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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新亭品評桃花男

  寒山寺的齋會大典。


  維摩詰的壁畫令寒山寺名聲大震,今天的齋會大典就是答謝前期布施的士族香客,以及舉行另外一場的布施大會。


  今天的寒山寺較之往常的氣氛更有幾分不同,因為,今天有何府的千金何采蓉布下水陸道場為母親做法事,祭奠已經逝世幾年的生母。何家租下了寒山寺的西廂,何曾打點好一切,何小姐才款款而出,待今天的法事完畢,已經是黃昏了。


  寒山寺的千年古槐樹下,一眾士族貴公子正在品嘗山上一種剛出的新茶。雖是品茶,可是各自的目光卻無不偷偷地看向兩丈遠外的一頂輕紗頂棚。


  紗棚里坐著綠裙紫紗的何采蓉,在她身邊,八個嬌俏可人的丫鬟侍立一旁。


  藍熙之背著大包的顏料和紙墨從側面的照壁走出來,忽見古槐樹下坐著一眾品茶的貴公子。她暗暗皺眉,正要避開眾人,想折回去,走另外一條路出去。


  「妖女,你又到處亂躥?」


  一聲放肆的大笑響起,一個鮮衣怒馬的孔武男子悠閑地坐在椅子上,十分有趣地看著她。這人明明長得如此高頭大馬,健壯如牛,卻偏偏睫毛纖長,眼睛水汪汪的。


  藍熙之停下腳步,見到是朱弦,見他的一雙桃花眼笑得那樣猖獗的神情,皺了皺眉頭:「朱弦,你的桃花眼是怎麼弄的?」


  桃花眼?!


  在座諸人都已經認識朱弦多年,也見慣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忽然聽藍熙之說出「桃花眼」三個字,再對比一看,果然有這個味道,無不偷偷笑了起來。


  朱弦將眾人的偷笑一一掃在眼裡,轉動著眼珠:「這是士族聚會,你這種妖女永遠也無法魚躍龍門……」


  藍熙之走過來幾步,在他對面的一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朱弦,你覺得自己是士族就很了不起么?」


  「本公子也沒什麼了不起,可是,你藍熙之就只能畫畫,畫好等本公子欣賞,這就是區別……區別,懂不懂?……」


  藍熙之正要反唇相譏,忽聽得人群里一聲低呼:「藍熙之,她就是藍熙之?」


  然後一個年齡稍長的男子站了起來,語氣失望,神態輕薄:「畫維摩詰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庶族賤女,真是可惜我們的布施啊,您說是不是,朱公子?」


  人群中,立刻響起一陣附和的哄堂大笑,謔笑之間,往日在他們心目中神乎其神的維摩詰畫像和景仰不已的作畫者,立刻輕賤如塵埃。


  說話的人叫顧可以,出身沒落士族,以隱士自居,因為自恃文采,在朱家當過幕僚,很得朱濤看重。他雖以隱士自居,但是因為背靠朱家,也有錢有勢。


  藍熙之站起身,還沒回答,對面的紗棚里忽然傳出一聲驚呼:「這裡竟然有庶族賤民?」


  幾個丫鬟大驚失色,立刻扶著何采蓉離開了。


  眾人看著四大家族中最有名的高貴美女被這個庶族賤女驚走,無不對藍熙之怒目而視。


  朱弦點點頭,長睫毛略微眨了眨,手下侍立的隨從立刻搶步上前,撤掉了藍熙之剛剛坐過的椅子。


  朱弦笑得又開心又無辜:「立刻火焚,庶族沾染之物,決不能留在清靜地……」


  顧可以隨即附和道:「藍熙之,看在你還略有些才藝的份上,給公子們畫一幅畫吧,這樣,說不定朱公子會賞賜你一杯茶喝喝……」


  一直沒開口的藍熙之微笑著點點頭:「天色已晚,畫就不做了。我寫一幅字送給你和朱公子吧……」


  朱弦見她如此輕鬆愉快的答應,心裡有些意外,看過去時,只見她已經走到了古槐樹的牆壁下。


  寒山寺落成不久,這面牆壁雖然不如維摩詰前的照壁光滑潔白,倒也整潔如新。只見藍熙之將包袱里的東西倒在地上,拿出一支巨大的毛筆,飽蘸了顏料,筆走龍蛇,運筆如風,很快,雪白的牆壁上就出現了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這是《詩經-衡門》篇里的一句話,意思是說,門只用一根橫木做成,如此簡陋的住所,可以當作安身處。


  這正是隱士的生活寫照,眾人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朱弦卻面色大變。他的父親朱濤字子衡,「『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正是譏諷顧可以欺世盜名,自稱什麼隱士卻投靠在權臣朱濤門下,作威作福。


  顧可以的臉色也是青一陣白一陣,一些不明就裡的公子哥兒還在大聲念這句話,他們越念朱弦的臉色就越難看。藍熙之也不看他二人的臉色,哈哈大笑著,收起地上的包裹就走了。


  …………………………………………


  天又黑了。


  山路是那樣崎嶇,偏偏今晚又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有一顆,整個世界烏漆嗎黑成一團,跑得越快,身後的風聲就嗚嗚的越響。藍熙之跑一陣又回頭看看到底有沒有什麼妖魔鬼怪,看看,又跑。


  如此循環反覆,一陣奔下來,背心都是冷汗涔涔的。每次一個人走夜路時,她總是這樣的跑,總是這樣的一次一次回頭看有沒有什麼魔鬼。


  山上的亭台傳來微弱的光亮,那是誰人點亮的燈籠。


  「蕭卷!」她大叫一聲,興高采烈的跑了過去:「好害怕,一路上都有奇奇怪怪的聲音……」


  「熙之,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釋誡大師要我畫一幅觀音壁畫,畫好了又非招待素齋,所以回來晚了……」


  她唧唧刮刮的飛快的回答,一路走在前面,走在蕭卷點燃的燈光里:「口好渴啊,蕭卷,我要喝水……」


  連喝了兩大杯清水,她才放下杯子,眼珠轉動,忽然看見蕭卷若有所思的目光:「熙之,你要過生日了……」


  「我要過生日了么?哦,我忘記了。我算算,還有2天。」


  「要不要請幾個朋友?」


  「我沒有什麼朋友啊。」


  「朱弦和石良玉……」


  「朱弦什麼時候是我的朋友了?他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是我的朋友……」


  「熙之,他救過你的命……」


  「我記著呢!」藍熙之想起他撤座燒椅的神情,冷笑一聲:「欠他的情我一定找個機會還給他!但是,我永遠也不會和他這種卑鄙小人做朋友。」


  「朱弦又惹你了?」


  「蕭卷,你不要提起他好不好?我十分討厭這個人,真要見到他,我飯都吃不下去,蕭卷,你想我不開心啊?」


  「好好好,不要朱弦來。那石良玉總可以了吧?」


  「可是,我們幹嗎要請石良玉?」


  「石良玉是你的朋友啊。過生日要有朋友一起才熱鬧。」


  藍熙之想起上次石良玉「醉面」的樣子,心裡駭然,趕緊搖頭,「你跟我在一起就很熱鬧了,我不喜歡很多人在一起。對了,蕭卷,我過生日,你會不會送我禮物?」


  蕭卷笑著搖搖頭。


  「唉,不送就算了,我從來沒有過過生日,也從來沒有人送過我生日禮物呢!」夏日的天色亮得很早,鳥兒鳴叫著一群一群的飛過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松樹、竹林,推開窗子,滿院的清香。


  今天是一個陰天,但是,是那種不會下雨的陰天,沒有炎熱的陽光,卻又不暗沉,恰到好處的涼爽,正是藍熙之最喜歡的天氣。


  她推開門,蕭卷滿面微笑的站在門口。


  蕭卷穿著一件玄色的單衣,白色的領子袞綉著紅色的花紋。那一圈微小的紅色花紋沖淡了他面上的蒼白,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而且竟然沒有咳嗽。


  蕭卷的手裡提著一個大大的錦盒,滿面的微笑:「熙之,早上好!」


  「是送我的禮物么?」藍熙之大喜過望,趕緊接過錦盒,笑嘻嘻的轉身跑回屋子裡。


  「換好出來,我等你」蕭卷微笑著,幫她輕輕關上了房門,靜靜的站在門口。


  盒子打開,絲的潔白和絹的綢滑幾乎令手停留不住。月白為底、淡紅繡花滾邊,美麗的裙裳輕薄得像蟬翼,展開來如一朵淡淡的雲彩。錦盒裡面還有一個小小的盒子。


  藍熙之打開盒子,即使是白天,也察覺到那翡翠的柔和的光彩。那是通體的綠,綠得沒有絲毫的雜質,也沒有絲毫的瑕疵。綠的鳳釵,綠的玉佩、綠的墜子、綠的耳環、綠的手鐲……一件尚且十分罕見,何況如此整齊的全套。


  她自言自語道:「我說要禮物,可沒說要這種啊,怎麼弄呢?」


  蕭卷站在門口,等待。


  他從來沒有這樣等待過一個人,藍熙之也從來不會耗費很多時間和精力在穿衣打扮上,可是,今天,居然過了快半個時辰了,她還沒有出來。他微笑著耐心的站在一邊,又看看門口,門「吱呀」一聲,忽然打開了。


  倚在門口的女子滿面通紅,衣服是恰到好處的合身,可是,面前的玉佩卻戴反了。她從來沒有佩戴過任何首飾,也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滿面的扭捏,連手腳都不知該放在哪裡才好。


  他細細的看著她,看了好幾眼,才笑著伸出手去:「熙之,玉佩戴反了!」


  藍熙之面上的紅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嘟了嘴巴低聲道:「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很好看的……哼……」


  蕭卷已經給她把戴反的玉佩糾正過來了,烏黑的眼睛里滿是笑意:「熙之,還用說嗎?你一直都是很好看的!」


  「哼!騙我的。呵呵,不過我喜歡聽你這樣說。」


  遮天蓮葉無窮碧,小舟輕逐流水去。美麗的畫舫,青綠的水,艄公的號子吹著素樸的悠揚,這湖邊的人、水草、飛鳥、游魚,身邊的蕭卷……整個世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完美,就如身上的玉佩,沒有一絲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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