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三百歲或六百歲
夏日的午後,暑氣蒸人。
馬跑得一會兒,就熱得吐出白沫。這匹馬是蕭卷生前的愛馬,藍熙之一直十分珍惜它,輕輕摸摸它抖動的鬃毛,微笑道:「我們也別太辛苦了,反正也沒什麼急事,先找個陰涼的地方歇一會兒。」
前面有幾棵直直的楊樹,雖然並不枝繁葉茂,但是好在幾棵挨在一起,有一片陰涼,藍熙之立刻催馬跑過去,自己坐在陰涼的地上,馬隨意在路邊啃些野草。
她靠在樹上閉上眼睛,微笑著自言自語:「唉,蕭卷,我只怕是舒適的日子過久了,才出來沒多久,就覺得又辛苦又不習慣。為什麼以前我沒有這種感覺呢?還是藏書樓好啊,天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想看書了還可以到山上跟你說話、聊天。蕭卷,我不想遊歷天下了,我想回藏書樓了……對,我要回家了……回家又可以跟你說話了,呵呵……」
風吹得楊樹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音,坐了半晌,藍熙之站起身,拍拍馬,看看前面的兩條路,一條是通往不知道的自己原本打算出去徜徉的遠方,一條,是返回江南的方向。她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蕭卷,不瞞你說,我原本是打算出來看看周邊諸國的情況,也為小皇帝多少想點辦法。可是,一個人上路我覺得好辛苦,我很想念你,我真的要回來了……呵呵……」
一旦做出了選擇,上路就很輕鬆了,她想起那條開滿了雪白的花朵的野李子林蔭路,想起那片一望無際的荷塘,此刻,荷花早已盛開了吧?
一路漫行,十天後的黃昏,青州已經在望。
青州本來是小朝廷的領土,但是兗州刺史蘇俊作亂,守備空虛,羯族見狀趁機佔領了此地,如今,想要奪回來,那可是難上加難的事情了。
為了繞過如狼似虎的羯族士兵的把守,她選擇了一條小道,準備在青州周圍隨便看看。
這裡距離青州還有十幾里,過了一條小河,便是一片叢林山坡。
她將馬栓在一個稍微隱蔽的地方,沿著叢林往上走,在坡上,隱隱可以看見青州城高高的城門如一個小小的黑點。她再走得幾步,忽然聽見前面的樹林里響起輕微的悉簌的聲音,像是潛行的人貼著草葉發出的聲音。
她悄然掠了過去,只見前面人影一晃,兩個拿著大刀的人趁著逐漸降臨的夜色,快步下坡,在坡角一個坑窪處牽了馬,又檢查一下馬銜著的封嘴的木片,然後往兗州城相反方向而去。
這兩人顯然是打探到了什麼,要匆匆趕到哪裡去回報。
藍熙之見他們的行動異常神秘,立刻回身騎了馬,用特殊的材料包裹了馬蹄,一路跟隨他們而去。
那兩人的馬顯然也經過了蹄子包裹,跑得迅捷卻不發出聲音來。兩人越跑越遠,幾乎兩個時辰后才來到了一個偏僻小鎮。
這個小鎮沒有一絲燈光,在黑夜裡露出一股強烈的腐屍的臭氣。
羯族當初攻青州的是燕王石城。石城特別兇狠殘暴,就連羯族人也暗地裡稱他「閻王」。石城的策略是,將臨近漢朝廷的大小城鎮屠殺乾淨,最大限度消滅他們的人口和賦稅來源,以便通過青州,沿兗州繼續南下,最終滅掉偏安江南的漢朝廷。
兩個人勒馬,回頭看著那名一路追蹤的人,其中一人道:「好賊子,你追了這麼久,想幹啥……」
「我看你們神神秘密的,到底拿了什麼事務?我看看……」
兩人大怒:「你大言不慚,什麼東西!再不滾,砍死你……」
藍熙之見這二人提刀攻來,趕緊躲開,幾招之後,忽然聽得一陣風聲,一人一馬無聲來到背後,一人低喝道:「你是誰?」然後,一股劍鋒貼著自己肩頭滑過。
這人想必是不習慣偷襲,故有這番提醒。藍熙之聽得那低沉的聲音好生熟悉,卻見那二人又攻了上來。
「紫電」出鞘,藍熙之冷哼一聲:「你三人一起上吧……」
攻向她的兩柄大刀被一柄玄鐵短劍隔開,只聽得一聲低呼:「藍熙之,是你?」
她怔了一下,隨即道:「朱弦,你們怎麼在這裡?」
那二人道:「朱大人……」
「這裡不是說話之地,我們回去再說。」
「是。」
馬行到天明,終於到了兗州,進入了一座叫蘭泰的小城。
蘭泰小城雖然藉藉無名,卻是一個很重要的戰略要地。原來,朱弦自平息蘇俊叛亂后,便主動要求調任邊境駐守,擔任了一名武將。
青州丟失,兗州危急,朝廷就失去了一面最大的屏障,北方諸國無不摩拳擦掌,想吞下這塊肥肉。朱弦這些日子除了招募兵士外,加緊了對周圍的偵察,籌劃著如何有效守護兗州再奪回青州。
城內城外守備森嚴,就地取材新加固的痕迹還很明顯,顯然是朱弦這些日子以來的作為。而校場上操練的士兵一絲不苟,訓練有素。
四人進了一間小屋,屋裡只有一張粗糙的木桌和幾張凳子。那兩個人,一個叫陳崇,一個叫解思安。兩人正是在青州刺探軍情和防備情況的。
此行可謂大有所獲,原來,趙國皇帝石遵近日病重,確立太子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他的本意是傾向於養子石良玉,可是,石家兄弟子侄卻傾向於石衍。為此,雙方的支持者,暗中打了起來。守備兗州的石城已經率領部分兵力趕去參戰。
另一個消息是,對本朝也一直覬覦的魏國女主馮太后前些日子在驛館遇刺。
魏國和趙國關係很好,馮太后在趙國境內遇刺,雖然只是一場驚嚇而已,並未受傷。經趙國調查,那伙刺客是鮮卑族人,顯然是為了挑撥兩國關係,從中漁利。饒是如此,馮太后也勃然大怒,對趙國的使者態度十分冷淡。
這兩條消息,不禁令藍熙之又驚又喜。她又一思量,馮太后遇刺的時間正是她約石良玉去幽會的那幾天,難怪石良玉那麼早就回來了。可是,這事會是石良玉為了擺脫馮太后而策劃的嗎?如果通過這場虛驚,能就此擺脫馮太后,對於石良玉來說,倒真是一件好事。
「我們一定要把握這個良機……陳崇、解思安,你們立刻去按照原計劃做好準備。」
「是。」
兩人退了出去。藍熙之這才看清楚,往日錦衣麗服的朱弦,現在只著一身粗布灰袍,再看下去,他腳上竟然穿的是一雙草鞋!
藍熙之這一驚,簡直是非同小可。
朱弦見她駭異的神情,瞪她一眼:「藍熙之,你看啥?」
「你,這是朱弦么?真沒想到朱大公子會穿成這樣!」
「嘿,我看你也沒比我華麗多少嘛。」
「可是,我是庶族窮人,你是士族貴公子啊,嘿嘿,我這樣穿是很正常的,而你……」
朱弦傲然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吃穿用度,區區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他一身粗布衣裳,可是他的長長的睫毛還是那樣漂亮得妖冶中又帶點天真無邪的神情,兩者形成奇異的對比。藍熙之看他幾眼,忽然道:「朱弦,你該不會是把你的家產都用在了擴充組建軍隊上了吧?」
朱弦的長睫毛遮住眼帘,面上一紅:「你東問西問的幹啥?」
這些年,朝中連續經歷了朱敦和蘇俊判斷,加上和邊境北方列強時斷時續的戰爭,國庫逐漸枯竭,軍費十分緊張。雖然南渡君臣不過想苟安一隅,可是,如今,在列強環伺下,連苟安都變得岌岌可危。朱弦鎮守蘭泰時,這裡軍隊不足500,城牆坍塌,兵甲不修,一片荒蕪。
無奈之下,他乾脆變賣了自己名下的那份家產,加上自己的俸祿,充做軍費,粗衣粗食,修甲整兵,短短几個月,已經將隊伍擴充到了2000人。
藍熙之看他的長睫毛一眨一眨的,道:「朱弦,我留下來幫你吧……」
朱弦不無鄙夷地道:「這裡是戰場,你以為是寫字作畫啊,趕緊回你的藏書樓。」
藍熙之冷笑一聲:「朱弦,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么?你別忘了,當初我們一起去錢鳳軍營時,我並沒有比你差……」
「我當然記得,由於你的魯莽,你甚至差點送掉了性命。藍熙之,不要把先帝對你的縱容錯覺成自己很了不起!」
藍熙之漲紅了臉:「我也救了你性命,朱弦……」
「什麼也不用說了,你趕緊回去……」
「我偏不走,看你能奈我何?」
朱弦怒道:「藍熙之,你……」
「我負責出謀劃策和一些軍事訓練。這些是我的所有盤纏,權充軍費。對了,還有,我要住一間單獨的屋子,沒有的話,就把你的讓給我!」
藍熙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就出去了,也不管朱弦如何在身後大肆咆哮。
走了半天,藍熙之大體摸清楚了蘭泰駐軍的情況,到中午,忽然覺得特別飢餓,她這才想起,自己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有吃飯,今天早上和朱弦爭執,也忘了去食堂吃飯。到現在,早已飢腸轆轆。
她趕緊往那間小屋走,老遠地,就看到朱弦站在門口。
朱弦看她走近,板了臉冷冷道:「去吃飯吧。」
藍熙之正愁找不到食堂,聽了這話,趕緊點點頭,朱弦立刻大步就走,藍熙之加快了速度,跟在他身邊。
食堂的飯菜是很簡單的米飯青菜,二人去得晚,吃飯的士兵都快走光了。
朱弦自己盛了一碗,藍熙之排在他身後正準備上前去盛,朱弦冷冷地將自己的飯菜遞給她:「吃吧。」
「哼,我為什麼要吃你的?我自己不曉得盛啊?」
藍熙之白他一眼,上前一步,舀了滿滿一碗飯菜,端了走到一張桌上,不管不顧的大吃起來。
朱弦也端了碗在她對面坐下,大吃起來。
藍熙之邊吃邊四處看看,轉眼,忽見朱弦也正風捲殘雲般大吃,臉上還粘了顆飯粒,她連看幾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藍熙之也不回答,低下頭又吃起飯來。朱弦白她幾眼,不知怎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藍熙之想起他昨夜和陳崇、解思安等人的探討,以及今天白天所見的他和士兵們的相處,簡直可以稱得上融洽無間,平易近人。她不禁道:「朱弦,你不是一直瞧不起庶族么?為什麼對陳崇他們又那麼客氣?」
「誰說我瞧不起庶族了?」
「你曾燒了某位貴妃的兄弟坐過的椅子……」
「因為這小子憑藉裙帶關係,無惡不作,是個卑鄙小人。我只燒過他一個人坐的椅子!」
藍熙之想起那次在寒山寺,他對自己的「撤座燒椅」的惡形惡狀,眉毛忍不住抖動幾下:「嘿,那你對我的態度……」
朱弦看看她滿滿的一碗飯已經顆粒無剩了,悠然道:「因為你吃得太多,我怕你吃光了蘭泰本來就緊張的軍糧……」
他的長睫毛眨得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麼天真,那麼無辜,藍熙之心裡忽然有股強烈的衝動,要伸出手來一拳將他的臉打腫打開花,再將他長長的睫毛一根根拔掉……可是,她終於還是沒有伸出手來,心裡默念三聲,一口氣喝光了也許是朱弦給她盛在旁邊的一碗湯,站起身來,惡狠狠道:「走,開工了,朱弦,你不要借口吃飯就吃很久!你這是偷懶!」
半月後的一個晚上,藍熙之像往常一樣走進食堂,忽然發現今天的飯菜里居然有兩片大肉。
自來到蘭泰之後,她還從未沾過葷腥,她一見這兩片薄得不能再薄的大肉,簡直喜出望外。
她興沖沖的端了飯碗走到常坐的那張桌子上,一會兒,朱弦也端了飯碗走過來。
她美滋滋地吃了第一片肉才道:「朱弦,今天是什麼日子?居然有肉吃?」
「說來也巧,今天軍中有十五個人同一天過生日,所以,廚房加了一點菜。」
「哦,原來是這樣啊,過生日真好,呵呵。」
說話間,她的第二片薄薄的肉也已經吃完了。
朱弦忽然道:「藍熙之,你什麼時候過生日?」
「我么?」藍熙之想了想才道:「我的生日早過了。」
在蕭卷之前,她從來沒有過過生日,在蕭卷之後,她也沒有再過過生日。
「哦,那明年過吧。對了,你多少歲了?」
藍熙之笑了起來:「呵呵,朱弦,你真把我問住了。我師父收養我時,說我那會兒個子特小看起來像三歲,可是說話很清楚看起來又像六歲,所以估計我的年齡在3-6歲之間。她也無法確定究竟是幾歲。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我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歲……」
心裡湧起一種異常陌生的淡淡的心疼的感覺,朱弦看著她,下意識地將自己碗里的兩片肉挾到她碗里。
「哎,桃花眼,你幹啥?」
朱弦眨眨眼睛:「說不定,你那時不是3-6歲,也許是300-600歲,你是千年老妖……我先賄賂你一下,免得你做妖法害我……」
藍熙之的眼裡簡直要冒出火箭來射死他,低下頭,狠狠地挾了那兩片肉送到嘴巴里,再狠狠地嚼,就彷彿那是朱弦的那雙可惡的眼珠子……
朱弦看著她恨恨的樣子,笑了起來:「藍熙之,明年你生日時,我請你吃一頓好的。」
「朱公子會有這麼好心?該不會是我一上桌,立刻就喊人撤我的位子燒我坐過的椅子吧?」她冷笑一聲,「你忘了我的血液還是低賤的庶族了?」
朱弦若有所思道:「原來,你一直在記恨!」
「對,我一直在記恨,我就是這麼個人。」
「所以,我也沒有說錯,你就是個千年老妖……只有妖女才會將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斤斤計較一輩子……」
藍熙之怒不可遏地喝光了一大碗湯,將顆粒不剩的空碗推在桌子中間,也不理睬他,轉身就走了。
朱弦看著她怒氣沖沖的背影,怎麼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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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良玉和司徒子都以及他隨身的十七精騎離開京城,往自己的封地飛奔。
司徒子都道:「石遵真是個卑鄙小人,不但出爾反爾,竟然還使出這樣的陰招……」
這次,石良玉的確不是去下聘,而是應昭去京城商議立儲的事情。
石遵登上寶座,石良玉立下大功,所以,他早已承諾將養子石良玉立為太子。可是,由於宗室反對,石遵便在石良玉和侄子石衍之間搖擺不定。後來,石遵乾脆決定,以軍功決定太子歸屬,於是,上個月石良玉大敗匈奴,掃除了趙國邊境最大的一股威脅,按理便該被立為太子。
這次進京,石良玉原本滿懷希望,可是,石遵不但沒有踐約,反而更加模稜兩可,態度曖昧。就在進京的當晚,石衍兄弟再次設計合謀除掉石良玉,幸得一黃門宦官通風報信,石良玉早做準備,才僥倖逃脫。
石良玉早已疑心石遵知情,但是石遵卻一付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秘密安慰了石良玉一番,一再向他做出承諾,隨後改令石良玉和石衍分別攻襄城和兗州,誰先拿下,誰就被立為太子。
石遵原本就是個淫暴無常之人,石良玉早已知道他的出爾反爾,為安全計,很快撤離了長安,往回趕。
司徒子都道:「我們得趕緊進軍襄城,襄城有燕國駐軍,不好對付。青州守軍很少,如果石衍搶先攻下,我們就會棋差一著。拿下襄城,你也未必能被立為太子。可是,不拿下襄城,我們就是死路一條……」
石良玉點點頭:「你率大軍先走,我得回去看看。」
司徒子都知道他挂念著藍熙之,便道:「你快去快回,這場硬仗可少不了你。」
遠遠的,大門已經在望。
忽然想到藍熙之,憤怒、恐懼、失望、疲倦等等情緒慢慢的開始淡化下去,石良玉看著越來越近的宅院,不由得微笑起來。
管家、侍女、僕人們分列兩旁,一個個臉色十分不安。
石良玉從自己空蕩蕩的卧室里走出來,像突然掉進了一個寒冷的冰窖,渾身上下都是冷的。
「藍熙之呢?她到哪裡去了?」
管家囁嚅道:「是二夫人……」
「二夫人?」
「是妾身……」
一個窈窕的身影從暗處走來,眼睛紅腫,臉色蒼白:「公子,我違背了您的命令,又回來了!」
「你見過藍熙之了?」
「對,我見過她了。」
石良玉的聲音疲倦又空洞:「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眾人小心翼翼地退下,錦湘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石良玉轉身,拖著疲倦的雙腿往裡面走。
她忽然跑上前幾步,拉住了石良玉的胳膊:「公子,我不是故意要那麼做的,我只是很傷心,您原諒我吧……」
「錦湘,你回去吧,我沒有怪你……」
「不,公子一定在心裡責怪錦湘!當初,我跟公子離開江南時,你是無論如何也不答應的,是我偷偷跟著你,跟了很遠……這些年,我過得很幸福,可是,為什麼藍姐一來,我就必須離開自己的家離開自己的丈夫?」
「錦湘,這不關藍熙之的事……」
「怎麼不關她的事?她沒來之前,你對我最好,可是,她一來,我連在這裡呆下去的權利也沒有了……」
「錦湘,你該知道,我這幾年都沒怎麼進過你的房間!不止你,那兩個女子的房間我更是一次都沒有進去過……」
「那是你纏綿在那個老**身邊,怎麼顧得上我們?」
石良玉就像被誰用重鎚狠狠地敲了一下,臉色蒼白得可怕,嘴裡喘著粗氣。錦湘自知失言,低著頭,不敢看他可怕的臉色。
過了好一會兒,石良玉才低聲道:「錦湘,你在患難中陪伴我照顧我,我虧欠你很多!我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遇到更合適的人,而不是一直這樣被我耽誤,耗費青春……」
「你是怕耽誤我的青春還是你的青春?藍熙之沒出現之前,你怎麼沒有這樣絕情?」
「對,是我自私!我怕她知道我已經有了妾室,自己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你還沒娶就怕成這樣?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為什麼藍熙之就那麼特殊?」
石良玉疲倦地靠在門上,看著一向溫順的錦湘憤怒悲傷得微微有些扭曲的面孔。這幾年中,他極少和她相處,一直都不了解她。他聽得她的聲音尖銳而凄厲:「我陪你患難與共,雖然不敢自認糟糠之妻,可是至少算得上你的糟糠之妾吧?你怎能如此負心薄情將我趕出家門?」
「我不是趕你走……」
「不是?你認為不是?你給我買了大房子,給了很多錢財珠寶,又讓很多僕人服侍我、允許我遇見合適的人可以再嫁……你做了這些,就認為不是趕我走了?」
「錦湘,我遣散你們還有個原因,我的政敵越來越多,這宅子越來越不安全……」
「公子,你的借口越來越冠冕堂皇了!既然那麼不安全,你為什麼又要將藍熙之留在這裡?」
石良玉無言以答,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錦湘,我想不到如何才能做得更好了……」
錦湘斷然道:「無論你做得多好都沒用。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讓我離開這裡也可以,你殺了我,將我的屍體扔出去……」
石良玉搖搖頭,直起身,走進了房間。
錦湘在他身後嘶聲道:「藍熙之早已嫁了蕭卷,她說她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嫁給其他任何人了,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石良玉頹然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也沒動。
門邊一陣嗚咽,許久后,錦湘才離開了。
待周圍徹底平靜下來,石良玉才起身,點了盞燈。書桌上,那幅嵇康的真跡和嵇康就義圖都好好放著,他再看看旁邊,那個包裹原樣擺放,甚至沒有打開過的痕迹。那是自己送給藍熙之的禮物,她連拆開來看一眼都沒有。
無邊的孤獨籠罩在眼前、心裡,他在黑夜裡慘笑一聲:「藍熙之,你明明親口答應等我回來!終究,你還是和其他人一樣,欺騙我!對我食言!你也和其他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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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輾轉許久石良玉才朦朧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接著,是一名叫做張康的侍衛慌亂的聲音:「將軍……快起來……」
石良玉翻身起床,拿起床頭的大刀:「發生什麼事情了?」
「邯鄲城被攻破了,我們被包圍了……」
石良玉走出門口,外面火光衝天,諾大的宅院完全陷入了一片熊熊的火海之中。
「是哪路人馬?」
「是石家兄弟的聯軍……」
原來,石氏宗族見石遵還是沒有下定確定石衍為太子的決心,又心知肚明石遵對石良玉做過的承諾,生怕這個外姓人終究坐上「太子」寶座,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以石衍為首的幾個親王暗中聯合起來,連夜率兵趕到石良玉的封地,想一舉將他剿滅。
大軍主力已隨司徒子都進軍襄城,邯鄲只有八百守軍。這八百守軍已被消滅殆盡,此刻,幾千大軍已經殺進石良玉府邸。
熊熊的火光里,一片呼天搶地,守衛、僕人、侍女一個個往血泊中倒去。
「將軍,快走……」
張康牽過他的「颯露紫」,石良玉翻身上馬,忽然想起錦湘,立刻道:「你們快跟我來……」
往日精緻的別院,花木摧折,嚎哭震天,完全成了一片人間地獄……
幾名羯族士兵拖著衣衫不整的錦湘,滿臉淫笑,上下其手。
「二夫人、二夫人……」
小紅欲上前護衛她,一名士兵一刀砍下去,小紅退後幾步才倒在地上,胸前一股血泉噴出,來不及哼一聲就氣絕身亡。
「小紅……」
錦湘拚命掙扎哭喊,一個士兵哈哈大笑著往她的胸口一抓,胸前的大幅衣襟立刻被撕爛……
石良玉目眥盡裂,揮舞大刀砍殺過來,嘶聲道:「錦湘……」
「公子,你來了……你來救我了……」
錦湘的臉上浮起深深的笑容,拚命一掙扎,居然掙脫了兩名拉著她手臂的士兵的手,拚命向石良玉跑去。
「公子……」
「錦湘!」
一名士兵衝上來,一刀向錦湘背後砍去。
「錦湘……」
錦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石良玉拚命砍殺著,可是,圍上來的士兵已經越來越多。熊熊燃燒的屋宇塌下一角,錦湘的身子立刻陷入了一片火海……
「將軍,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
十七精騎只剩幾名,張康和另外一名侍衛強行抓了幾欲瘋狂的石良玉推到馬上,在馬屁股上重重一刀背,「颯露紫」慘叫一聲,發瘋般向外衝去……
黎明的微光向死亡一樣在東方的天空眨著鬼眼。
石良玉癱坐地上,「颯露紫」吐著白沫。
他全身上下受了多處創傷,最嚴重的是奔逃出城時,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肋。
受傷同樣不輕的張康掙扎著跪在地上,幫他把深深沒入骨髓的利箭拔出,撕了幅衣襟給他包紮好。
錦湘的屍體已經在火海里化為灰燼,十七名精騎只剩下張康一人。這十七人,幾年來隨他征戰,多次護著他出生入死,他和他們情如兄弟,如今,他們的屍體也和錦湘一樣,都在那場熊熊大火中化成灰燼了……
石良玉匍匐在地,看著遠方邯鄲城裡隱隱的火光,低嚎的聲音像一隻垂死掙扎的野獸:「總有一天,我要滅絕石氏,殺光你們這些羯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