雪。
好多情侶在斷橋橋頭拍照,似乎都忘了,在這裡發生的故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愛情悲劇。
今昭好歹也是文科生,到了這等名勝,難免心裏面湧出一大堆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來,尤其是張岱那一篇篇尋夢斷章——「國破山河在,山河還美,想起來就令人格外暖兮啊。」今昭撫摸著斷橋的橋欄。
「橋頭曾有一家腳店,店主釀一手好酒,味道清甜,回甘三日不絕,叫段家釀,名聞兩浙路,有小人想要將其獻給元朝皇帝,段大郎與段娘子各帶著一半祖方逃去,一年後斷橋下再會,段娘子等了十年,也沒有等到段大郎。」陳清平望了片刻的天,又看了看片刻的水,吸了吸鼻子,突然指著路口紅綠燈的地方,開口講起了故事,故事不奇怪,但凡關於吃,陳清平總能講個三五百字,奇怪的是他的語氣,聽著倒不像是講古,而像是背課文,「段家釀用川心水泡米,米發一旬,用川心水反覆澆淋,得澆米水釀糯米,八斤水對一石糯米——我一直想知道這方子,可惜找不到。」
今昭擦擦眼睛,看著陳清平,老闆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說到這種事情時,該有的惋惜,幾乎就這麼一瞬間,她知道,陳清平瞎編呢。
「後來段大郎死後,段娘子呢?」今昭貼心地追問。
陳清平指了指橋下:「化作橋下水鬼,索命不休。」
今昭打了一個寒顫,甭管是真是假,大晚上的,湖水幽幽,還是有點瘮人。
陳清平抬頭望天,片刻之後才說:「回去吧。」
回去之後的陳清平也有點奇怪,才一進門就問:「我要那罈子段家釀。」朱師傅愣了一愣,轉向蔓藍,蔓藍一臉茫然:「什麼段家釀?」
朱師傅莞爾:「我知道了,是那個貼著段字的黃泥罈子。那字,是輝卿親手寫的,對嗎?」說著,朱師傅還在手心裡比劃了幾下。
陳清平深深看了朱師傅一眼,點點頭。
今昭打量著兩個人的眉眼關係,被玉卮青婀拽到一邊:「你這麼閑啊,來來來,咱們也去喝酒。」
五月初的天氣冷熱恰當,西跨院榴花綻放,紅彤彤熱鬧可愛,月色里一段風流,玉卮端來清酒,哥窯杯子放了梅子,幾盤小食,有雞架子串燒,有章魚燒,有蜜姜輕芥末雞肝。玉卮擺好盤子,眼角也不時掃向半空,今昭想起這幾天清平館幾位元老的動作,似乎他們都在看天。
天上有貓膩?
監視的人,和星星月亮一起躲在了雲彩里?
東西剛放好,除了陳清平,爺們幾個都晃悠過來落座,老宋和神荼架了小烤爐子,填了炭,一副打算大吃大喝的樣子。
「今昭,嘗嘗這個雞肝,很好吃的。」玉卮垂著眼眸,腳下碰了碰今昭。
好吧,今昭確定今天晚上有貓膩了。
雞肝是熏的,有香料煙火氤氳氣,上面澆著蜂蜜嫩姜熬的乳汁兒,微微有一點兒芥末味道,吃在嘴裡,像是一把溫柔細膩的聲音,唱著簡單平和的歌曲,可配樂卻華麗,口味在醬汁澆頭上變得複雜。雞架是炸過的,看著濃油赤醬,那醬汁卻是微微有點甜的,沾滿了碎芝麻和孜然,口味重得很,配上酸甜的梅子清酒,倒是剛剛好褪了油膩感。
一群人在東跨院吃的酣暢,可今昭覺得,大家都在注意西跨院的動靜。
梳理了一下思路,事情大概是從斷橋開始,有些不對,陳清平好像是看見了什麼東西,才開始背課文的,他到底看見了什麼呢?段家釀又怎麼了,讓朱師傅露出那種表情來,那種人為魚肉,他為刀俎的表情,看著好嚇人吶。
西跨院開了榴花,紅彤彤喜慶得很,可在這一片新婚燕爾的背景里,一個人自斟自飲的陳清平,顯得格外孤獨寂寞冷。
喝了片刻,兩片飛紅爬上了臉,陳清平眉頭一皺,眯起了眼睛。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陳家阿哥,陳家阿哥……
陳清平起身,走出西跨院,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正是月掛當空的時候,可今晚實在變了天,陰沉沉,黑漆漆,天空彷彿蓋了一塊大棉被,沒一分浪漫。
陳家阿哥,這是神馬鬼稱呼?
陳清平清冷無波的臉上泛起一絲不耐煩來。
即便這是個將計就計的局,可他也沒指望對方真的能上鉤,他不過是想起了點兒舊事,順便覺察,的確有人在偷偷監視他和今昭而已。
陳清平順著那聲音,離開了跨越廊道,出了門,往外面走去。
外面是熟悉又陌生的熱鬧,一條街寬且筆直,鋪著石板,兩側都是店鋪,數得上名字的,俯首皆是,賣著各色物品,既有貴重的古玩字畫,也有尋常百姓離不開的胭脂水粉,柴米油鹽,還有好多南北寶貨,這條街長得和天市十分相似,陳清平幾乎從這裡,就能聽到這條街末端傳來的喝彩聲、絲竹聲,在他的記憶之中,那邊是這座曾經的繁華富貴鄉最大的娛樂區域,名叫北瓦,那地方甚至有胡人開的店鋪,美貌的胡姬用琥珀黃的杯子,盛來西域的葡萄酒,有大秦來的白人採買了大量的絲帛回去販賣……
這裡是臨安城的御街。
南避臨安的趙家天子腳下的溫柔鄉,現在靈城的天市,便是按照眼前這條街造的。
「陳家阿哥,你可還記得我?」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陳清平回頭,叫他的,是一位麻衣木釵的女子,挽著髮髻,一臉恬淡溫和的笑容,肌膚瑩白如凝脂。
「段娘子?」陳清平的臉上,做出一個奇怪的表情來,若是此時此刻今昭在這裡,一定會大吃一驚,這表情就像是兩個頑童捏泥人,一個捏了哭臉,另一個不幹,非要改了笑臉,因而這笑臉就顯得非常彆扭。
「當日承蒙陳家阿哥眷顧,點撥了菜色,奴家的酒,才能賣得這樣好。」段娘子盈盈一拜,「多年不見,不知阿哥可否賞光,讓奴再為阿哥傾酒一壺,聊表謝意?」
陳清平看了看路旁的腳店,點了點頭。
酒是好酒。
所謂好酒,頭一樣便是好水,江南水系豐富,杭城雖沒有惠山泉,但靈隱飛來群山之中,好泉好水也不少,水甘甜輕浮,酒便有了一道好底色;釀也須是好釀,譬如要用新米,譬如要幾澆幾曬,有的時候就算是材料平常,可要是有好火候好功夫好心思,也能做出絕色來。段家釀顯然既有好水,也會好釀,酒色清純,香味更是迎風數里。
好酒一入口,便有百般滋味,那種滋味熱了七經八脈,彷彿瞧見了心上人。
陳清平看著段娘子溫酒的動作,瞧著她端來溫好的酒,皓腕一段,美膩勝過美酒。
陳清平伸手就抓住了段娘子的手腕。
段娘子眼波盈盈地看著陳清平,纖細身子隨著她的側身,更顯得搖曳生姿。
「你家開腳店,當然有果子娘子,我什麼時候,指點過你的菜。」陳清平說著,抓住段娘子一扯,拽著段娘子出了門。
那段娘子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出了錯兒,一臉的愕然還未褪去,脖子上就被抵了一樣東西,卻是自己的木簪。
陳清平的聲音在一旁冷冰冰響起:「廚子手裡,哪怕是棉線,也能割肉。」
段娘子的咽喉被憑空漂浮著木簪刺出了血珠兒,她想施展法力逃走,可不知道什麼東西困住了她的力量,周圍突然靜的嚇人,那些走卒貨郎,公子路人,統統化作金色粉末,隨風散去,那風也頑皮,繞著段娘子,偏把她吹得張不開眼。
朱師傅笑吟吟地擦著手裡的奇怪金粉:「這一位瞧著戾氣慎重,按照屠宰的原則,這樣的肉都不能吃,因為肉里含著怨毒。這位夫人,你還是招了吧,不然落在我們兩個廚子手裡,煎炒烹炸,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兒。」
離奇被困住的段娘子突然也不掙扎,嫣然一笑,斂衣行禮:「橋姬見過各位,橋姬只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錯兒?」再抬頭,樸素的婦人已經變成了穿著紫陽花和服的女子,說不盡的嫵媚風情。
朱師傅莞爾:「破綻可多了。比如說,大宋朝的規矩,腳店是腳店,酒樓是酒樓,小小的腳店裡,是沒什麼菜色的,下酒的果子小菜,是果子娘子提了籃子來賣,這事兒你可知道?還有啊,那段家娘子成沒成鬼先不說,我們當然也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不過是幾面之緣而已,可一個腳店忙活的婦人,你說你這手,這麼青蔥,可有點兒不對。」
橋姬也不惱,受教似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陳老闆倒是比那些小妖小美人兒難對付。沒想到,我橋姬,栽在了男人手裡。」
朱師傅溫溫地開了口:「你呢,誘惑別人不要緊,誘惑我們清平館的男神,功課可不足。你要想誘惑他啊,還不如變成叫花雞,好歹還能惹幾眼。」
話音一落,神荼的大笑聲傳來,那架勢笑得幾乎撒手人寰,鬼王姬拍了拍神荼的胳膊:「笑什麼笑,趕緊把這犯人收押了,回頭和上大理寺的老黃,這事兒牽扯到東瀛,麻煩著呢。」
橋姬被抓,可猶未失掉那嫵媚搖曳的姿態,回眸一笑:「斷橋旁,是怎麼發現的呢?」
在場幾個人都看著陳清平,陳清平面無表情地回答:「今夜無月,哪來殘雪?」
橋姬是被押去了大理寺,聽神荼說,受了一頓好審,可也只交代她貪戀九州風物,跑來,嗯,勾引少男少女。
這話今昭都不信,聽鬼王姬說,橋姬並不算是什麼厲害的妖物,自己巴巴來九州勾人害命?搞笑么。
「蔓藍,你覺得看著你的眼睛,是橋姬?我寧可押寶那個失蹤的蟹足棒。」鬼王姬問。
蔓藍皺皺眉頭,偏頭不語,沿著斜街往後是吳山,山不大,翠色慾滴,山林間風起有人語,似乎是嘻嘻的笑聲,她細細分辨,又似乎只是她自己,聽錯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