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生命里的選擇
鄴城。
張樺率領的五萬勤王大軍,在中途遇到燕軍和魏軍的七萬聯軍,一場廝殺,徹底擊潰了這支聯軍,不可一世的慕容俊再次率領一千人馬逃竄。
石良玉登基后的又一場大戰,雖然付出了扶羅城的毀滅的代價,但是,最終還是取得了勝利。
金殿上,石良玉正在舉行這場大戰後的第一次早朝。今天的議題,主要是如何處理鄴城裡面的胡羯人。
扶羅城之戰,正是胡羯平民為燕軍做內應,才毀於一旦,為防悲劇重演,絕大多數大臣都主張即刻驅逐鄴城的胡羯人。
國師葛洪上前道:「陛下,兩軍交戰,不應傷及平民啊……」
武將里的張康一瘸一拐地上前幾步,他是扶羅城的唯一兩名倖存者之一。他正要下跪,石良玉立刻道:「張康,你身上有傷,不用多禮,直接說你的意見吧。」
「謝陛下。臣最初駐守扶羅城時也是和國師一樣的看法,認為兩軍交鋒不應傷害對方平民,所以,對扶羅城的胡羯和漢人一視同仁,絕無加害。可是,沒想到卻是養虎為患,正是他們做了姦細,才導致城內一萬多百姓和五千守軍全部被殺害。胡羯人和我們仇恨已深,無論怎麼姑息都是無用的,鄴城是我國都城,留下這些胡羯,就如身邊長了顆毒瘤,隨時可能放齣劇毒,將整個人滅亡。臣主張立即驅逐胡羯人……」
張康一向是非常頑固的對異族寬大派,現在,他以自身的血淋淋的經歷做出如此激烈的建議,立刻得到了眾臣的強烈支持。葛洪無法再駁,石良玉思索一下,立刻道:「好,即日起驅除鄴城胡羯。」
「遵命。」
當日開始,大軍在鄴城各大城門上貼出告示:「現在趙國叛黨已經全部伏法,經過調查,沒有一個好人參與其中,從今天開始,願意留在鄴城的胡羯人,請留下,不願意的請自便,不再禁止城門的出入。」
令鄴國君臣意外的是,此令一頒布,三天之內,方圓百里內的漢人紛紛搶著入城,而爭著出門的羯族人卻把城門堵了個水泄不通。
石良玉見此情景,知道這些羯人絕對不會聽從自己的號令,不禁勃然大怒,惡從心起,就傳令國內外:「凡是漢人進獻一個羯人首級者,文官升**,武將拜牙門將軍。」於是血淋淋的大屠殺開始了。一天之內羯人的首級就堆了數萬個,屍體在城外都餵了野狗。人們把十幾年積壓的對趙國**的憎恨統統地發泄在這些無辜的羯人身上。在戰場上捉到的羯族俘虜都要被斬首,凡是高鼻樑多鬍鬚的也跟著遭殃被殺死,經過這場全國範圍的大屠殺,羯族作為一個獨立的民族已經不復存在。
這一場大屠殺轟轟烈烈展開時,藍熙之一直處於昏迷狀態中,躺在石良玉的寢宮已經五天五夜了。
石良玉每天退朝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寢宮看她醒了沒有,然後強行給她灌下水和葯,讓她的生命得以延續。
宮裡幾乎所有的御醫都出動為她診治,最後,石良玉還是相信了葛洪的診斷,讓葛洪一人專門為她診治。這些天,她按時服下葛洪開的葯,雖然一直昏迷著,但是氣息已經穩定了許多。
第六天,藍熙之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異常舒適的大床上,外面,秋風蕭瑟,屋子裡,錦繡疊嶂,一切,彷彿就像一場夢。
「熙之,你終於醒了!」
她看著床前的男人欣喜若狂的樣子,他的臉孔不再是水果鮮艷的少年模樣,英武中又夾雜著憔悴和憂心,下巴上都是青磣磣的鬍子拉碴。
這個男子,是自己不認識的。她看他一眼,又閉上眼睛。
石良玉好不容易等到她醒來,哪裡允許她再閉上眼睛?他趕緊親手端起旁邊桌子上一碗快要放涼的葯,扶起她,將碗遞到她嘴邊,溫言道:「熙之,喝了吧……」
她點點頭,喝了滿滿一碗葯,才重新躺下,茫然地四處看看:「我怎麼沒死?」
石良玉笑了起來:「熙之,閻王都還不想要我們,所以我們又活下來了。」
意識逐漸清晰起來,劉侍衛、塢堡眾人、張康、大黃馬等等面孔一一閃過腦海,她驚惶地坐了起來:「他們呢?他們到哪裡去了?」
石良玉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沉聲道:「他們都戰死了!劉侍衛、孫休、塢堡的士卒、你的大黃馬,都死了。燕軍當夜還燒毀了寧鎮塢堡,寨中男女老少無一倖免……只有張康一個人逃出來了,張康現在還活著……第二天,張樺大軍趕到,擊潰了羌軍和燕國聯軍,消滅了他們八萬主力,總算為塢堡眾兄弟報了仇,熙之,我只能做到這樣了,對不起……」
屬下死光了,塢堡也被燒毀了!
身邊所有的一切,已經完全失去了。
心裡並無一點已經報復的快感,依舊是滿腔的失落和仇恨,血肉橫飛的場景如在眼前,心彷彿也被一點一點扭曲,她忽然大聲道:「我要殺了慕容俊,我要殺光那些胡人……」
她的聲音如此之大,如在咆哮,完全不應該是一個昏迷了好幾天才醒來的人該有的表現,石良玉嚇了一跳,拉住她的手:「熙之,你鎮定一點,等好點再說……」
她狠狠地盯著他,又道:「我一定要殺了慕容俊!」
「好的,熙之,我也不會放過他的!」
她狠狠咆哮幾句,喉里一陣腥甜,微微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石良玉大驚失色,坐在她身邊,幾乎是半抱起了她:「熙之,你怎麼樣了?」
她強笑道:「**病了,沒關係,你去忙吧,不要管我。」
石良玉扶她躺好,替她蓋好被子,柔聲道:「今天的事情都處理完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她看著他溫柔而深情的目光,這一刻,心裡彷彿是有些喜悅的。經歷了一場大屠殺后,空虛害怕的心靈如此強烈地需要一個穩定的依靠和支持,而他正好在身邊!
她環顧四周,發現這房間是如此熟悉,並不太大,布局和朝向都符合風水上的「聚氣」之說。雖然布局已經微微有些不同了,藍熙之還是立刻記起,這間屋子竟然是上次石良玉脅迫自己「嫁」給他的那間「新房」。原來,自己已經躺在鄴國的皇宮,這裡,應該是石良玉的寢宮了。她想坐起身來,渾身卻沒有力氣,石良玉伸手扶她:「熙之,你想做什麼?」
她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睛,只是緊緊拉住他的手不放。
她第一次如此強烈流露出來的軟弱和依戀,讓他心裡又是憐惜又是喜悅,好一會兒,才伏在她耳邊柔聲道:「熙之,不要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他的聲音如此鎮定而溫柔,她心裡稍稍安定了一點兒。石良玉將她放下躺好,她的頭挨在枕頭上,拉著他的手,慢慢又昏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天黑了。這次,她不再如第一次醒來時候那樣處於迷糊中,而是完全真正的清醒了。
眼睛剛剛習慣黑暗,一陣燈光刺來,她看去,前面兩名掌燈的宮女,後面是石良玉,而他帶來的那人竟然是葛洪。
葛洪這幾天都在為她看病,熬藥,自然不若她那麼驚訝,見她看著自己,行一禮道:「娘娘,您現在感覺如何?」
娘娘!
如此陌生的稱呼聽在耳朵里,她一時分不清楚,他是在叫蕭卷的「娘娘」還是石良玉的「娘娘」!
她又看看石良玉,石良玉滿臉笑容,伸手來扶她:「熙之,道長來給你看病,你知道的,道長醫術那麼高明。」
她點點頭,伸出手去,葛洪給她把完脈:「娘娘的癥狀已經穩定下來了……」
「葛洪,你叫我的名字吧!」
葛洪看看石良玉,石良玉點點頭,藍熙之不經意地看他,但見他臉色平靜,也看不出來喜怒哀樂。
「您受的外傷已無大礙,不過,陳疾非常嚴重,已經浸入骨髓,得趕緊醫治。貧道新開了一幅藥方,您按照這個方子連服一個月,這一個月期間,只能靜養不能練武,情緒上也不能大起大伏……」
「一個月?要這麼久啊?」
石良玉趕緊道:「熙之,只要能好起來,一個月也不算久啊。」
藍熙之搖搖頭,一個月這麼長的時間,難道就一直呆在石良玉的皇宮裡?她心裡有些害怕,「不用了,我沒什麼大礙……」
石良玉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多說,只微笑著溫和道:「熙之,放心吧,等你身體好一點時,你隨時可以自由離開。我這裡,你想來就來想走也隨時可以走,我決不會阻攔你的。」
她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似乎想聽出他話里是真情還是假意,可是,他的微笑是那樣誠懇,她的疑慮立刻被全部打消了,點點頭:「謝謝你,石良玉。」
「不用謝。」
葛洪見他們兩人一番談話,心裡就有了底,立刻明白藍熙之並非如石良玉所說的是他的「皇后」了。他不解其間的糾葛,又不好說什麼,只得退了下去。
葛洪雖然只呆了一會兒,但是藍熙之見到故人,心裡終於有了幾分欣慰,石良玉看她面色平靜了不少,才道:「熙之,該吃晚飯了,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這些天處於昏迷中,她幾乎都是靠藥物維持著生命,如今也不覺得怎麼飢餓,搖搖頭:「我好像不餓……」
「不餓也得吃東西。晚飯已經擺好了,少吃一點吧。我等你先梳洗。」
「好的。」
石良玉先出去了,幾名宮女立刻迎上來,扶住她:「您先梳洗吧……」
藍熙之有些意外,這些宮女並未叫那聲刺耳之極的「娘娘」,顯然是得到了石良玉的授意。她鬆了口氣,忽然發現這次再見到石良玉時,他改變了許多,不再威逼也不再強迫更不苦苦挽留,一切都張馳有度,讓人自在了不少。
沐浴完畢,渾身似乎輕巧了一些。衣物早已擺好,並非自己提心弔膽的鳳裙皇后服之類的,而是十分淡雅的月白色的衫子。她穿好衣服,走出去時,外面的膳食廳里,石良玉已經坐好,正等著她。
石良玉也並非龍袍冠冕,而是一身舒適的便服,沐浴后,他的鬍子也剃乾淨了,人也清爽起來,彷彿又是殘存記憶里那個鮮艷的少年,只是面上的青澀之氣完全褪卻,徹底變成一個成熟穩健的男人了。
他一見她進來,立刻起身上前幾步,扶她坐下,然後吩咐一聲,御廚開始上菜了。
待飯菜上齊,石良玉揮手摒退了一眾伺候的宮人,房間里只剩下了二人。這些菜都很清淡很普通,也是她平素喜歡的。石良玉先給她盛了一碗湯,微笑著遞給她:「熙之,你先喝碗湯吧。」
「好的。」
她昏迷幾天,嘴裡無味,只喝了這碗湯,便不再吃其他什麼東西。石良玉心情高興,胃口顯得特別的好,「熙之,你想吃什麼?我吩咐廚房明天給你做……」
「我不需要特別吃什麼。石良玉,你不用管我,現在諸胡覬覦著你呢,你忙你的吧。」
「熙之,這次破諸胡三十萬大軍,我的漢家鐵騎也損失過半。雙方都損失慘重。我和他們的戰爭一定是還會繼續的,但是,短時間裡,大家都需要休養生息,他們暫時不會前來,只有局部的小的戰爭需要應付,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處理的。」
「嗯。」
他已經吃完飯,見她眼神有些黯淡,扶住她的肩頭道:「你是不是困了?去休息吧,熙之。」
「我不困,只是身上沒有什麼力氣。」
他笑起來,輕輕抱起她,藍熙之嚇了一跳,他卻先開口:「熙之,我帶你去休息。」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他依言將她放下,還是伸手扶住她,將她送到房間,讓她在房間里一張寬大而舒適的椅子上坐下,「熙之,你昏迷了這些天,現在時間還早,也睡不著吧?我陪你看一些有趣的東西。」
「嗯。」
他拿出戰爭中收穫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和一些書畫作品,一樣一樣攤開在桌子上,兩人一起欣賞。
經歷了戰爭,再加上渾身沒有什麼力氣,饒是平素最愛的東西,此時也提不起什麼興趣。看得一會兒,石良玉見她十分疲乏的樣子,笑道:「熙之,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我們明天再看。」
「好的。」
他扶她躺下,看她仍睜著眼睛,就道:「熙之,我在這裡陪你吧。」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的書房看奏章,有事可以叫我。」
「嗯。」
這一夜,他並未打攪她,只在書房處理事情到深夜,進來看看她,替她牽牽被角,喂她喝了一點水,才去了另外一間屋子休息。連續幾天,他都是這樣,雖然細心的照顧她,卻並不打擾她,那是一種異常友好而平靜的相處,藍熙之慢慢地意識到,自從自己和他「成親」的第二天早上逃離后,再後來的幾次見面,石良玉的態度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再苦苦相逼,也不強求掠奪,而是任其自然,但是,他的溫柔體貼較之以前,卻是更勝幾分。
這樣無微不至的呵護,令迷茫的心裡多了絲淡淡的情愫,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麼不可忍受了。
前段時間似乎將雨都下完了,初冬開始,每天都陰沉沉的,卻並不下雨。
上午的風冷冷地刮過,藍熙之坐在寢宮外面的那片大柏樹、松樹組成的林蔭道上,靜靜地看著前面。不遠處,折了一條腿的「颯露紫」在林中漫步,它經歷了那場泥石流,只被震暈了,隨後居然自己跑了回來。石良玉欣喜若狂,便將它圈養在御花園的劃定區域里,派了專人照顧,讓它慢慢恢復。
「颯露紫」見她那麼專註地看著自己,似乎也認得她的樣子,一聲長嘶,像是要跟她打招呼。藍熙之微笑著又看它幾眼,算是作為回應。心裡浮起一層深深的悲哀,自己的大黃馬早已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蕭卷留給自己的唯一活著的東西,如今也被慕容俊的大軍毀滅了。
這裡,雖然變成了鄴國皇宮的後花園,可是,風景卻是完全熟悉的。只是,那時,它還是石良玉在鄴城的大本營,沒有被擴建成皇宮。
以前,她曾在這裡作畫,畫長長的關於戰爭的畫卷,有血腥戰鬥,有失敗的悲哀,有勝利的喜悅,當然,還有蕭卷。畫畫時,她還認為,總有一些戰爭是值得歌頌的,現在,滿腦子裡卻全是紅的血肉、斷腿殘肢,無盡的廝殺、慾望、報復、殘酷、毀滅……人與人之間,不再是同類,而是一種互相撕咬吞噬的獸類和異類……戰爭,不再有什麼正義或者不正義,更無所謂讚揚或者譴責,戰爭,只是野心家的貪慾和權謀的結果而已。
「熙之……」
有人叫自己,她微微側過頭,只見石良玉已經處理完政事,往花園而來。在他身後,跟著幾名宮女和太監,近了,才看清楚這些宮人捧著巨大的畫卷,然後,一一放在光滑的長條的桌子上展開,正是那幅尚未完成的巨大的戰爭畫卷。她上次逃離后,石良玉一直替她小心保管著。
石良玉微笑著微微彎下腰,看著坐在椅子上的藍熙之,她穿月白的衫子,黑色的頭髮就那樣垂著,臉色出奇的蒼白,往常烏黑明亮的眼睛也慢慢地消失了生氣。
她是書畫雙絕藍熙之,畫畫是她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種天賦和樂趣,他見她的眼神那樣黯淡,心裡十分不安,很想重新喚起她的生機和活力,就道:「熙之,你要不要繼續畫畫?」
雖然已經如此厭惡戰爭,藍熙之還是很想把這畫畫完,她點點頭,站起身,走到畫桌邊,拿起早已準備好的畫筆,低下頭細細看了看原來的思路和順序,又想了想,提筆準備將一幅戰敗的圖畫填充完……
她剛畫了幾筆,手一抖,畫筆掉在地下,一張口吐出一口血來,覆蓋在那些戰敗的士兵的畫面上,觸目驚心地猩紅一片。
「熙之……」
石良玉飛快地摟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抱起她就往屋子裡跑:「來人,快來人,傳御醫……」
葛洪等立刻趕來,一見她嘴角那樣的血跡,再替她把把脈,葛洪搖搖頭,嘆息一聲:「先喝了這碗葯再說吧。」
一名宮女立刻端來一碗準備好的葯,石良玉親手接過,喂她喝了下去。喝完葯,他正準備扶她躺下,她卻嘔吐起來,將剛剛喝下去的葯全部吐了出來,吐到最後,又夾雜了殷紅的鮮血。
石良玉也顧不得她吐了自己一身,抱住她焦慮地道:「熙之,你怎麼樣了?」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似乎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
葛洪道:「陛下,先讓她休息吧。」
石良玉無法,只好扶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和葛洪等人出去了。
到了外面,石良玉再也忍不住憂心如焚道:「道長,她的病情到底怎麼樣了?」
葛洪搖搖頭:「她已經病入膏肓,再加上這些日子憂心戰爭,心力交瘁,又經過那樣一場激戰,幾乎完全摧毀了她的體質,現在只怕神仙也難救了……」
「就沒有任何辦法了?」
「她拖了這麼些年,已經不容易了……」
「你以前不是說成親就可以讓她的病好起來么?」
「依貧道看來,現在即便成親,也不見得就能完全復原了,何況……」他看了一眼石良玉,躬身道,「恕貧道直言,看樣子,她並不會和陛下成親。」
石良玉大聲道:「我們已經成親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已經公告天下冊封的皇后!」
「可是,這得她自己答應才行。陛下,您看她的樣子會答應么?」
石良玉無話可說,想了一會兒才道:「真的就沒有其他辦法了?」
「沒有任何辦法了。貧道只能儘力開一些輔助治療的葯延續她的生命,走一天看一天。」
「好,你就儘力而為吧。」
「遵命,貧道告退。」
「你下去吧。」
這一整天,藍熙之都處於昏睡狀態中,到傍晚時才勉強睜開眼睛,喝了葯后已經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
她迷迷糊糊地躺下,見石良玉還不眠不休地守在床邊,低聲道:「你去休息吧,你每天處理很多事情,別累壞了……」
他看著她日益黯淡的眼睛,就如一盞燈,漸漸地、漸漸地,就要油盡燈枯了。心裡劇烈地疼痛,世界就要毀滅一般的恐懼,他卻並不表現在臉上,只拉住她的手,柔聲道:「熙之,我陪著你。」
「不用,你太勞累了,你應該好好休息。」
他伸手摸摸她的枯瘦的面容,淡淡道:「熙之,我今晚陪著你好不好?以後,我想再陪著你,恐怕也是沒有機會的了……」
那是一種純潔而關切的眼神,是江南的誠摯翩翩少年的依戀而美好的眼神,也是她最喜歡他的那種純良的眼神。她點點頭,微笑起來:「水果男,你陪著我吧。這些天,我越來越害怕天黑,我怕,自己閉上眼睛后,就再也看不到天亮了……」
眼淚立刻就要湧出來,石良玉強行忍住,上了床,在她身邊躺下,將她輕輕抱在懷裡,微笑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就在你身邊,你什麼都不要怕。我會天天給你點著燈的……」
「嗯。其實,我也不是太害怕。如果再也看不到天亮的話,我想,我就會看到蕭卷了……呵呵,如果能看到蕭卷,天就是永遠不亮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啊……」
「熙之,熙之!」
他輕輕叫她的名字,喉頭髮緊,聲音哽咽。
她在他的懷裡,氣息微弱:「水果男,有一件事情,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你……」
「什麼事情?」
「你對我那樣好,我卻屢次對你食言、傷害你……」
「熙之,我沒有怪你,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他緊緊摟住她,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熙之,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私,希望你在身邊陪伴我愛我,所以一直強迫你,逼迫你。在舊都的那天晚上,因為我的無禮發瘋,你被我害得受了重傷。後來又因為朱瑤瑤,害你自傷心脈……熙之,我多次傷害你,你卻從來都是原諒我、寬恕我,是我對不起你,你一點也沒有對不起我……」
她聽他這樣沉痛的後悔,笑起來:「我『逃婚』的那天早上,你說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你看,我現在都還記得呢……」
「熙之,需要被原諒的是我並不是你。你走後,我很傷心,因為那天早上,你說『愛一個人就決不會利用她』,我才明白過來,以前,我並不是愛你,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不顧你的感受傷害你。比起蕭卷對你的好,我真是大大不如,所以,你不喜歡我也是應該的……可是,熙之,那時開始我突然醒悟了,我以前的種種行為,只會讓你距離我越來越遠,所以,我希望換一種方式,讓你真正接受我……」
他的每一個字都從心底滑過,她伸手摸摸他的臉龐,微笑起來:「水果男,你一直待我好!除了蕭卷外,就是你對我最好了。有些時候……我很絕望的時候,想起你就會覺得開心一點,對自己說,誰都對我不好了,水果男也會對我好的……呵呵……」
她那樣柔和的聲音,如即將逝去的哀樂響在耳邊,他哽咽著,「熙之,你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嗯。能活著我就盡量活著……如果不能活著了,我也不害怕……你放心吧……」
他再也壓抑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不,熙之,無論如何你都要活著,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朋友了,你決不能再拋棄我離去了……熙之……你決不能離去……」
藍熙之伸出無力的手,勉強抱住他的頭,微笑起來:「水果男,無論我在哪裡,都會保佑你,關心你的……」
「不,我不要你關心,不要你保佑,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熙之……」
她的手慢慢鬆開,臉上還掛著微笑,又昏睡過去了。
他輕輕抱著她,看著燈光下她那樣死灰的逐漸毫無生氣的面孔,心痛得幾乎要發狂。過了許久,他才低聲道:「熙之,我決不能讓你死!只要你能活著,無論什麼辦法,我都要試一試……」
清晨,有冬日裡難得的一抹陽光。
石良玉親自端了葯來,藍熙之喝完葯,躺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看陽光從花房的琉璃里那麼明亮的傾泄下來,灑在面前的石良玉的身上,他整個人看起來是如此的俊逸洒脫,英武不凡。
「呵呵,水果男,我突然發現,你是我認識的最帥的一個人了。」
石良玉手撐在椅子的兩端,距離她的面孔那麼近,然後,很詭異地眨了一下眼睛:「熙之,看在我這麼帥的份上,是不是對我有點動心了?」
她的慘白的臉忽然多了一絲淡淡的紅暈,老實地點點頭:「呵呵,說真的,有一點哦。若是我沒有遇到過蕭卷,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愛上你的……」
他瞧著那抹紅暈,自己也有點心跳的感覺,十分開心,卻故意板了臉:「說了半天,你還是覺得蕭卷比我帥?可是我自己卻一點也不認為蕭卷比我帥相反我覺得自己比蕭卷帥得多……」
他幾乎是故意一口氣說了這麼長一句拗口的話,那樣許久不見的純良的神情、舉止又重新回到了臉上,就如「倚天屠兔記」里「醉面」的少年。她怔怔地看著他,微微有些失神。
他見她那樣失神的樣子,喜悅從心底擴散到臉上,飛快在她臉上親吻了一下:「熙之,我給你彈支曲子……」
來不及指責他的突襲,她有些驚訝地發現他已經跑到對面的一張古琴旁坐下,手指輕撫琴弦,立刻飄出一串悠揚的聲音。
這張古琴,她還以為只是花房裡面的擺設而已,行軍奔波,內憂外患里,她完全忘記了石良玉會彈琴這事了,也忘記了自己不僅會彈琴,還親自製作過五十弦的粗糙大琴。
他見她意外的樣子,笑道:「帥哥不僅外貌要帥,而且還得會彈琴增加情趣,這樣才能把蕭卷徹底比下去。我記得蕭卷彈琴是不怎麼樣的,可是我又帥又會彈琴,絕對會慢慢把蕭卷比下去,熙之,你說是不是……」
他自顧自地說,藍熙之聽得笑起來:「蕭卷會彈琴的,只是不怎麼樣而已。」
「可是,我彈得很好啊!」石良玉登她一眼,不僅彈琴,還唱起歌來,是一首很歡快打趣的野調,他邊唱邊眨巴著眼睛,似乎在拋媚眼的樣子。
藍熙之笑得胸口都有點疼痛,蹣跚著起來,想摘一朵花房裡的花向他扔去。她起身走了幾步,身子有些搖晃,彎下腰剛摘下一朵花兒,眼前一花,幾乎站不穩。
他跳起來,衝上前一步摟住了她:「熙之,你幹什麼?」
她將花丟在他懷裡:「呵呵,潘安每次出門都是花果盈車,你比潘安還帥,我也得丟一朵花兒給你,對了,那裡還有一隻雪蜜桃,拿過來給我,我要扔你……」
這種雪蜜桃只出產於青州,每年入冬才成熟,十分珍貴,是前兩天一個商隊的使節路過鄴城進貢來的。藍熙之剛剛見到時十分喜歡,可是只吃了一小片就吃不下去了。
石良玉真的走過去,將那隻雪蜜桃遞到她手裡,然後退開幾步。她笑起來,用了殘餘的一點力氣將桃子往他身上扔。
他上前伸手接住,咬了一口:「呵呵,這是熙之給我的定情禮物,我一定得收下……」
「你胡說八道,什麼定情禮物?」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熙之,你不會沒讀過詩經吧?嘿嘿,女孩子拿水果扔男人,自來就是求親的表現哦。是你主動追我的,我其實並不想答應,唉,不過,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我犧牲一下勉強答應你算啦……」
藍熙之見他拚命唉聲嘆氣的樣子,笑得幾乎要跌倒。他上前一步輕輕抱住她,鼻尖蹭在她的鼻尖上,親昵地道:「熙之,我今天很開心,你開心不?」
她點點頭,「我好像許多年都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她的回答讓他更是高興:「熙之,以後,我每天都會讓你這麼開心的。」
她看他那樣興高采烈的樣子,心裡一陣酸楚,自己能帶給他開心快樂的日子,還會剩下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