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博壓鎮
一
睡眠癱瘓症經常出現在人將要進入到深度睡眠或者快要清醒的時候,多發於青少年時期,經常熬夜壓力大休息不好的人最容易發生這樣的情況。
因為意識清醒,身體卻無法動彈,像是有千斤大石壓在胸口,再加之與夢境相結合產生的幻境,所以被人形象地稱之為「鬼壓床」。
說來也奇怪,醫生從未遇到過鬼壓床。
所以在剛剛意識到的時候,醫生還很嚴肅地反省了一下最近是不是太忙了,身體都受不了了,在向他隱晦地抗議。
但隨著身體上的疼痛完全無法忍受了之後,他便不由自主地恐慌了起來。
再加上他分明看到屋內黑暗的角落裡,那條一閃而過的赤色身影。
醫生回憶著淳戈的話,從他描述的遭遇之中,完全沒有提到過會看到一條赤龍啊!
難道是木盒裡的……不對,那是只老虎啊!並不是龍!
越是思考,醫生就越是混亂。
他告訴自己這是鬼壓床而已,身上疼是因為被子雖然曬過但還是有了跳蚤……不對,因為肢體臨時性癱瘓,處於麻痹狀態,他應該是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才對!
所以,這一切都應該是他的腦電波在快速動眼期產生的幻覺,準確地說他看到的也都是他的夢境。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據說日前有研究表明,夢境有可能是大腦根據過去一周里發生的事情所形成的。也許是他平日里看到的東西,影射到他的腦海。
對,之前電梯墜毀事件里,出現的那個唐裝男子,身上就穿著一件綉著赤龍的唐裝。
也許因為此人救過他一次,在潛意識裡,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對方。
看,再仔細看看,那裡果然有個人。那條赤龍是那人身上唐裝的刺繡,因為衣服的布料是黑色的,屋裡也沒有開燈,所以一眼看上去才只看到那條赤龍。
醫生簡直都為自己嚴謹縝密的邏輯推理點贊了,但他也覺得幻想出來的人影並沒有什麼用,他身體上的感覺是越來越痛了,甚至讓他都忍不住想要大叫。
跟淳戈所體驗過的一樣,他也喊不出聲。
醫生心中焦急,雖然他理性分析得頭頭是道,但因為從未遇到過鬼壓床,難免有些心驚肉跳。也不知道是因為淳戈之前的渲染,還是身上無法忍耐的痛感,他總覺得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他也許會永遠醒不過來了。
正焦躁不安時,他隱約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喃喃低語。
「奇怪,有長命鎖護體,陽氣旺盛,理應不會遇到此等靈異之事……」
長命鎖?怎麼有人知道他戴著長命鎖嗎?還是他幻想著自己從小戴到大的長命鎖是什麼特殊的護身符,而產生的幻聽?
醫生獃獃地看著慢慢接近的年輕男子,視線里一張俊秀的面容越來越清晰。
怎麼連對方的長相也都幻想出來了?
這個唐裝男子好像拿出了什麼東西晃了一下,醫生瞬間感覺到手腳恢復了知覺,蝕骨一般的疼痛也如潮水般退卻。
醫生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直勾勾地看著正在床畔站著的年輕男子,自言自語道:「咦?居然還在?那我是還沒醒過來?」他一邊說著,一邊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
看,冰涼冰涼的,果然是沒有溫度。
捏了捏。咦?這種觸感,這是……真人?
醫生連忙鬆開手,震驚地揉了揉眼睛,把床頭櫃的眼鏡戴上。他還掐了下大腿,痛得齜牙咧嘴還不忘質問道:「你……你是怎麼進來的?我明明鎖好了門的!」
唐裝男子卻並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反而在屋內四處查看起來。
醫生跳著腳下了床,去按牆上的開關,卻毫無反應,依舊是一片漆黑。「怎麼這時候還停電了?」醫生為了緩解心驚膽戰的氣氛,尷尬地笑了兩聲。
唐裝男子卻皺了皺眉,剛想開口說什麼,客廳那邊就傳來了一聲悶響,像是什麼東西崩裂開了,震得地板都晃了晃。
「難道是新買的暖瓶爆了?網上買的就是不好啊!」醫生乾巴巴地猜測著,但實際上這話說得連他自己都不信。那聲音根本不像是一個暖瓶爆了就能發得出來的。
唐裝男子抬腳往客廳的方向而去,醫生環顧了一下黑漆漆的卧室,覺得一個人留在這裡更恐怖,連拖鞋都來不及穿,立刻跟了上去。
說來也奇怪,明明這個人莫名其妙地闖入了他的家裡,身份也不明,但醫生下意識地就覺得對方不會對他不利,反而讓他有種可靠安心的感覺。
畢竟,若是這唐裝男子想要對他做什麼,剛剛也早就做了。而之前的電梯事件,其實也可以說是陰差陽錯的巧合,但醫生卻覺得是對方特意救了他。
從卧室走出來,就能看到廚房那邊隱隱傳來淡淡的溫暖光芒,破開了這一片陰氣森森的黑暗。
「這不有電嗎?看來是卧室的燈壞了。」醫生鬆了口氣,覺得他把走馬燈整夜開著當小夜燈,是個很明智的決定。他掃了眼客廳,發現沒有人,便朝廚房走去。
那名唐裝男子果然是站在走馬燈旁邊,溫暖昏黃的燈光打在他俊秀的臉容之上,更顯得他神儀明秀,朗目疏眉。他聽到醫生的腳步聲,卻並未回頭,而是輕聲嘆道:「原來是走馬燈,怪不得……」
這聲音如清風拂耳,攝人心魄。醫生怔然,原來他之前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的聲音,果然是這個人說的。他連忙追問道:「這走馬燈果然有問題嗎?」
唐裝男子低垂眼帘,沉吟了片刻,像是在猶豫是否說實話。眉宇間沉積的郁色,最終化為了惆悵無奈,開口嘆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盞福禍走馬燈,是民間一位做走馬燈的大師所做的精品,畫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故事,本意是告誡世人看淡世情,以平常心處世。」
「福禍走馬燈……」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盞福禍走馬燈的燈紙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破損,流傳到某人手中之時,被人指點,用暗琉璃遮住了五面,只留一面示人。這盞福禍走馬燈,便徹底成了邪物。」
「邪物?!」醫生大驚,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但又覺得離這位唐裝男子遠了不太安全,悄悄地朝對方又靠近了一小步。
「這盞燈每次只會現出一張紙畫,會預示著擁有這盞福禍走馬燈的主人即將遭遇的是禍事還是福事。禍事之後是福事,福事之後是更大的禍事,就像是滾雪球一樣,越來越讓人難以承受。」
醫生回想著,他最開始遭遇的禍事,也不過就是沒有被醫院聘用。而第二件禍事就已經要摔斷他的腿了,那麼這麼推算,第三件禍事豈不是要他的命?!
那唐裝男子轉頭看向了醫生,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點了點頭道:「沒錯,這盞福禍走馬燈從改造以來,從來沒有轉到過第六張紙畫,沒有人能轉完一個輪迴。可嘆那位最初的擁有者,本想著是要擁有最大的福事,卻因為貪心而喪命。」
醫生剛想衝口而出說他騙人,就忽然想起這盞福禍走馬燈是殷韓的遺物。而後者也是被省醫院錄取之後,遭受意外而亡……
越想越心驚肉跳,醫生立刻上前把電源插頭拔了下來,可是斷了電的走馬燈依舊亮著,那原本看起來溫暖柔軟的光芒,現在在醫生眼中卻是如幽冥鬼火般恐怖。
「這……這都斷電了……」醫生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斷了電也沒用,這福禍走馬燈只要走到了第五張紙畫,就無法再停止下來了。」
醫生瞪著眼睛看著那張畫著飢荒的紙畫,又看了看那名唐裝男子,期待對方能搞定這件事。
唐裝男子伸出手來,在醫生希冀的目光中,拎起了那盞走馬燈,往廚房外走去。
醫生連忙跟上,卻見那名唐裝男子並沒有走出大門,反而朝客廳而去,其間時不時地拎著那走馬燈上下晃動,不知道有什麼神秘奇妙的意義。
最後,那唐裝男子在一堵牆面前蹲下,皺眉道:「這牆裂了。」
醫生震驚,原來這傢伙真的只是把這麼恐怖的福禍走馬燈當成照明來用啊!喂!這樣大意真的沒關係嗎?!
內心吐槽歸吐槽,醫生還是走了過去,面前的這堵牆裂了一道手指寬手臂長的縫隙,黑黝黝地像是有一陣陣的冷風從裡面吹出來。他又仔細看了看,發現地上的木盒被掀開,而那根紅色的電話線不知道怎麼纏繞上了那個銅老虎,整個都嵌在了牆壁的縫隙之中。
就像是……就像是那根紅線是有生命的,想要把那個銅老虎拉到牆壁中去,被牆壁阻隔,進而裂開……
醫生不寒而慄,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實在是太豐富了一些。他強迫自己從實際來考慮問題:「這牆裂了可怎麼辦?是不是要給房東賠錢啊?我才住了沒多久,要不找個水泥工糊上吧……不過不知道鄰居那邊有沒有影響,明天抽空還是要去隔壁問問看。」
「不用去隔壁。」唐裝男子打斷了他的碎碎念。
「啊?為什麼?」醫生奇怪。
「因為這道牆壁的另一邊,根本就不是另一戶。」唐裝男子的聲音凝重,卻並未解釋。
醫生剛想追問,就聽到卧室那邊傳來了手機鈴聲,他來不及多想,直接回卧室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淳戈來電,醫生便按下了接通鍵。
「終於打通了!你剛才在幹什麼?怎麼一直不在服務區內?!」淳戈的大嗓門從手機聽筒里噴出來,醫生立刻把手機拿遠了一點。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家啊!」醫生無力地說道。
「就是因為你在家我才擔心啊!」淳戈忽然聲音壓得很低,「你知道你住的房子有什麼問題嗎?」
「啊?什麼問題?」醫生又把手機貼回了耳朵上。
「我去拜託人查了下『李樺』這個名字,結果沒想到居然是十幾年前駭人聽聞的案件兇手!」淳戈的聲音都透著寒氣,「這位李樺是我們的學姐,因為男友背叛,便用手術刀一刀一刀地片下了對方的血肉。最後據法醫鑒定,那個可憐的男人在還剩下一個骨架的時候,居然還活著!」
醫生嚇得一個哆嗦,差點把手機都扔在了地上。
「當然,最後那個男人還是死了,李樺自首。由此可推斷,你住的那間房子是兇案現場啊!快搬出來!」淳戈著急上火地催促著。
「可是……凶宅也沒什麼吧?」醫生還是捨不得這麼便宜的房租,雖然遭遇了鬼壓床,但他也沒發生什麼嘛!
「沒什麼?!我又查了一下你那棟樓的平面圖,你住的那間房根本不對勁!本來應該是兩室一廳的!也就是,客廳那堵牆後面,用水泥封了一個房間!」淳戈恨鐵不成鋼地吼道。
醫生毛骨悚然,突然想起了剛剛那名唐裝男子所說的話,牆壁另一邊根本就不是另一戶……原來,竟是這個意思嗎?!
「而且更恐怖的是,據傳那男人被割下來的肉並沒有全部找到,誰知道那個房間里封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喂?喂!你在聽我說話嗎……喂……」
電話忽然間就斷掉了,醫生盯著屏幕上「無服務」的字樣,背後躥起了陰寒的冷意。他幾乎同手同腳地往外面挪去,路過客廳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那名唐裝男子還蹲在那裡研究著牆上的裂縫。醫生卻越想越覺得恐怖,幾步衝到了門口,便想要逃離這個詭異的房子。
可是,門如同嚴絲合縫似的,完全打不開。
醫生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累得渾身大汗淋漓,可往日輕易就能拉開的門,卻如同有十萬斤重,紋絲不動。
「在解決了那東西之前,你是出不去的。」
醫生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嚇得魂不附體,慢一拍才反應過來這聲音他剛聽到過,連忙轉過頭,發現唐裝男子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也許是對方一臉鎮定的模樣讓醫生稍微冷靜了些許,他鼓起勇氣顫抖著問道:「那……那東西……是指什麼?」
「就是死於此地的冤魂。」唐裝男子平靜地敘述道,「一般來說魂魄只能在世間留存七日,只有執念頗深的冤魂才能長久流連不去。」
唐裝男子邊說邊走回客廳,醫生見狀趕緊跟上。他聽到此言,深以為然,那倒霉男人可是活活被凌遲致死,換誰估計都受不了。
「其實若無人供養,這隻冤魂也不會困於此地甚久。」唐裝男子指著那堵裂開的牆,淡淡道:「這房間的格局被人改過,那堵牆後面封著的,恐怕就是那隻冤魂。」
「所以……之前那些租戶沒住幾天就退租,還有我朋友來借住經歷的,都是這冤魂所為?」醫生想到淳戈的描述,忽然感覺有點不對,「不過我之前也沒感覺有什麼異樣啊?偏偏今天晚上出事?」
「你身上有護身符,一般妖魔鬼怪不得近身。今晚出事,是因為這個東西。」唐裝男子張開了手掌。
醫生借著走馬燈的光芒,看到了他掌心中躺著那隻淳戈送來的銅老虎。
「這是博壓鎮。」唐裝男子知道醫生聽不懂,繼續解釋道,「簡單地說,這是一枚鎮紙。鎮,博壓也。在紙還沒有發明出來的古代,這種就叫作鎮石,用於壓鎮席子或者床帳,所以一套有四枚。後來又成為了六博棋的棋鎮,置於棋盤四角。在古墓中,博壓鎮也是那時所流行的鎮墓辟邪的隨葬品。」
「那照這樣說,這應該是鎮壓邪物的寶物啊!怎麼反而適得其反了?」醫生知道淳戈肯定是好意,送這東西是要救他的。
「你那朋友求的人,估計也是一知半解。這博壓鎮一套四枚要同時出現,才能靈力加成,自成體系,鎮守一方天地。這套博壓鎮如若我沒有看錯,應是四神博壓鎮。這枚白虎博壓鎮按照五行學說,應該放在正西方。這放的方位錯誤,又孤掌難鳴,豈不是送上去的大補品?」唐裝男子話音未落,那根紅線就如同有生命的毒蛇一般,朝他手上的白虎博壓鎮竄去。
醫生一聲驚呼,卻被那名唐裝男子飛快地拽出了客廳,眼看著那條紅線在眼前越躥越長,如附骨之疽一般,窮追不捨。
眼看著那根紅線就要抽到他臉上了,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那根紅線,同時把他甩向了卧室。
卧室的門砰然關緊,門外一聲低喝道:「乖乖待著,不要出來。」之後便是一陣令人心膽俱裂的搏鬥聲。
醫生又怎麼肯讓陌生人為自己出生入死?他擰著卧室的門,卻像是之前開大門時一樣紋絲不動,也不知道對方是用了什麼神秘的手段。
醫生只能心驚肉跳地貼著門板聽著外面的動靜,想象力大開,簡直是煎熬。
也許是過了很久,也許只是幾分鐘,醫生已經完全無法判斷時間的長短了,當卧室的門把轉動的時候,他下意識地退後了兩步。
門緩緩打開,伴隨著走馬燈溫暖柔軟的光芒,唐裝男子站在門口。他的樣子稍顯狼狽,本來梳得齊整的髮型變得有些凌亂,本來就足夠白皙的臉色越發顯得蒼白。也許是醫生的錯覺,總覺得對方身上赤龍服的顏色又深了幾分,像是血液的顏色。
「已經無事了。」唐裝男子輕描淡寫地說道。
醫生壯著膽子走出去看了看,發現客廳那堵牆上的裂縫還在,但紅線已經消失不見。
「明日找個水泥工,堵上即可。」唐裝男子淡淡地說道。雖然除掉了冤魂,但這間房子為了豢養怨鬼而被改了格局,又被其盤踞多年,陰氣十足,應該會招惹一些奇怪的東西。醫生心這麼大,估計不告訴他,他也發現不了。而且有長命鎖傍身,醫生倒不會察覺到什麼異樣。這次若不是突然出現的博壓鎮,也不會出事。水泥封住的室內擺放的也只是死者的遺物,並無大礙。唐裝男子想了想,便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醫生還想再追問什麼,手機鈴聲便震天響起。這點比什麼測試都管用,一定是冤魂已收,磁場也恢復了正常,手機又有信號了。醫生並沒有忙著接淳戈打來的電話,而是把目光放在唐裝男子手中的博壓鎮上。這東西無論是不是能鎮壓邪物的寶貝,醫生都自認無法駕馭。要是再惹來什麼東西可怎麼辦?所以他想了想,開口問道:「那枚博壓鎮,能否麻煩天師保管?」
「天師?」唐裝男子一怔,隨即勾起唇笑道,「天師是捉妖的。」
這唐裝男子從見面以來,一直都是綳著一張俊顏,這一笑倒是如冰雪初融,彷彿身周的溫度都瞬間回升了幾度。醫生呆了片刻,連忙道歉:「抱歉抱歉,那捉鬼的是……道士?反正肯定不是和尚吧?」醫生朝唐裝男子頭上的短髮看了幾眼。
「快接電話吧。這枚博壓鎮我就收下了,作為……『捉鬼』的報酬。」唐裝男子的笑容加深了幾分,蘊含著些許縱容和無奈。
醫生連忙接了電話,裝成睡眼惺忪的模樣,幾句話安撫了手機那邊跳腳的淳戈,順便確認了那枚博壓鎮是對方送給他的。他還想再多說幾句,卻見那名唐裝男子轉身要走,連忙匆匆掛了電話,追了上去。
「等等!你手受傷了!等我去拿創可貼!」醫生早就注意到對方的右手掌心有擦痕,估計是剛剛握住紅線時受的傷。
唐裝男子聞言一愣,卻也並未堅持離開,而是尋了客廳里的沙發坐下。
醫生拿出醫藥箱,裡面有著各種常備的急救藥,有些是醫院裡才有的高級貨,當然這也是醫學生的福利。醫生找到消毒的碘伏和創可貼,單膝跪在沙發前,低頭細心地為對方處理著傷口。
唐裝男子的目光落在了醫生的頸間,他戴著的長命鎖因為跑動而垂在了睡衣外面,在走馬燈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潤澤細膩的玉光。唐裝男子的眼神專註,並沒有注意到手上的傷很快就被處理完了。
「啊!走馬燈上的紙畫變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的禍事已經躲過去了?」
醫生欣喜的話語拉回了唐裝男子的心神,他抬起頭,正好看到茶几上的走馬燈之中,紙畫正緩緩地轉動。那上面所畫的,是在飢荒之中即將餓死的塞翁和塞翁的兒子,救了一名昏倒在地的男子,卻不想那人其實是微服私訪的王爺。這位王爺感念他們的救命之恩,把他們接到了京城,賜予錦衣玉食頤養天年。
「這是……得遇貴人?哈哈,也許今晚我已經遇到了最好的事情呢!」醫生收拾著醫藥箱,意有所指地笑道。
唐裝男子苦笑,喃喃自語道:「認識我,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呢……」
「咦?你說了什麼?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再過一陣子,我的店就要開業了,離這裡不遠,歡迎光臨。」
「咦?什麼店什麼店?現在捉鬼也可以開店營業了嗎?」
「……古董店。」
……
醫生從回憶中驚醒,他低頭看著掌心中又恢復了原狀的黑玉球,驚怒交加。
這是他的回憶?
為什麼他沒有任何記憶?
影像中的他和淳戈都是四五年前的年輕模樣,而那名唐裝男子和今天來家裡的陌生人卻沒有半點區別,就像是……就像是歲月在他的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醫生獃獃地站在原地許久,久到連湯遠都察覺到不對勁跑出來看他在幹什麼。
醫生先是把黑玉球放進衣兜里,關上門回到房間。然後去了湯遠的屋,後者睡的就是客廳改的那個房間。醫生站在那堵牆前,沉默了半晌,抬手把牆上的壁紙給揭開了。
「喂喂!大叔!你半夜不睡覺發什麼瘋啊!就算是生我的氣,也不要糟蹋房子嘛!」湯遠急得直跳腳,「你要看什麼啊?咦,這牆之前裂過啊?這豆腐渣工程。不過,這修補的痕迹也太丑了點。」
「是我自己補的……」醫生恍恍惚惚地說道。斷斷續續的畫面閃過,他想起來那時因為囊中羞澀,又因為這條裂縫的形成太過於匪夷所思,怕旁人誤會,便自己買了一點水泥和沙子,回來攪拌了一下,磕磕絆絆地補上了。之後又覺得惹眼,等又有了點錢之後,才買了壁紙糊上。
湯遠眨了眨眼睛,沒有接話。
醫生把撕下來的壁紙隨手往湯遠手裡一塞:「自己想辦法貼上去吧!」
「喂!」湯遠怒,剛想抗議,就發現醫生大叔看著他的目光認真得讓人害怕,「怎……怎麼了?」
「今晚來的那人,你認識?」醫生一字一頓地問道。
「是……是啊!他是我師兄!」湯遠一開始說得有些心虛,後來又覺得這是事實啊!憑什麼他要心虛?便挺起了小胸膛,一副驕傲的模樣。
「我要見他,現在就要。」
二
本應身在啞舍里的老闆,此時卻站在一處深山老林之中,天空烏雲密布,星月無光,更顯得此處陰森恐怖。
在山林的深處,蟄伏著一間廢棄已久的宅院,院門口的燈籠早已破損不堪,碎裂的燈紙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門前靜默矗立的兩隻石獅子上面也爬滿了變得枯黃的爬山虎枝條,猛然間看去,就像是被繩索纏縛捆綁在此。
若是陸子岡也在此地的話,就能認出此地是當年參加六博棋棋會的那個宅院。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這個宅院早已不復當年的恢弘大氣,只餘一片蕭索。
老闆站在宅院門前許久,才伸手推開那扇半掩著的大門。
院內的落葉鋪滿地上的青磚,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的樣子。
稍稍辨別了一下方向,老闆便朝宅院的正西方走去。
這間六博棋的宅院並不似普通宅院那般坐北朝南,又或者是坎宅巽門。整個院落就像是一個棋盤一般,呈正方形分佈,而四角正好處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
只是初到這個宅院的人,沒有天空上的天體識別方向,恐怕都不會察覺到這個異樣,默認為此宅院是坐北朝南。
老闆一路行來,只有夜風吹起落葉的颯颯聲隨著他的腳步聲響起,他目不斜視,一直走到正西方的角落處。在院牆的根底下,有一座石台,在石台之上,嵌著一塊銅質的把件。
老闆的雙目眯了眯,因為這正是他當年從醫生手中收過來的白虎博壓鎮。
這塊白虎博壓鎮本應該乖乖地躺在啞舍內間的某一個錦盒之中,可是如今卻被人安放在了此處。若不是他查點啞舍之中的古物,還發現不了有些古董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也正是因為這枚白虎博壓鎮的丟失,老闆推斷出這間六博棋宅院出了問題。博壓鎮,鎮,博壓也。這其中的博字,可做眾多普遍之解,也可指六博棋之博。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其餘三個方位之上,也都有一枚對應的四神博壓鎮。」老闆看似喃喃自語,卻轉過頭來,視線對準了迴廊上的某處,「真是小看你了,竟然連散落四方的四神博壓鎮都能集全。」
「呵呵,我都已經重回現世,還有什麼不可能的呢?」伴隨著毫無起伏的陰冷聲線,一個人影慢慢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雖然身上的衣服和髮型有異,但那張陰鬱的面容和妖冶的雙眼,都不會讓老闆錯認他的身份。
「令事大人,好久不見。」老闆不卑不亢地淡淡道,他此行早已有準備會遇到趙高,只是沒想到對方會來得如此之快罷了。
趙高聞言卻是輕笑,搖頭嘆道:「這個稱呼,倒是在不久之前還剛剛聽到過呢。」
老闆怔忡,臉色立變道:「你見過大公子了?你對他做了什麼?」在這個年代,能對趙高喚出令事大人這個稱呼的,除了他之外,也就只有扶蘇了。
「我能對他做什麼?現在可是法治社會。」趙高攤開手戲謔地調侃了一句,一臉的無辜。
對於他的這句話,老闆是半個字都不會信。他目光凌厲地看著對方半晌,開口徐徐道:「趙高,你想要的是什麼?」
「上卿此言何意?」趙高挑了挑眉梢,雙手環胸,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你若是想要位極人臣,權傾朝野,也已經做到了。」
「你若是想要成為一國之君,那麼胡亥也不是你的對手,完全可以取而代之,可是你並沒有。」
「你費盡心機攀至高位,卻把整個帝國玩弄在鼓掌之間,覆雨翻雲,所為的就是將其親手摧毀?」
「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成為的人、想要建立的功業。可是你的所有行事都完全無跡可循,我想不透。所以,在我從秦始皇陵爬出來之後,特意去邯鄲調查了一番。」
老闆空靈的聲音在破敗的宅院之中回蕩著,說到最後一句時,趙高臉上泰然自若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許變化。
他低頭摩挲著指尖,輕笑出聲道:「哦?那上卿大人查到了什麼?」
「趙高,為趙悼襄王趙偃的二公子,於長平之戰坑卒之日出生,集四十萬士兵血煞而生,被觀測星象的太史令判定為凶兆而生之子。自小在王府中備受欺辱,因出生時辰被祖父厭惡,連族譜都沒有登入。」老闆緩緩說道,一時間耳畔彷彿出現了古戰場廝殺血戰的金戈鐵馬之音,再細細凝神聽去,不過是落葉索索作響罷了。
趙高的嘴角彎起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看來,我是小看了上卿大人。」
「如此身世,令事大人在趙國過得極為艱辛,也是可想而知的。而令事大人與始皇帝的友情,恐怕也是從少年時期在邯鄲結下的。」老闆並不畏懼趙高眼中的寒意,繼續說著他的推測。
「上卿所料不錯。」趙高坦然承認。
「而令事大人在母后慘死之後轉投秦國,輔佐始皇帝覆滅趙國。始皇帝賞賜你的那頂趙武靈王武冠,恐怕也有些許執念在其中吧?」老闆想起當年那枚掀起波瀾的紫蚌笄,不禁搖頭嘆道,「趙姬趙太后之死,恐怕也是你下的手吧?為的就是賜死趙悼倡后。當年大公子還被此事牽累,失去聖心,令事大人還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上卿當年所做之事,才真是令在下驚嘆,不愧是師父所收的好徒弟啊!」趙高撫掌而笑,可是妖冶的雙目之中卻沒有半點溫度。
「令事大人一直在暗中助始皇帝一統天下,可在之後又毫不留戀地把這個帝國毀於一旦,做事全沒準則法度,全憑喜好心意。這樣肆意妄為之人,也無怪乎師父會將你封印在封神陣之中,永世不得超生。」老闆的聲音轉冷,完全不在乎所說之言是否會觸怒面前之人。
「看來,你知道的倒是真的很多嘛!」趙高隨意地靠在廊柱上,語氣卻又恢復了毫無起伏的聲調。
有些事,自是與他的小師弟湯遠接觸之後,對方告知他的。老闆仰頭看向烏雲已經散開的夜空,兩千多年過去,天穹之上的星辰卻依舊按照著它們的軌跡運轉著。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人活在世上,所追求的理想也好,目標也罷,說到底不過就是為了在世上留下所存在過的證明。」
「人生短短數十年,有志者會追求去做名留青史的事情,讓後人敬仰。抑或此舉做不到,那遺臭萬年也可以。」
「有些人,會寫書或者故事,希望這些文字能夠成為書籍,被人們口口相傳,長長久久地存在下去。」
「有些人,會建造一些建築,或雄偉磅礴,或美輪美奐,或層樓疊榭,或雕欄玉砌,以期可以永存世間。」
「也有些人,就會做一些巧奪天工的瓷器玉器銅器等等,祈求這些物事精緻到可以被權貴富豪收藏,祈求這些物事可以流傳下來。」
「這其實也就是古董存在的意義,每一件浸染了歲月的痕迹,都是許許多多的人存在過的證明。」
「那麼,令事大人可否告訴我,你所追求的究竟是何物?若說令事大人所追求的是遺臭萬年,那確實已經達到了。那麼現今呢?」
老闆一句接一句地質問,卻並沒有讓趙高動容半分,他似笑非笑地哂然道:「上卿大人既然找到此地,也應猜到幾分了吧?」
老闆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才皺眉道:「此地是師父所建,是為讓胡亥以人為棋,下六博棋之用。而一旦出現生死,便可依照這盤棋的法則,褫奪對手陽壽。而依著師父的性子,這宅院並不會如此簡單。」
「哦?」一陣夜風穿堂吹過,趙高束在耳後的長發四散而起,有些許遮住了他的面容,讓人有些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宅院如棋盤,四角也如棋盤一般,預留了給博壓鎮擺放的地方。而這一套四神博壓鎮一旦集齊,恐怕此處會自成一方天地,成為……陰宅……」老闆說到最後,難得地有了些遲疑,「此處,應是師父為你準備的陰宅,只是最後怕無法將你一舉拿下,才改的乾坤大陣,將你封印。」
「呵呵,當年那道人所建此宅,是為了跟我公公平平下一盤棋,以生命為賭注的一盤棋。」趙高輕蔑地嗤笑道,「可惜最終關頭,他反而臨陣退縮,誆騙我入陣,被活活囚禁了兩千多年。」
「那你是要……」老闆隱約猜到了趙高所求,但沒有最後聽到,實在難以置信。
「沒錯,我想要的,是把他欠我的這局棋下完。」趙高撩起吹到額前的碎發,露出邪魅惑人的臉龐,笑得志得意滿,「以我和他為兩方梟棋,輸者便徹底從這世上消失。」
老闆的眼中閃過一絲寒芒,冷然道:「還有一種選擇,就是不用下棋,我現在就去送你見閻羅王!」
只是還未等老闆有所動作,趙高輕描淡寫地一抬手,石台之上的四神博壓鎮轉動了些許角度,就直接讓老闆胸口一痛,口吐鮮血,竟是直接站立不穩單膝跪在了地上。
「傻瓜,我是你的師兄,你想要做的,我又怎麼會猜不到?」趙高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轉身便走。他陰寒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你最好在一年之內找到其餘五個棋子和五名執棋人。我可以先透露一些信息給你,我這幾年來收集了數不勝數的邪物,要謹慎挑選作為棋子的古物哦!」
老闆擦掉唇間的血漬,目光銳利。
他絕不懷疑趙高所言的真實性,而其如此胸有成竹,恐怕啞舍之內收藏的古物,無一可與之匹敵。
難不成,要去中原各地的守藏庫,挑選合適的古物?
夜風吹過,落葉簌簌作響。
老闆緩緩站起身,表情凝重。
趙高這是抓住了他的軟肋,讓他無從選擇。
可是守藏庫……
老闆摸著胸前的玉璇璣,這玉璇璣是開啟守藏庫的鑰匙。自從當年此物不小心被扶蘇滴血認主,每逢開啟守藏庫就只能帶著扶蘇前去。在扶蘇過世之後,他就只能帶著當時的扶蘇轉世同去。
扶蘇之前被趙高提起,恐怕也已經落入趙高手中,後者才那麼有恃無恐,不怕他不就範。
那麼……就只有一個選擇了嗎……
他實在是,不想那個人再被捲入事件當中啊……
老闆閉上了眼睛,攥著玉璇璣的手微微顫抖著。
【《啞舍》第五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