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至誠君子如王猛
這是距離京城不過一百來里的一個小鎮。
今天的太陽太大,雖然不餓卻渴得厲害。藍熙之牽了馬,走進小鎮上末梢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客棧。她抬頭看看,只見這家客棧外面只飄了面旗幟,門口並無招牌匾額。
她看了看,裡面門可羅雀,正在擦桌子的小二跑了過來,殷勤的道:「客官,您住店還是吃飯?」
人們常說什麼「七尺男兒」,藍熙之想,這個「小二」一定至少有「八尺」。他不過十七八歲年齡,虎背熊腰,相貌堂堂,面容看起來十分忠厚。雖然沒什麼客人,他依舊認真的擦著每一張桌子,令得這屋子裡每一件家什,看起來都整齊潔凈。
藍熙之看了看外面火熱的艷陽,正在考慮要不要繼續趕路,只見這個小二已經先上了茶水:「客官,先喝水,天氣這麼熱,您的馬都吐白沫了。我去給它喝點水……」
藍熙之點點頭,大大的喝了幾碗茶水,只見小二已經從栓馬的大樹下走進來。
他剛進門,忽然聽到一聲大喝:「王猛,快滾出來……」
這個叫王猛的小二立刻走到門口,藍熙之看去,只見一個掌柜模樣的人旁邊跟著一個拿匾額的小廝,匾額是空的,還沒有寫招牌。
掌柜的瞪圓了眼睛:「王猛,都怪你前幾天沒有及時摘下匾額,被風吹下來打爛,現在又要買新的,得花多少錢哪。我那個匾額可是請趙秀才題寫的,現在他要一千錢才肯題寫,都怪你這奴才,沒用的奴才……」
王猛並不爭辯,看樣子也不太善於言辭,只是低聲道:「老闆,我賠您的匾額就是了……」
「你一個窮奴才,一個月才10錢工錢,你賠得起?你做2年工抵償……趙秀才要一千錢才肯寫字啊……真是要我的命,店裡生意又那麼差,都怪你這個瘟神,自從你來后,店裡就沒安生過……」
藍熙之聽出了點眉目,原來是幾天前的晚上刮大風,將門口的匾額吹下來打爛了,老闆就怪小二王猛半夜沒起來摘下匾額,所以要他做兩年白工賠償。王猛聽得自己要做兩年白工,有些不甘,卻依舊沒有爭辯。
她見這個小夥子走路生風、力氣過人,但是面對老闆如此無禮的要求,雖然眼中露出難過的神色,卻並不仗恃武力反抗,而是默然答應了。
她笑了起來:「掌柜的,你也不用找什麼趙秀才了,我給你題寫匾額。」
「你?」
掌柜的這時才看見店裡唯一一個客人,他打量著這個女子,鼻孔里哼出一聲:「姑娘,你開什麼玩笑?」
「試試不就知道了?我不要你錢!」
掌柜的本來相當不屑,但是更肉疼那一千錢,想到「不要錢」這個誘惑,開始半信半疑起來:「你會寫?」
「我寫了,你要不滿意,我可以賠償你這個匾額!」
掌柜的大喜過望,橫豎都是對自己有利,立刻罵道:「王猛,還愣著幹啥?快去拿紙筆……」
「阿富客棧」四個字已經寫好。
老闆揉揉眼睛,看了半晌,他自然看不出好壞,可是那四個大字實在生輝秀致,他旁邊的那個小廝囁嚅道:「老闆,有沒有趙秀才寫得好啊?」
「蠢才,你懂什麼?馬馬虎虎啦!」
藍熙之笑道:「老闆,匾額已經寫好,王猛的工錢,你就照樣發給他好了。」
「好,算他小子走運。」
匾額已經掛上,老闆進帳房忙碌去了。
王猛再次端了茶水走過來,深深鞠了一躬:「多謝姑娘援手!」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夕陽已經落坡了,客棧外面的那棵大樹被晚風吹動,發出簌簌的聲音。藍熙之走到門口,看看四周,這裡相當幽靜,也難怪客人不多。
王猛跟了出來:「姑娘,天色已晚,你不住店么?」
藍熙之搖搖頭,正要牽馬離開,心口忽然一陣疼痛。自從在「倚天屠兔記」里出來后,這種疼痛就時時出現,一直不曾痊癒,加上今天趕路匆忙,更是氣血上涌。
她想了想,放開了牽馬的手,低聲道:「我就在這裡住幾天吧。」
「好的,小人立刻為您準備客房。」
客房算不得舒適,卻異常乾淨整潔。
她放好行禮,來到大堂,這時,已經陸續有少少的幾個客人上門。
她要的幾樣清粥小菜已經送上來,她正要吃,發現桌上多了一盤牛肉。她正要開口,只見王猛走了過來,低聲道:「姑娘,這是我請您的。你身子太弱,不要太節約……」
原來,這個牛高馬大的稚氣少年,見她衣著普通,吃得十分簡陋,猜想她一個女子出門在外是因為節約,又感激她出手相助,便暗暗到廚房裡賒了一盤牛肉給她。他忠厚老實人也仗義,和廚師的關係不錯,所以,廚師立刻就答應了。
藍熙之見這少年人眼中毫無偽飾的感激之情,點點頭,也不推辭,只道:「謝謝,我就不客氣了。」
「姑娘哪裡話,請慢用!有什麼需要,立刻吩咐就是了。」
日出起身練功讀書,日暮品茶休息,雖然這個簡陋之極的客棧里,幾乎沒有一樣合心的飯菜,藍熙之還是住了下來,而且一住就是好幾天。
她喜歡每天坐在大堂里,一邊慢慢喝茶,一邊看王猛將里裡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後劈柴挑水、算帳收錢、上飯上菜、買米買菜……一個人幾乎把一個店裡所有小廝的活計全部幹完。他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和力氣,從不偷懶發牢,藍熙之想,這個老闆可真是賺到了,請了一個比牛還勤快百倍的人回來。
最不一般的是,這個牛高馬大的少年並非一般洒掃小廝那般邋裡邋遢,雖然粗衣舊裳,卻一直潔凈整齊,精神抖擻,咋一看,倒像是什麼器宇軒昂的大人物。
夜已經深去,藍熙之將桌上的幾本書放在包袱里,準備明天上路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是一陣打鬥聲,然後,傳來王猛的聲音:「你這個賊子,鬼鬼祟祟的在這裡許多天了,究竟想幹什麼?」
藍熙之推開門,只見王猛正在和一個人對打,他雖然天生神力,卻遠不是這個人的對手,很快就被**在地。一見藍熙之推門出來,他立刻喊道:「姑娘,快跑,有壞人,這個壞人偷偷監視你好幾天了……」
藍熙之冷冷地看著那個扭住王猛手臂的男子,「劉侍衛,放開他!」
劉侍衛立刻鬆開手,王猛站了起來,疑惑的看著藍熙之:「姑娘,你認識他?」
藍熙之點點頭,微笑道:「多謝你了,王猛,這裡沒事,你去睡覺吧。」
王猛疑惑的點點頭,又看看那個劉侍衛,似乎生怕他突然對藍熙之痛下殺手。看了幾眼,見他態度恭敬,才轉身走了。
藍熙之冷冷的看著這個讀書台的第一侍衛,也是蕭卷身邊最親信得力的一人。這個人曾協助蕭卷處理過很多大事,幾乎是蕭卷的左右臂膀。她下山後不久,就發現有人跟蹤,這些天,她住在「阿富客棧」,他就隱身附近的客棧,簡直是陰魂不散。他並不公然露面,她也並不過問,直到今晚,王猛突然發現了他的行蹤,才大鬧起來。
「蕭卷要你來跟蹤我的?」
「藍姑娘息怒。主人並不想阻止你的自由,而是希望您不要再喝酒……」
「蕭卷令你來監視我不準喝酒?」
「主人擔心藍姑娘喝酒傷身!主人還命令小人沿途尋找一種藥材,那是一位大夫開的偏方,小人這幾天終於找齊了,所以熬好后冒昧來打攪姑娘……主人並非要小人監視藍姑娘,他只是希望,您能夠恢復了健康才離開,然後,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等您恢復了,小人決不敢再跟隨您半步,立刻就會回讀書台復命的……」
藍熙之頹然靠在門上,半晌無語。
劉侍衛看她一眼,低聲道:「藍姑娘,如今朱敦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起兵,主人操心不已,您也知道,他已經久病多時,只怕……」
藍熙之心裡嘆息一聲,只道:「這些葯我收下了,酒也是決不會再喝的,你趕緊回去吧,如今,他身邊正需要人。」
「不,藍姑娘一日未痊癒,小人一日不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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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小亭徹夜點燃的燈籠,終於全部黯淡下來。
蕭捲走出小亭,看看遠方,初夏的清晨剛剛升起第一縷霞光。
他準備只帶兩個隨從,抄後山的小道秘密下山。
穿過小亭後面的練功房,就是那條下山的秘道。曾經有兩次,他在黑夜裡背著受傷的女子走這條近道上山,可是,曾經賴在自己背上不肯下來的女子,如今卻毫無留戀的決然離去。他嘆息一聲,想起她難以痊癒的傷患,自言自語道:「熙之,你走到哪裡去了?」
一陣風起,他猛烈的咳嗽一陣,一名侍從看見他咳出的血,驚聲道:「主人!您……」
這些日子,他總是小心掩飾著自己的病,就連進宮之前,也讓葛洪先開了一帖方劑暫時穩住了他的病情,以免被人發現,引起更大的風波。可是,此刻忘情悲傷之下,忘記了掩飾,恰好被侍從看見。侍從正要伸手去扶他,他搖搖頭,低聲道:「沒關係,走吧!」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似乎心肺都要吐出來似的。他彎下腰,很久直不起身子,過了好一會兒,只覺得背心傳來一陣暖意,有人輕輕扶住了自己。
那樣的手,不是侍從的手;那樣的感覺,也不是侍從的感覺。那是許多次午夜夢回時,心靈深處一直悸動著的夢想和溫柔的期待。
他抬起頭,緊緊抱住攙扶自己的人兒:「熙之,熙之……」
她也那樣緊緊的回抱著他,好一會兒才微笑起來:「蕭卷,我走了幾次,總是走不遠,所以只好回來看著你死去,然後再去遊歷天下。」
「熙之,我需要你在身邊!」
「好的,我不走了,只要你還活著一天,我就在讀書台呆一天!」
那是勝過一切靈丹妙藥的功效,蕭卷站起身,有那麼一瞬間,藍熙之發現他的身子看起來是如此挺拔,就像身後的古松,充滿著生命力。可是,她卻深深知道,這只是一種幻覺而已。她強忍住心裡的悲傷,微笑道:「蕭卷,你要去哪裡?」
「我要下山去安排一點事情。」
「我和你一起去。」
蕭卷猶豫了一下,立刻堅定的道:「好吧,熙之我們一起去。此行有些危險,不過,從今往後,無論什麼地方,我都和你在一起就是了。」
藍熙之大大的笑了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蕭卷看著她如此燦爛明媚的笑臉,又有點兒心跳的感覺,拉了她的手,柔聲道:「走吧,熙之,我們邊走邊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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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走慣的山路,從來不曾如此嫵媚多姿。山道兩旁繁茂的大樹,茵茵的青草,偶爾亂飛的彩蝶,一切都美麗得不可思議。
「熙之,你的身體好些沒有?」
藍熙之看著他滿面的柔情的微笑,笑道:「我天天都在服用那個什麼偏方,好像比較有效的樣子,蕭卷,你怎麼不為自己也找找良藥?」
蕭卷微笑不變:「熙之,我已經找到自己的良藥了。」
藍熙之瞪著他眼裡的柔情:「你一定要努力去找,不要開玩笑了。」
「好的,熙之,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夠活下去!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努力去找的!」
藍熙之點點頭,想了想:「蕭卷,你下山可是因為朱敦起兵的事情?」
「你也知道了?」
「對,我已經打聽過了。這次朱敦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兵逼京城,說是要討伐刁協、郭隗等人,我看他們朱家野心勃勃,恐怕早就想造反登基了吧。」
蕭卷搖搖頭:「朱濤絕無反意,現在每天都率領在京做官的子侄在宮門外請罪……」
「說不定朱濤老狐狸,是裝樣子呢!」
「熙之,你有所不知,我父親本來是先帝的遠支,根本沒有承繼大統的資格,只因為北方戰亂,國破家亡,我父親被朱濤兄弟所擁戴,渡江南下,才逃過一劫。剛到江南時,根本得不到當地豪族的承認,完全是朱濤一手策劃,陸續收復當地豪族,才建立了本朝。這十多年來,朱濤主持朝政,朱敦軍事上抗擊一些北方勢力的威脅,所以才有今天暫時的偏安局面。可以說,沒有朱氏兄弟就絕沒有本朝,更別說蕭家的帝王之位了………前幾年,我仔細檢閱過朱濤以及為官的朱氏子弟所出的奏章、政績,他們堅守的是無為而治與民休息的方針,所以江南才能得到持續發展。而且,朱氏為官眾人罕有貪贓枉法者……」
「可是,他們一家也位極人臣了呀,朱敦還不知足,莫非是想取而代之?」
「朱濤絕無反意!不過朱敦此人向來野心勃勃,暴躁無常,如今借口刁協、郭隗排擠朱濤,打著『清君側』的幌子,就是想登上寶座!」
「那,怎樣才能阻止他?」
「已經阻止不了了!」
「為什麼?」
「被我父親寄予厚望的郭隗初遇朱敦就戰敗,帶著朝廷給他的五千兵馬投奔北方一個小國了。而刁協因為年老,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朱敦殺了!」
藍熙之立刻意識到了此行的危險,緊緊拉著蕭卷的手:「蕭卷,你這一去豈不是很危險?」
蕭卷笑了起來:「熙之,所謂盡人事後知天命,雖然明知沒多大用處,我也總要努力到最後一刻看看結果會如何!」
「好!我一直陪著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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