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棵開花的大樹
黑夜,無邊的黑夜。
為什麼只要睜開眼睛就是黑夜?
身子搖晃得厲害,隱隱的疼痛令人眼冒金星,迷糊之中,眼前竟然是明亮的。
那是誰人點燃的燈籠!
殘花隔院香,亭台無數草,鼻端有淡淡的熟悉的薰香的味道。胸口貼著他突出的肩胛骨,鉻得生疼,卻讓人情難自禁的喜悅。
她的手下意識的抱住他的脖子,他察覺到脖子上傳來的清醒,腳步慢慢停了下來:「熙之……」
她咯咯的笑出聲來:「蕭卷,天要亮了呢!」
「嗯,天快亮了。我們就要到了。」
他又移動腳步,身形略微踉蹌。
一名侍從上前一步,低聲道:「主人,讓小的來背吧……」
他搖搖頭,手仍然輕輕托著她的雙腿,「熙之,很疼吧?」
藍熙之軟軟的抱著了他的脖子,在他的頸上輕吹一口氣,將頭埋在他的肩上:「呵呵,蕭卷,你走不動啦!」
那熱乎乎的輕微的氣息吹在脖子里,痒痒的酥酥的,蕭卷咳嗽一聲,笑了起來:「沒關係,就要到了。」
東方的天空已經浮現一絲魚肚白,一步一步後退的深深淺淺的草上,露珠滑落,浸濕了蕭卷的靴子。
一群早起的鳥兒飛過,一根低低的樹枝簌簌抖動露水,濕漉漉的滴得脖子里一陣冰涼。藍熙之又笑起來,笑聲有些微弱:「呵呵,蕭卷,我好疼……」
蕭卷很急促的咳嗽了幾聲,卻並不停下腳步:「熙之,忍一下,馬上就到了。」
「哦,要到了啊?」她的聲音倦倦的,又有些失望,「還從來沒有人背過我呢!」
「這樣背著會更疼的!」
「有你背我,疼也沒關係。」
「以後不背了,你要好好站著,自己走路!」
「我自己走路,疼了你就不知道了。」
脖子上忽然一陣濕熱,蕭卷的身子晃了晃,放慢了腳步:「熙之!熙之?」
身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
「熙之,以後我常常背你,好不好?」
脖子上熱的水珠很快變涼,身後仍然是靜悄悄的。蕭卷又笑了起來:「熙之,等你好了,給我畫幅像吧。」
「不畫。」
背上的聲音悶悶的,完全是從鼻子里發出來的,壓抑了一些抽泣。
「我給了你機會,是你自己放棄的哦,熙之,以後可別後悔。」
「哼!」
羅帳輕掀,床板潔白,藍熙之靠在舒適的孩兒枕上,窗外,千竹垂蔭,萬松滴翠,琉璃瓦上朱霞殘照,良苑桃葉一抹紅綃。
藍熙之骨碌翻身下床,躡手躡腳推開門走了出去。
榴花似火,一樹的盛開。
花樹下是一張書桌,兩張木椅。
蕭卷握著書卷,聚精會神的坐在木椅上。
「咳咳……」
聽見這故意的咳聲,他從書卷里抬起頭來:「熙之,你不好好躺著,跑出來幹啥?」
花樹、人影。
蕭卷的臉因為笑而浮現一絲血色,蒼白裡帶了艷紅,整個人如臨風的玉樹,開出別樣的花來。
藍熙之忽然有點明白,自己和蕭卷是註定的相逢,一經相逢就已親密無間,像幾百年修來的一次偶遇,像一株盛大的花樹開在自己必經的山路。
她這樣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蕭卷似是早已習慣了她這樣獃獃的目光,微笑著拉她一下,她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拿起另外一卷書,看了看,嘟囔道:「又是法華經,我都背得了。」
「可是我還背不得啊。」
蕭卷合上書卷:「熙之,一個人呆著很悶么?回去躺著,我陪你。」
藍熙之狡黠的搖搖頭:「我已經好了。」
生怕蕭卷不信,她還揮揮瘦瘦的胳臂,站起來,又輕輕跳了一下。
蕭卷凝視著她蒼白中褪去了菜色的面孔,雖然受傷,不過這半個月的調養,倒讓她整個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又生氣勃**來。
「好得這麼快,得感謝朱弦。他率人趕走了追殺你的石府家奴,又用重手法接上了你的斷骨,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感謝他?」藍熙之下巴上揚,想起他接骨的可怕的手法和他那張妖艷的面孔、甚至他那長得有些詭異的睫毛,心裡極不舒服,「朱弦太討厭了!」
「朱弦的識見、行事,遠超一眾裝模作樣、走雞斗狗的世家子弟,並且還有幾分正直……」
「正直?你確定你說的是朱弦?」藍熙之狐疑地看著他,伸出手摸摸他的額頭:「朱弦簡直是個魔鬼!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每次都要說他不錯呢?蕭卷,你好昏庸!」
蕭卷拿掉她的手,有些心有餘悸:「若不是朱弦,你差點就丟了小命!」
藍熙之翻翻白眼,看著天空:「蕭卷,我想吃桃子。」
「桃子還沒有成熟呢!」蕭卷嘆息一聲:「熙之,你以後就呆在這裡,讀書品茶賞花聽松,這樣不好嗎?」
「我又不是什麼隱士,幹嗎過這種生活?不過,如果你一直在的話,我就會喜歡。蕭卷,你會一直在嗎?」
蕭卷又翻起了手裡的法華經。
她又開始唧唧刮刮的說話,只要在蕭卷身邊,她就喜歡不停的說話。蕭卷早已習慣了,總是靜靜的聽。
「哎,蕭卷,你說我的功夫怎麼變得這麼差?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大敗過呢。是石府的家奴變厲害了,還是我自己不行了?」
藍熙之想起其中兩個拿斧頭的傢伙,兩人穿著言行,根本不像家奴,來歷十分古怪。
蕭卷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又放下書卷:「朱弦已經派人查過了,追殺你的人中,有兩個是石家高價請來的殺手,身份十分神秘……」
朱弦,又是朱弦。藍熙之想起他魔鬼面孔上的那種訕笑,想起自己垂垂掙扎最狼狽時被他狠狠的折磨,越想眉頭就皺得越緊。
蕭卷笑了起來,他每次看她這樣皺眉都忍不住發笑:「熙之,又怎麼啦?」
藍熙之聚精會神的看著地上,似乎要將那片地看出一個洞來:「蕭卷,你說要如何才能練成絕世武功?」
「為什麼非要練成絕世武功?」
「以前,我總是說要保護你,我還以為自己功夫很不錯。可是,如今非但不能保護你,還要……」
「熙之,很多事情並非只要武功蓋世就可以解決的。一個人再強也強不過千軍萬馬!再說,你的體質已經決定了,你再強行修鍊只怕身體會受到很大損害。」
「可是,據說那些內功高強者,一運功,就可以治療很多疑難雜症哦。如果我練就絕世武功,說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病呢!還有,上次我聽說出現了一個很詭異的妖道,醫術很高明,我去找他給你瞧瞧,說不定能治好你的病呢。」
「你都說是很詭異的妖道了,那些騙人的把戲你也相信?」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麼辦才行?」
蕭卷看看不遠處的幾棵桃樹,青桃已經有小孩兒拳頭般大小了:「好好休息,等桃子成熟,這樣就行了。」
「蕭卷,我給你畫幅像吧。」
「不行,你自己已經拒絕了的。」
藍熙之狠狠的瞪住他:「那天你明明答應了的。」
「可是,你也明明拒絕了嘛。」
「蕭卷,為什麼你從來不要我給你畫像?」
「因為我不想畫。」
「每次都是這樣,可惡。」
蕭卷又不說話了。
「蕭卷,我好悶,最近有沒有什麼希奇事情?」
「哪裡會有什麼希奇事情啊。不過,明天『新亭』講學,你去不去?」
「要去,要去。躺了大半月,我早就悶壞了。」
新亭。
今天的講學其實就是一場清談聚會。
本朝崇尚清談,名士學者圍坐一起,討論宇宙的起源以及哲學、文學、邏輯等課題。而且一談起來就沒完沒了,整日整夜的胡侃亂吹,並且邊喝邊吹,醉了就睡,醒了再吹。逐漸的,清談已經發展成為品評人物和事件的標準,誰清談得好,誰的名氣就最大,就被認為最有才。所以,世家子弟、士族知識分子,無不崇尚清談,清談已經成為了他們一種固定的生活習慣。
「新亭」是一座長亭。
長的條桌長的木椅,木椅有著寬寬的靠背和舒適的座墊,木桌上擺放著一壇一壇的陳年佳釀。這些,正是為了長時間的玄談而準備的。此刻,與談的人員幾乎已經到齊,一個個寬袍高屐,風度翩翩,舉止悠閑。
今天的主講是太學院院長何延,也是四大家族之何家的大家長。何延精通佛法,自稱斷忌生食,唯好鱔脯和糖蟹而已。何延名氣極大,因此,來參加玄談的人特別多。
石良玉坐在新亭最邊上的一個座位,不時引頸張望。他從小善於玄談,是玄談的常客,可是,今天,他對玄談卻沒有多大興趣。他張望了一會兒,忽見一人騎馬上山,緊身佩劍,顧盼自雄。
參加玄談,居然緊身窄衣,眾皆不以為然。那人卻已經翻身下馬,正是朱弦。
何延本也有些不滿,待見得是很少參加玄談的朱弦,心想,這尚武的世家子終於慢慢回到正途上了,就向他點點頭,示意他坐下,清清嗓子,講了開去。
朱弦找個位置坐下,看到石良玉意外的目光,正要和石良玉打聲招呼,石良玉先開口,像看著什麼洪水猛獸:「朱弦,你竟然也會來?我還以為你從來不知道『新亭』的方向呢!」
「好,我今天就來聽聽你這個知道『新亭』方向的人談得如何。」
何延一帶頭,不一會兒,與會眾人或娓娓而談,或從容道來,或咄咄逼人,簡直不亦樂乎,熱鬧之極。再一會兒,又喝起酒來,更是來勁,一個個談吐高雅的士人,慢慢的激動不已,指手畫腳、口沫橫飛。
善談的石良玉今天卻很少開口,不時心不在焉的看看山路的方向。
一會兒,山路上走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手攏在長長的袖子里,笑容也是倦倦的,如落第的秀才。
石良玉站了起來,大喜道:「藍熙之,你來了……」
眾人聽他一聲大喊,激烈的爭辯不由得停了下來。
何延忽然見到一個女子來參加玄談,嚇了一跳,正要開口,侍立一旁的新亭門人趕緊上前一步,低聲對他說了幾句。
何延面露驚訝之色,不再阻止,也不管藍熙之,只對眾人道:「大家繼續,大家繼續……」
眾人見何延默許,雖然十分意外,也不好說什麼,又興緻勃勃的繼續談了起來,加上三分酒意,很快就陷入了天南地北的胡侃之中,忽略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
石良玉白玉般的手用力的揮著,忙不迭的挪開一個空位,藍熙之悄然走了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那天回家后,他一直擔心著被石府家奴追殺的藍熙之,無奈被家人嚴加看管,又打聽不到絲毫消息,這次,好不容易借新亭講學跑出來,見到她自然高興萬分。
「藍熙之,你沒事吧?」
藍熙之搖搖頭,低聲道:「我好好的呢。」
石良玉鬆了口氣,手放在心口:「沒事就好。那天是我約你來鑒定畫卷,若是出了什麼事情,就太對不起你了。」
「嘻嘻,怕對不起我么?那就把那幅洛神圖送給我好了。」
「做夢吧,那是我挑選妻子的標準。你可不能覬覦!」
藍熙之看他俊秀的臉龐瘦削了不少,狐疑道:「莫非你果真為這幅美人圖相思入骨,衣帶漸寬?」
石良玉哪裡好說自己是因為和她來往被父親責打、關在房間終日鬱悶的緣故?只笑嘻嘻的改變了話題:「哎,我還收藏了一幅陳思王的書法真跡,改天送給你好了。」
「小氣。」
「嘿嘿,不是小氣。我是男人,對洛神美人一看入迷,秀色充饑。你拿美人圖有什麼用?」
藍熙之正要譏諷他幾句,忽然看見對面的朱弦。朱弦頭束一頂發冠,冠帶上綴著9顆同樣大小的珍珠,襯得面若桃花,長睫毛眨啊眨的,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子,又妖冶得有點不像話。看見她的目光,朱弦居然笑了一下,興緻勃勃的似乎在研究:「你怎麼還沒有死?命真比野狗還賤……」
藍熙之瞪他一眼,再一次覺得此人面目之可憎,忽然聽得何延講到佛法的素食篇,正大談自己的素食心得,說自己斷忌肉食葷腥。
何延正講得得意,座中一個年輕人忽然開口:「何大人,您斷忌生食,為何還要食鱔脯和糖蟹?」
「因為這些東西都已看不出原來曾是活物,所以不屬肉食。」
年輕人明知他是詭辯,可是聽他振振有詞,一時也反駁不得,只好作罷。
何延又道:「現在我已不喜鱔脯和糖蟹,唯喜牡蠣而已,各位有什麼意見?」
眾人聽了他對鱔脯和糖蟹的狡辯,倒不好回答,眾皆環顧,交頭接耳,想不出什麼來接下去。
何延見眾人無法介面,得意洋洋的道:「既然如此,我們就……」
「我建議何大人吩咐家人,常常在廚房裡準備牡蠣,暢享口實!」
最角落上,一個人站起來接過了他的話。
「哦?」何延興緻勃勃的看著那個毫不起眼卻名噪京城的女子,「藍姑娘也支持我的看法?說說你的理由……」
藍熙之笑了起來,高聲道:「在做鱔脯時,鱔魚在油鍋里一屈一伸,一定十分難受;把螃蟹放在熱糖里炸,螃蟹橫行翻滾痛苦更大。只要有一絲善心的人,都會為它們的遭遇悲傷。而那些牡蠣把肉縮在殼裡,無論怎麼對待它們也沒有反應。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聲無嗅,與瓦礫其何算!所以,牡蠣可以不算肉食,何大人佛法高深,菩薩心腸,可以多多準備,長充廚房,放心大嚼!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何延的臉色青一陣又白一陣,眾人看他鬍子一翹一翹,尷尬無比的模樣,心裡很想笑,卻一個個強憋著,好一會兒,忽然聽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在地上,放聲大笑起來,正是石良玉。
他邊笑邊指著藍熙之:「哈哈,藍熙之,真有你的……」
他這一笑,眾人哪裡還忍得住,一時之間,前仰後合,清談聖地「新亭」只聞笑聲一片。
何延在笑聲里站起身來,狠狠瞪了一眼藍熙之,拂袖而去。正在嘻笑的眾人見主講太學院院長大人悻然離去,也覺無趣,不一會兒,紛紛借故離開,很快,諾大的新亭就只剩下三個人。
朱弦已經走到亭邊,又回過頭來看著藍熙之,眼瞼閃動,忍俊不禁:「哈哈,這姓何的兩面三刀,又要主張素食又要滿足口欲,詭辯半天,居然栽在你的手裡!藍熙之,你真是個打不死的妖孽……」
「彼此彼此,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你尖牙利齒、刻薄譏諷,總有一天會死於非命。」
「你心狠手辣、作威作福,結局也不會好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