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小荷才露尖尖角,一隻肥雞捶了炒
員工宿舍早上水池子旁一起刷牙,是清平館的晨會節目。今昭來了幾天,也知道這個規矩。一早起她端著臉盆牙具出來刷牙,老宋喜極而泣:「今天終於有個妞兒也來參加早會了。玉兒她們壞死了,就知道矜持,我不光膀子了還不成么。」
老周翻白眼:「名花有主,你也就只能望梅止渴。」
老宋反駁:「望梅止渴也比飲鴆止渴強,我大早上可不樂意看見你穿著睡衣出來漱口。」
兩人三言兩語,對口相聲又起。
今昭默默地吐掉嘴裡的漱口水,心說下次還是學玉卮蔓藍,少出來喝風,在自己的房間里搗騰算了。
今天的早飯是饅頭白粥和麻油金絲。
所謂金絲,東北產的大苤藍,去皮切絲兒,用鹽、醬油等調料腌透,擠去水份,拌入放了五香粉、辣椒油、麻油等等作料的醬汁兒里,擱在小罐子里繼續腌,研製好的苤藍絲兒是重金色。吃的時候拿出來,放了炒熟的白芝麻一絆,口感爽脆,嘎吱嘎吱不膩口,微辣微咸,加上白芝麻在嘴裡咬碎,咬得滿口香味,特別適合佐粥、或者夾在饅頭裡吃。
后廚朱師傅在圍裙上蹭了蹭蒸饅頭沾的麵粉,笑吟吟地看著今昭:「怎麼樣,還適應嗎?」
新晉太歲被饅頭噎住,只能猛點頭——哪能不適應,我都胖了!
清平館里分工還算明確,老周老宋招呼客人,玉卮管著帳,蔓藍和青婀因為還有什麼學習,所以負責一些訂單庫存之類的雜事,朱師傅和陳清平上灶,今昭來了以後,主要是在後廚跟著打雜,幫著洗菜。據說從前清平館還有一位女掌柜,但今昭沒有見過。
比起毒舌老周和花痴老宋以及技術宅陳清平,廚子朱能垣可以算是店裡最正常的人了——脾氣好手藝佳模樣清秀書卷氣濃,笑起來親切可喜,宛如春閨夢裡那鄰家的青梅竹馬,不僅能夠完美地按照陳清平的菜譜,做出味道和陳清平幾乎一模一樣的東西來,還能簡直夥計們的心理輔導,關心關心失足青年,比如今昭。要是他能時不時到前面露個臉,說不定風頭壓過陳清平就是分分鐘的事兒。
今昭把視線從朱師傅身上轉過來,又看了看老宋和老周,想起那位房東陳輝卿,不由得感慨,神鬼世界帥哥多,逗比少女好歡樂。
這邊廂老宋抬杠:「適應啥?頭七?」
那邊廂老周給大伙兒端了咖啡:「你現在憋在這裡,不過滿了七就好了。」
今昭感恩戴德地接過老周的咖啡,老宋搖頭:「你看看,咖啡配苤藍饅頭,這什麼搭配。」
老周呲笑:「都是自家人,吃的隨意些而已,你嫌棄,你別喝啊。」
老宋一仰頭把咖啡灌下肚。
清平館的夥計都習以為常地看著這兩位業餘相聲演員一大早的表演,唯獨今昭顯然還有點不上道——苤藍掉進了咖啡里,渾然不覺咸。
幾個人正閑聊,廚房裡傳來哀嚎,一隻拔了尾巴毛的山雞蹦噠蹦噠跳出來,拋頭顱灑熱血,後面跟著一臉血的陳清平和他的砍刀。
「我勒個去!頭兒,您這是鬧哪樣?」老宋上前踩了那山雞,老周伸手一扭,把山雞的脖子拔得脫臼,死透了。
今昭和玉卮連忙拿拖布手帕收拾血跡,一回身朱師傅已經把山雞泡在了熱水裡。
那山雞果然是拿來試菜的。
吃完了飯,老周和老宋去開張收拾,玉卮算今天的食材配給,今昭照舊就跟著朱師傅進了后廚。
朱師傅料理那砍了頭的山雞,手法嫻熟,遊刃有餘,別說沒沾上多少血,單看著他修長手指繞了幾繞就把雞腿骨給拆出來的情景,就比一刀沒把雞砍死的陳清平強了不止一個段數。
打雜的太歲嘖嘖嘴:「勺子哥還是嘗味道出菜譜吧,讓他殺雞,殺得跟犯罪現場似的。」
一轉眼一隻山雞已經整脫了內臟骨頭,整片扒在案板上,朱師傅提了刀背,密密地落在雞肉上,時不時用拳頭捻一下鋪開雞肉,又繼續用刀背捶,直到雞肉肉鬆而散,抹油鹽調料,再捶,沁老酒,醬油,再捶,切了條,鋪枸杞之類的配料上火蒸熟。
「略淡。」熟好后陳清平拈了一條,「不過無所謂,那傢伙有雞吃就不錯了。」
今昭也拿了一條,只覺得雞肉已經被捶得鬆軟滑嫩,好像炒雞蛋一樣的口感,調料的滋味都被捶進了雞肉里,那種淺淺滋味並沒有奪走雞肉原本的味道,蒸法又保留了雞肉里的津液,肉汁多味甜,回口則是陳酒香氣,就忍不住又拿了一條。
陳清平這人,忒挑!
「這菜叫什麼?」今昭問。
「捶雞。」陳清平回答。
「噗——可有寡鷹盾鐵?」今昭被噎住。
朱師傅溫溫一笑:「這是《隨園食單》里的一道菜,你別鬧了。」
捶雞是一封訂單,訂菜的聽說是一位人物。大概是看著今昭太閑,陳清平讓她提著食盒跟著自己去送菜。
主顧住在荷花市場,衚衕里拐了幾拐,今昭就又路痴了。別說東南西北,一抬眼烏雲遮了月亮,竟然是晚上。有了上次燕螭的例子,她倒也不覺得早上出門以後半小時的腳程就變了晚上有什麼不妥當,只是這會兒分明是數九寒冬,眼前院子過了影壁就是一大片荷塘,陣陣荷香,這實在有點兒邪乎。
細細竹橋在荷塘之中曲折通往掛了蓮花燈的房子。陳清平提著裝了捶雞的大漆食盒,踩著竹橋走近了那四面臨水的屋子,一個穿著瑜伽服的女人正在屋檐下打坐,放著古典鋼琴曲,聽到竹橋吱呀吱呀的聲音,女人張開眼睛:「聞見這香味兒,就知道你來了。」
沐今昭的人類的確是死了,不過為了作為太歲復活,就要用各種各樣的湯水汁液替換掉身體里已經死去的死水,所以茶水也好,河水也罷,綠豆漿和鯽魚湯也行,她每天要灌一大碗湯水,足足灌上七七四十九天。這四十九天里,每天要都能有一個不同的人提供這碗水,那新出鍋的太歲就能沾了這四十九個人的福氣,是再吉利不過的事情,就跟小孩子求百衲被一樣的道理。屆時今昭就福氣盈門,元陽可緩緩歸矣。
多省事兒的起死回生,只要親戚朋友每人每天給你買一罐可樂就成。
陳清平帶她出來,今昭琢磨,多半也是為了求百衲水。
好人啊!不顯山不漏水的!
正神遊天外,陳清平點了點今昭的肩膀:「今昭,這是蓮香。」
蓮香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天然美色,連一點化妝也無,美得覺得恨不得撲上去親一口:眼睛眼窩深邃,兩道褶線畫出漂亮的雙眼皮兒,襯得烏溜溜的眼珠子神采飛揚,今昭一眼就喜歡上這女人的長相,不妝而艷,鮮明而大氣。按照老宋的分類,這是霸氣御姐型。
「先生太客氣,打個電話,我過去就好了。」蓮香放下毛巾,把頭髮在手上挽了挽,插了一隻木簪,「我去換件衣服,先生,你每次帶來的雞肉,都做得很好吃呢。」
陳清平搖頭:「景令食雅。」
蓮香似乎見慣陳清平這種執著,笑著點頭,起身去換衣服。
今昭咂摸了一下這名字,福至心靈地看著陳清平:「蓮香,聊齋志異?」
「六尾靈狐。」陳清平點頭,回答得依然直白,絲毫不考慮當了二十年人類的今昭能不能抗住一早起就看見一位活生生的狐狸精。
水是生命的本元,就跟那廣告說的一樣,水的質量決定生命的質量,普通人的身體里流淌的,都是普通的行氣之水,而通靈的神鬼,身體里流淌的,則是天地精華。
今昭已經喝了自家親友們千奇百怪的水,還有燕螭的茶百戲,這會兒難勉有點期待,這位美女妖狐,能做出什麼水。
「此水叫做蓮心水,是立夏這一日從將綻未綻的花苞里搜集來的露水。水帶荷香,容易奪了茶的味道,所以今天煮了蓮子粥,也算是原湯化原食。」蓮香換了一身藕荷色底水田衣,捧著小陶鍋,鍋里白米點點如碎玉,蓮子瑩潤似珍珠,聞著有荷葉香氣,今昭頓時覺得早上的饅頭苤藍卡布奇諾都已經消化殆盡了。
因為捶雞並不對粥,蓮香拿來了一碟野雞脖子,說是上次陳清平帶來的菜譜,照著做的。
叫野雞脖子,其實跟野雞脖子沒有半點兒關係。是用小雞的雞胸脯肉和冬菇剁碎,撒了蔥花,用醬油雞蛋清兒拌成肉餡兒,再用油豆皮兒包裹起來,滾蛋黃兒下鍋炸透。雞肉捲兒的形狀細長,像是野雞脖子,所以才有了這麼一個名字。
這野雞脖子吃起來,噴香夠味兒,外皮兒酥脆,肉餡兒鮮美,醬香四溢,和粥配,一干一稀,一油一淡,一甜一閑,倒是很對景。
今昭吃了兩碗粥以後默默垂淚,來日七七回陽時,便是長肉十斤日。
吃完了粥,蓮香劃了小船,讓陳清平盡情地去采荷摘藕,她則招呼今昭坐在船尾玩水:「從荷花市場進來,數第六個衚衕口進,見了霧氣以後再數六個門,就是我家,現在外面是冬天沒意思,你常來玩,我家暖和。怕胖的話,這個時候來跟我做瑜伽啊。我可是專業教練,一周三次給人上課呢。」
今昭扶額,玩網游的龍神,教瑜伽的狐妖:「現在的,非人,都這麼能融入社會嗎?」
蓮香哈哈笑:「怎麼不能,我妹妹還當了演員呢。你昨天見到了燕螭吧,別理那個宅男,女人長時間對著電腦,皮膚會老的。」
今昭點了點頭,轉眼看著陳清平毫無憐惜地把荷葉扒掉,也不知道用什麼妖法取了藕節丟在船里——人家采藕的人多辛苦,掘泥三尺才能挖出來的藕,他是怎麼挖出來的,而且他那眼神亮的嚇人,簡直能透過那眼神看到他腦子裡嘩啦啦翻書一樣翻過無數以藕為食材的菜譜,然後靠在後廚門框上指揮苦命朱師傅做這做那。
他,老宋,老周,朱師傅,還有玉卮,都不是……人嗎?
死後生未息,神鬼來攪基,職場變靈異,非人來同居。到底生活里的哪一步跑偏,就拐上了太歲升天這條道呢?
蓮香似乎知她心事,嫵媚一笑,拍了拍她的臉。
今昭瞧著蓮香交衽里峰巒疊嶂,哀嚎一聲撲在蓮香懷裡蹭:「蓮香姐,我寂寞孤獨冷!求抱抱啊!」
中午的菜單上,果然出現了薑汁藕片、桂花糯米藕、藕粉桂花糕、干炸藕盒等菜肴來。陳清平扛著一麻袋藕的英姿被老宋拍下,偷偷傳到了微博上,果然又是一頓瘋狂的轉發。
「你這樣真的好嗎?」拄著掃把,今昭看著搗鼓手機的老宋。
老宋踩著門檻斜睨她一眼,笑得邪魅狂狷:「我沒給他實名丟在人人就不錯了。」
今昭拇指點贊:「你狠。」
正說著天邊滾了悶悶的雷聲,老宋皺了皺眉,指著天上那白閃閃躲在灰沉沉的天色里的太陽:「這動靜,大概是燕螭那小子出來逛超市了。」
果然沒過多久,一個少年用力踩著自行車,提著兩個購物袋,露出薯片泡麵之類,耳朵上耳釘排排閃閃,正是燕螭。
這就是著名古燕京水系幽川的守護者龍神螭吻?
今昭看著那身運動服上起的毛球,無語扶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