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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點翠簪

  一

  醫生看著玻璃櫃里被燈光映照著而顯得更加陰森的青銅器,滿眼的問號。


  好吧,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把大好的休息日浪費到博物館里來。不過瞥了眼興緻勃勃的湯遠小朋友,醫生還是認命地抹了把臉,繼續耐著性子看玻璃櫃里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古董們。


  因為是周末,博物館里並不像平常那樣人煙稀少,許多家長都帶著孩子來參觀。儘管熊孩子們已經儘力克制了喧鬧的衝動,但博物館內已不復往日的寧靜,到處都有著竊竊私語聲和歡笑聲。


  醫生在青銅器展廳里晃悠了一會兒,被一堆不認識的字和不清楚用途的青銅器虐得體無完膚,覺得自己就跟文盲沒啥兩樣,白念了十多年的書。他直起腰嘆了口氣,用視線掃了一圈,發現就這麼一晃眼,湯遠小朋友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只好順著人流到了下個展廳。


  這個展廳是十里紅妝特展,據說是在博物館的館藏之中整理出了一些古代女子的珠寶首飾來展覽。醫生對這些更沒有什麼興趣了,但這些好歹要比青銅器好看,便慢悠悠地欣賞著,看到好看的就拿出手機來拍張照。他早就問清楚了,這個博物館拍照只要不開閃光燈就可以。像他這樣的人非常多,還有拿單反來拍的,看起來相當專業。


  其實說是來博物館里感受中國文化,了解古代歷史,但幾乎所有人都是走馬觀花,一晃即走。所以相比之下,那個站在一處玻璃櫃前好長時間都一動不動的藍裙女子,就特別顯眼。待醫生走到她身畔的時候,發現她定定看著的,是一支藍綠色的金簪。


  這支金簪是一隻鳥雀的造型,頭部和眼睛都是珍珠鑲嵌的,身體部分卻是藍綠色的。那種藍綠色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所製成,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藍光,並且還隨著人的走動而變換色彩,從湖藍色到藏藍色,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


  醫生雖然不懂首飾,但看到這支金簪的一刻,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忍不住像那名年輕女子一樣,在這支金簪的展櫃前停下了腳步。


  玻璃櫃里的銘牌上寫著:唐朝雀形點翠簪。


  點翠?醫生覺得這個詞有點眼熟,正想用手機搜索,就感到肩膀被人拍了兩下。


  「怎麼來了都不來找我?」一個刻意壓低了的聲音響起,語氣中帶著些許的意外。


  醫生回過頭,發現跟他打招呼的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大叔,他長著一副很有輪廓的面容,高挺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歲月在他的額頭上刻下幾道皺紋,更加增添了他的儒雅氣質。他的手拄著一根拐杖,竟是腿腳有些不便。


  「啊!是您!」醫生呆了片刻,才想起來這位大叔就是之前大半夜特意把逃家的湯遠送回來的大好人,當時還沒說上幾句話好好感謝人家,這位大叔就被同伴拽走了。此時遇到,醫生很是驚喜,琢磨著怎麼開口跟人家道謝,最起碼也要請大叔吃頓飯。只是還沒等他開口,他旁邊一直盯著點翠簪的藍裙女子也轉過頭來,跟這位大叔打了聲招呼道:「你好,館長。」


  哦!這大叔竟然是博物館的館長嗎?真的是好巧啊!醫生對其肅然起敬。對於他這個文科成績不好的人來說,博物館館長就是文化人中的文化人,高不可攀啊!他正想多聊兩句,就發現這位館長大叔眼鏡片后看著他的眼神詭異了起來。


  「你女朋友?」館長語氣詫異。藍裙女子一愣,連忙擺了擺手道:「我們不認識的。」


  「哦哦!」館長大叔不好意思地輕咳兩聲。


  醫生也覺得頗為尷尬,他側過頭打量著身邊的藍裙女子,她的年紀二十歲剛出頭,皮膚白皙,清秀可人,只是在右眼處有兩厘米左右的紅痕,乍一看上去像是被什麼東西抓傷的痕迹,但醫生一眼就看出來並不是傷痕。


  「這是胎記。」藍裙女子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目光,笑著解釋道。她的五官精緻,這一笑更是清麗婉約,但眼尾的這道胎記卻極為突兀,破壞了她的美貌,讓人忍不住惋惜。


  「那個……我是醫生,需不需要我介紹一下我們醫院的醫療美容科?」醫生職業病發作建議道,現在醫療技術發展到如此地步,別說是個胎記,就算是換張臉都不成問題。


  藍裙女子摸了摸眼尾的紅痕,笑著婉拒道:「多謝,我不想去掉這道胎記。」她顯然不想再聊這個話題,看了看展櫃里的點翠簪,又看了看館長,終於鼓起勇氣問道:「館長,這支點翠簪真的是唐朝的嗎?雖然造型穩重大氣符合唐朝的審美,但點翠一般不是只能保存一百多年嗎?而且這支點翠簪的顏色如此鮮艷,真的不是明清時期或者更近代仿造唐朝的器型做成的嗎?畢竟仿古是每個朝代都熱衷的……」


  顯然這個問題在她的心裡想了半天了,一時說出就忍不住語速加快,神情激動。


  館長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跟他走出展廳聊天。醫生雖然覺得剛剛建議人家整容很不禮貌,但又對藍裙女子的問題非常好奇,便沒有走開,邁步跟了出去。


  「點翠這個工藝,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那時候被稱之為昱珀,是把昆蟲的翅膀鑲嵌到金銀之上的工藝。之後昱珀工藝發展到具體分門別類,便專門把鑲嵌翠鳥羽毛的工藝稱之為點翠。」館長說得這麼詳細,實際上就是為了照顧聽不懂的醫生,「現在存世的點翠飾品,基本都是明清時期的,也是因為更早的點翠飾品基本都保存不下來。而且這些存世的點翠,展覽出來也是經過後期修繕的,重新上色或者重新鑲嵌翠羽。」


  「原來如此。」藍裙女子聞言有些惆悵,顯然是認為展櫃里的那支點翠簪也是修繕過的。


  「可是這支點翠簪並不是翻新過的。」館長的語氣帶著自豪,用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嘿嘿一笑道,「這簪子會單獨放在一個展櫃里,就是因為這簪子一出土,就是如此。而且自從現世以來,就有無數學者質疑它的年代和來歷,後來做了碳14鑒定,便無人再說什麼。」


  「碳14鑒定?」醫生見有聽不懂的名詞,便好學地發問。


  「是利用碳14的半衰期,來鑒定物品年代的一種鑒定方法。對於任何含碳物質,只要測定其剩下的放射性碳14的含量,就可推斷其年代。這種方法可以測量有機物的年代,這支點翠簪上的珍珠和點翠,都確定是唐朝的物什無誤。它甚至得到了更精確的推算,有可能是唐朝晚期的。」館長耐心地解釋道,他這樣徐徐而論,倒是吸引了許多小朋友圍觀。


  「老爺爺,點翠那麼好看,為什麼現在沒有了呢?」一個小女孩舉起手來發問,她剛剛也參觀過十里紅妝展廳,對那支點翠簪頗為喜愛,甚至還拽著自家母親的手鬧了一通,說自己也想要一支。結果被母親無情拒絕,說這完全買不到。現在她正是怏怏不樂的時候。


  「因為點翠需要用到翠鳥的羽毛,為了一支簪子,要殺掉那麼好看的小鳥,不是很殘忍嗎?」館長大叔對小孩子就更耐心了,連語氣都放柔了許多。


  小蘿莉皺著包子臉,歪著頭努力地想了片刻,瓮聲瓮氣地說道:「只需要羽毛啊,那就不能像綿羊,過一段時間剪一次羊毛那樣剪羽毛嗎?」


  「因為翠鳥科的所有翠鳥,都非常敏感,與人接觸的時候會高度緊張無法進食,甚至會瘋狂亂飛而導致撞死,更別說圈養和繁殖了。這是一種美麗而且無法豢養的野生動物,跟牛羊不一樣。」這回說話的不是館長大叔,而是那名藍裙女子。她的目光恍惚,像是在想象著什麼,又像是懷念著什麼。


  「這樣啊……」小蘿莉鼓起腮幫子,有點不服氣,又說不出來什麼。館長見狀,便徐徐教導道:「《淮南子》有雲,始皇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唯發卒五十萬。意思就是秦始皇看中了百越的寶物,發兵五十萬去攻打百越。而這犀角、象齒、翡翠、珠璣四種寶物都是什麼,大家知道嗎?」


  「犀牛角!象牙!」


  「翡翠我知道!綠色的那種玉!媽咪特別想要的那個,上次還跟爸比吵架來著!」


  「珠璣是什麼啊?是不是珍珠?」


  圍著的蘿莉和正太們立刻紛紛搶答,家長們也都笑著站在旁邊。這個博物館定期有各種講座活動,休息日還有許多志願者隨時教導孩子們歷史知識,所以他們也都喜歡帶孩子來這裡玩。


  「犀角、象牙和珍珠都猜對啦,其實這四種寶物都是取自動物身上的哦!那時的『翡翠』二字,所指的就是翠鳥。翠鳥身上有緋色和翠色兩種顏色,便被稱之為翡翠。直到明朝時,緬甸玉傳入了中國,因為所擁有的兩色與翠鳥相似,翡翠才有了現今的意思。」館長特別適應這種講課的模式,一邊摩挲著掌心的拐杖,一邊徐徐道,「所以古時所說的珠翠,就像那支點翠簪一樣,上面綴有珍珠和翠羽的飾品。這麼一支珠翠,在古時,也只有后妃和公主們才能戴得起,因為太稀少、太珍貴了,比現在的鑽戒還要奢侈,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小蘿莉還是不甘心,嘟著小嘴,扯著自家母親的袖口。


  「唐朝時以奢靡為榮,自安樂公主起甚至還流行織成裙。知道什麼叫織成裙嗎?其實俗稱就是百鳥裙,不是用鳥的翎羽做頭飾,而是做整條裙擺,那豪奢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蘿莉正太們聽著都不禁瞪大了雙眼,一支點翠簪都那麼美麗了,更遑論是一整條裙子了!

  「而到宋朝的時候,宋太祖就遏制住了這股歪風邪氣。趙匡胤看到自己女兒穿著鑲貼翠羽的衣裙,便勸阻並且下詔禁鋪翠。就連宋徽宗,也就是歷史上那個因為花石綱而丟掉宋朝江山的皇帝,他在位的時候也重申了禁鋪翠的禁令。」


  「宋徽宗估計並不是不喜歡奢侈,而是他喜歡畫鳥,捨不得因為鳥羽而殘害鳥雀的生命吧。」藍裙女子插嘴道,旋即神情黯然道,「可禁令歸禁令,私下還是有人捕殺翠鳥做點翠的。」


  「到南宋時期,高宗帶頭銷毀了交趾進貢的六百多條翠羽,並且頒布了一條銷金為服罪,點翠亦然。如果不銷毀鑲金和點翠的衣服首飾,一經發現,流放兩年。只是到了明清時期,商業繁榮發展,資本主義萌芽,政令再也管不了這些奢侈品的事情,點翠盛行一時。」


  「只是翠鳥的數量也有限,加之人類經年累月的捕獵,而日漸稀少。可是市場需求卻日益擴大,工匠們後來便以藍綢或者琉璃替換翠羽。等到了清末民初的時候,燒藍工藝便徹底取代了點翠。而到現在,翠鳥是國家級保護動物,點翠工藝便徹底成為歷史了。」


  館長寥寥幾句就講了點翠的發展史,神情也複雜起來。誰都不想流傳幾千年的手藝失傳。但時代在變遷,不可能所有事物都能長存於世,這也是考古的樂趣和意義所在。


  「老爺爺,翠鳥是不是不想自己因為羽毛而被抓啊?」小蘿莉眨了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著頭髮問。


  「是啊,翠鳥當然不想的啊。」館長大叔溫聲答道。


  「可是珍珠呢?蚌也不想因為肚子里的珍珠被殺吧?我們吃的雞鴨魚肉,也不想因此失去生命吧?」小蘿莉天真地問道。


  「這……」館長大叔一愣,這簡直涉及哲學問題,甚至還有佛學問題,他可怎麼跟小孩子解釋清楚?


  「那麼植物呢?大樹長得好好的,就被砍倒啦,雕刻啦,它肯定也不想的啊!石頭呢?我看書上寫,石頭也是會變化的啊,也許人家長得很慢,誰知道石頭是不是有生命的呢?它們肯定也不想被人踩被人分割開來啊!」小蘿莉化身為十萬個為什麼,那些看似天真,但細思恐極的問題,分分鐘就把一群人秒殺得無言以對。小蘿莉的母親表情尷尬,顯然對自家女兒強大的殺傷力早已熟知,但依舊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小妹妹,點翠簪淘寶有賣,有好多種類哦!」


  醫生聽到聲音耳熟,定睛一看,發現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蹦出來的湯遠小朋友。他這一句話,便把小蘿莉的注意力立刻引開了。小蘿莉的母親也會意地掏出手機,淘寶上的點翠簪自然很多都是仿製的,有些就賣幾十塊錢還江浙滬包郵,糊弄糊弄小朋友足夠了。而且小蘿莉追根究底也並不是想要什麼答案,而是想要一支亮晶晶的首飾罷了。誰管是不是翠鳥羽毛做成的?對付一切女性的利器就是買買買,不論對方是八歲還是八十歲。


  醫生自嘆弗如,這湯遠才十二歲就這樣會哄女孩兒開心,等長大了還得了?

  接下來便是一群家長開始交流淘寶心得了,館長也被別人叫走了,而那名藍裙女子又走回展廳去看那支點翠簪,醫生自己卻不想再去看了。


  只要一想到那麼美的飾品竟是剝奪了美麗的生靈而製成的,醫生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不會被那個小蘿莉的話繞進去了吧?」湯遠看了看他的臉色,撇了撇嘴,「照她的說法,那不光不能吃肉,連菜都不能吃了,你要為了不殺生而活活餓死?」醫生打了個寒戰,連忙搖頭,身為一個吃貨,自然不能放棄美食。


  「飼養和種植的食材,本身就是人類培育而成,如果不是為了食用和使用它們,它們也就不會存在。」湯遠說得頭頭是道,「而野生動物都是屬於無法豢養,而且數量稀少的。為了保證生物鏈的完整性和自然環境的平衡,自然不能任意捕獵。況且,若是孔雀真的比雞肉好吃,那麼孔雀此時就不會是養在動物園供人觀賞了,而是在養殖場了。要相信我大天朝幾千年以來的飲食文化。」醫生聽得無語,不去糾結他說得到底對不對,但不得不承認自己居然被一個才十二歲的孩子說服了。


  「走吧!下一個是刀光劍影展廳,都是兵器!大叔你肯定喜歡!」湯遠拽著醫生的袖子,氣勢洶洶地奔往下一個展廳。不遠處,館長大叔看著那一大一小離開,不禁埋怨陸子岡道:「你看看你,做什麼這麼著急地拉我過來?還沒和那小子說幾句話呢!」


  陸子岡心想,他怎麼敢讓館長跟醫生多說幾句,再多說幾句,老闆的事情就會被館長嘮叨出來了。雖然蘅蕪香消除了醫生腦中有關於老闆的記憶,但相關人員的記憶卻不好徹底消除,只是模糊了而已。若是多得了幾句線索,萬一想起來什麼可怎麼辦?

  「都幫你檢查了一遍,除了那尊元青花之外,還有一個古董問題比較嚴重。」陸子岡嚴肅地轉移話題。他來博物館是受館長委託,來查看古董有沒有什麼異狀,而選人多的時候探查,是因為陽氣重的時候,更能看清陰氣存在的方位。「那尊元青花因為有你在,所以問題倒不大,可是另外那個就……」


  「哪個?」館長立刻停止了抱怨,神情凝重。上次出了影青俑事件,館長雖然知道封建迷信要不得,但也時不時請陸子岡過來看看。


  「十里紅妝展廳的那支唐朝雀形點翠簪。」


  二


  下午5點以後,博物館之中,整整一個白天的喧囂又重新歸於平靜。清潔人員在各個展廳打掃衛生,很快就完成任務,璀璨的燈光也因為無人參觀,一個接一個地暗了下來,最後連中央空調也停止了運轉,徹底歸於寂靜。


  「嘖,那幫人類的小崽子們也太吵了,真是煩死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嘶啞地抱怨著。


  「啊啦啦,又不是第一天這樣,有什麼不習慣的?不過最近幾年來這裡看我們的人類年輕了許多啊,不像是以前天天看老頭子了,現在可以看美少年萌正太洗洗眼睛啊!」一個嬌俏的聲音笑嘻嘻地說道。


  「可是討厭他們手裡的那個薄鐵盒子,有些人就是不記得關了那什麼閃光燈,那晃得啊!再這樣下去,沒幾年我的這雙老花眼肯定瞎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唉聲嘆氣。


  「切,你們今天沒注意到有個年輕人很奇怪嗎?」


  「哪個?是那個瞎轉悠又不時吐槽的那個戴眼鏡的嗎?居然連我的名字都不會念,『簋』字就那麼難嗎?這都不認識!」


  「哦……那個字念『鬼』啊……」


  「哎呦呦,我也是才知道呢……」


  「……」


  「嘖,不是那個。」


  「那就是那個穿藍裙子的妹子?右眼尾有道胎記的那個?就是一個被青羽美貌所傾倒的腦殘粉,也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吧。」


  「咦嘻嘻,說起腦殘粉,倒是有個小孩子挺奇怪的,他帶來的那條小白蛇居然隔著玻璃櫃沖我流口水,真是太萌了!」


  「是有個帶著古怪玉器的年輕人,他肯定是看出來我們的不同,尤其在青羽那裡多看了好幾眼。」


  「看出什麼也不怕,難道還能把我們怎麼樣不成?我們可都是國家級文物!」


  今天的博物館之夜,也如往常一樣不是很平靜。


  位於話題中心的青羽,就是那支唐朝雀形點翠簪。它正靜靜地躺在黑色絨布之上,那雙用珍珠做成的眼睛正定定地凝視著玻璃櫃的外面,像是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看到了久遠的記憶。


  三


  公元866年。


  它是一隻年輕的翠鳥,和它的兄弟姐妹一樣,剛剛被母親從溫暖的巢穴中趕了出來,再也不允許它們回去了。


  它們已經成年了,必須要自己養活自己。


  兄弟姐妹都朝著不同的方向飛走,它漫無目的地飛了一陣,最終在一條小河旁邊停了下來。它站定之後,用鳥喙梳理了一下身上的翎羽。它才剛剛成年,羽毛還遠遠比不上母親的漂亮厚實,但褪掉了醜醜的胎毛之後,翠藍和雪青兩種顏色的羽毛都已經長成,它自己也頗為喜歡,時不時就會想起來梳理一下。


  花費了好半天,小翠鳥才整理好自己的羽毛,站在樹杈上向下看去,滿意地看著河水的倒影中出現了一隻美麗的小翠鳥。


  等欣賞夠了之後,它的視線慢慢移動到了河岸上。


  不能再往前飛了,它已經看到了一些非自然折斷的草木痕迹和凌亂的腳印,證明附近已經有人類活動的跡象。小翠鳥站在枝椏上,歪了歪頭,在母親傳授給它的告誡中,曾經特意強調過,人類很可怕。因為人類自己長不出羽毛,又羨慕它們的羽毛漂亮,所以抓捕殺害它們,拔掉羽毛來貼在頭上。真是殘忍!

  它的父親早已死在人類的手中,而它的母親,也是被人類抓走運到了京城,費盡千辛萬苦逃出來的。而此時母親已經遠離了它們的故鄉,再也回不去了,又發現懷了它們兄弟姐妹,只好在附近找了一處林子定居了。小翠鳥並沒有去過那個在母親口中既溫暖又美好的故鄉,它出生在炎熱的夏季,現在已經入秋,天氣明顯變冷了許多。母親在趕它們出巢之時,也囑咐它們儘快地築巢。可是在這之前,要先填飽肚子。


  小翠鳥觀察了一下,發現周圍並沒有人類出沒的跡象,便安心地站在河岸邊的枝椏上,專註地盯著河面的漣漪。


  母親教過它們如何獵食小魚,曾經多次在它們眼前迅疾地沖入水中,準確地捕捉到水面下的魚蝦,又姿態優雅地展翅而起。小翠鳥也嘗試過數次,但成功率並不大,十次里有兩三次能抓到就很不錯了。


  現今它獨自一個出來打拚生活,必須增加成功率,否則就會浪費體力,要吃更多的小魚才能緩過來。小翠鳥一邊盯著水面,一邊嚴肅地想著。


  翠鳥一族擁有著其他種族難以企及的視力,可以輕易地透過水麵看到水下的魚蝦。小翠鳥自然也繼承了這樣的視力,只是它的經驗告訴它,水面上看到的景象和實際的還是有差別的。它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只需要找到規律即可。


  波光粼粼的小河潺潺流過林間,河畔枝椏上的小翠鳥如同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只是陽光照耀在它身上,青翠色的翎羽泛著璀璨絢爛的彩光,就如同砂礫間的一顆珍珠一般,無法隱藏身形而令人矚目,引得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捧在手心中,佔為己有。


  小翠鳥早就聽到了身後那一聲聲放輕的腳步聲,它不急著飛走,反而憋著勁想要給對方好看。


  其實,它並不覺得人類很可怕。


  它曾經看到過一些闖入林間的人類,也曾經冒險飛出林間遠遠看到過人類的聚集地。


  人類並沒有鋒利的牙齒,沒有強健的體魄,也沒有會飛的翅膀。只有兩條腿,跑步也不算快,還容易摔倒。沒有任何自保能力,只能住在木頭和石頭堆砌的大型巢穴里,簡直脆弱到了極點。真不知道為什麼母親那麼怕人類!

  看它的!

  一根木棒帶著破風聲揮下,小翠鳥倏然飛起,避開了那根來者不善的木棒,它並沒有立刻逃開,反而用尖銳的爪子朝來襲者狠狠地抓去。


  一擊得中!

  看!人類其實很弱的!只是隨便一抓就見血了!沒有皮毛或者羽毛保護的皮膚真是嬌嫩得慘不忍睹。


  小翠鳥得意地飛到一旁高高的樹杈上,低頭看去。


  但只這一眼,就讓它愣住。


  它的視力很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根本來以為是對準它的木棒之下,躺著一條死翹翹的黑蛇,蛇的身體還在微微地抽搐著。從距離上判斷,如果不是那個人類用木棒打死了那條黑蛇,現在它應該已經死於蛇口之下了!那個人類居然救了它!而它做了什麼?居然划傷了那個人類的臉!如果它的爪子再往旁邊一點,那個人類的一隻眼睛就瞎了……小翠鳥懊惱又愧疚地撲騰了幾下翅膀,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個穿著藍裙的人類捂著右臉抬起頭來,像是在確認小翠鳥是否安好,然後撿起那條黑蛇離開了。小翠鳥盯著草叢中的一攤鮮血,最終展開了雙翼,跟了上去。


  四


  咸宜觀。


  「綠翹那丫頭究竟是怎麼弄的?臉上留了那麼一道疤,以後可怎麼嫁人啊?」


  「是啊是啊!問她她只是說自己不小心,你說,會不會是她那個不省心的主子抽的?」


  「嘖,我覺得有可能,那個假道姑倒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綠翹站在廊下,聽著觀中的婆子們八卦,知道自己此時無論走過去說什麼都沒有用。世人向來都喜歡聽自己想要聽到的話,就算聽不到,也會給對方找各種理由,歪曲成自己想要的結果。所以就算她去解釋,她們也不會信。這種情況,她還是避開比較好。


  她一手端著茶水,一手忍不住撫上右眼角的紅痕。當時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在林間看到了那隻小翠鳥,立刻就被那絢爛亮麗的翠羽奪去了心神。在發現了它旁邊的黑蛇之後,來不及細想,撿了支木棒就揮了過去。那隻小翠鳥受了驚,做出反擊也是很正常的事,是她考慮不周,沒有防備而已。一時驚訝氣憤之後,也只能接受事實。


  儘管她及時上了傷葯,結痂掉了之後,果然還是留下了一道疤痕。說不在乎是騙人的,每個女人都對自己的容貌非常看重。可是作為一個丫鬟,她的相貌比主人還要美麗,那其實就是禍患了。果然在她破相之後,日子過得要好多了,小姐對她也比以前寬容了許多,不會因懷疑她與自己情郎不乾不淨而找各種借口磋磨她了。其實她還是挺同情自家小姐的。


  她的小姐姓魚,名幼薇,年紀輕輕就已名滿長安的才女,後來嫁給了狀元郎李億當妾室。理應是人人艷羨的生活,卻因為那位狀元郎有位出身名門望族的裴氏妻,入門三個月她就被休出家門,棲身於曲江附近的這家道觀當道姑,改了道名,叫魚玄機。


  雖然那李億給咸宜觀捐了一大筆香油錢,幾乎重新修繕了整個道觀,安排好了自家小姐的後半生,但也抹不掉小姐被拋棄的事實。最開始自家小姐無限懷念著李億,做了許多纏綿悱惻的詩,卻無法傳遞給對方,只能把詩箋隨手拋在溪澗之中,把心事付諸於流水。溪水從咸宜觀潺潺流過,又併入曲江,詩箋也隨之漂到下游,引得許多文人騷客慕名而來。小姐自從在李億處被狠狠地傷了心,像是換了一個人,變得放蕩不羈起來,周旋於許多男人之間,竟是芳名大噪。


  綠翹靜靜地等著那幾個婆子走過,這才端著茶水從廊下走出來,穿過觀中庭院,來到魚玄機所居的玄機齋。她剛推開門,迎面一個茶盅就摔在了她的面前。


  「怎麼去了這麼久?是不是又去勾搭漢子了?破了相還不安分嗎?」魚玄機厲聲追問道。她穿著一身皂色的道服,長長的頭髮只用一根木簪一絲不苟地綰在腦後,襯得她不施脂粉的臉容有種令人不可侵犯的冷艷之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拜服在她的裙邊。


  綠翹並不狡辯,因為她知道小姐只是想要出氣罷了,這時候無論她說什麼,都免不了一頓責罵鞭打。之前小姐還顧著自己的聲譽,拿她出氣時並不太過分。可是自從到了咸宜觀,小姐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她的衣服下面經常傷痕纍纍。


  「怎麼不說話?!說!你的臉是不是故意弄花的?韙郎還特意問我是不是我抽的!你這個不安分的小妖精!當年我就不該看你可憐買你回來!」魚玄機一邊說,一邊拿起一旁的拂塵抽了過去。綠翹低垂著雙眼,身體因為疼痛而瑟縮了一下,心下卻慶幸今天小姐並不是太生氣,否則就會祭出鞭子了。也許是綠翹無聲的消極抵抗令魚玄機毫無成就感,抽了幾下就停了下來,沒好氣地推了下桌上的盒子,掏出貼身放置的鑰匙:「去把這幾顆珠子收起來。」


  綠翹接在手中,知曉這定是某個仰慕者送小姐的禮品。她通過小姐的表情,判斷了一下盒中珍珠的大小和數量,想來並不太合小姐的心意。她站起身,施了一禮后,便穿過廳堂,走到玄機齋最隱蔽的庫房門口,用剛拿到的鑰匙,打開了庫房的大門。


  門內存放著各式各樣的珍品,多是華麗的衣袍和佩戴的飾品。有些是小姐的嫁妝,有些是李億送的,有些是來到咸宜觀后眾多仰慕者送的。但小姐卻從不佩戴,平時就是一身道服,一根木簪。旁人可能會以為她家小姐在安分地當著道姑,可是她知道,這些珍品雖然久不使用,可是卻絲毫沒有蒙塵,她家小姐經常會親自打掃,甚至都很少允許她收拾碰觸。


  規規矩矩地把盒子放在柜子上,綠翹迅速出來鎖門,一刻都不敢耽誤地返回廳堂,把鑰匙還到魚玄機手中。魚玄機摩挲著手中的銅鑰匙,微微勾起艷紅的菱唇,嘲諷地嗤笑道:「這一屋的東西,還比不上那女人的一套點翠首飾。」綠翹默然地聽著,知道小姐的心結依舊是李億的裴氏妻。若李億的妻子並不姓裴,並不是那個關中四姓之一的裴家,小姐也就不會淪落到道觀里當個「書信茫茫何處向」的道姑了。


  只是點翠……這隻有貴族才能用的奢侈品,並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綠翹想到了那隻在陽光下耀眼奪目的小翠鳥,深深地低下了頭。也不知為何只有在南越一帶的翠鳥,竟出現在附近的林間。若不是她臉上的傷痕,說不定她以為那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既然喜歡,就要牢牢地握在手中。」魚玄機恨恨地發著誓。她這輩子第一個喜歡上的男人,結果是別人家的。她咬著牙進了門當了妾室,結果還是不屬於她。她臨被休出門,提出想要一套自己喜歡的點翠首飾,卻被冷冷回絕,說她沒有資格佩戴!


  笑話!她魚玄機,定要做一套屬於她自己的點翠首飾!

  綠翹降低自己存在感地縮了縮頭。


  這一天,還是如同往常一樣緩慢地度過。晚間,綠翹安排婆子給小姐送了熱水之後,便回到自己所居的耳房。薄薄的牆壁根本遮不住隔壁男女的歡笑聲,綠翹面無表情的臉終於現出一絲無奈,點起了油燈之後,輕手輕腳地開始收拾床鋪準備入睡。


  正待她想要吹熄油燈的時候,忽然若有所覺,朝沒有關嚴的窗外看去,正好瞥見月光下的一抹幽藍。


  一隻小翠鳥,正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外的枝頭上,歪著頭盯著她看。


  五


  小翠鳥覺得它最近收的僕人真是不錯,每天都替它準備好食物,還有乾淨的清水。那些小魚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內臟和魚鱗都去掉,切成它能一口吞掉的大小,口感不知道有多好。天氣轉冷,寒氣十足的夜晚,它也可以窩在點了暖爐的屋子裡,連巢都不用自己建了!小翠鳥非常滿意,但內心也有些忐忑。它本是看到黑蛇的屍體覺得愧疚,才飛過來看這個人類的情況,結果反而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果然,是被本翠鳥的身姿所傾倒了嗎?小翠鳥站在銅鏡前,陶醉於自己身上顏色越來越漂亮的翎羽。


  許是最近的伙食好了,又不用風餐露宿忍飢挨餓,它的翎羽已經比它的母親靚麗太多了。畢竟它母親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照顧它們幾隻雛鳥,怎麼能比得上它現在的愜意。


  「青羽?青羽?」


  溫柔的聲音低低地喚著,小翠鳥知道這是它的這個僕人給它取的名字。翠,青羽雀也。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對方叫得久了,它也知道這兩個音是在喚它。它看著朝它伸過來的手,想了想,歪著頭蹭了蹭對方溫暖的掌心,引來一陣愜意的輕笑聲。


  好吧,那它就叫青羽吧,聽上去是個不錯的發音。


  僕人臉上的笑容,它還是很喜歡的。眼尾那道紅痕,它也越看越喜歡,這是它給它的僕人蓋下的印記,這樣它就不會認錯人啦!畢竟人類長得那麼奇怪,它分辨不清啦!還有那一雙棕黑色的眼瞳,當她全心全意地注視著它的時候,它就能在那雙清澈的眼瞳中發現兩個小小的自己,特別奇妙,也特別歡喜。嗯!它還要變得更漂亮一些,讓它的僕人不再去看其他鳥!


  「翠翡——翠翡——」青羽愉悅地鳴叫著,翠鳥一族的叫聲就是這樣的,這也是它們被稱之為翡翠的原因之一。


  「噓——」撫摸著它的掌心變得緊張起來。


  青羽不滿地放輕了聲音,卻也明白不知道為什麼,它的這個僕人不願意它在屋裡發出聲音。撲騰了幾下翅膀,青羽從特意給它留的窗縫中沖了出去。它每日只是晚上留在這裡睡覺,白天還是要去林中耍耍的。


  而且它也有小心思,這裡的冬天它沒有經歷過,母親也沒有,但依著溫度的變化,它本能地感覺到這裡要比母親口中溫暖的南方難熬得多。若是能找到它的母親和兄弟姐妹,說不定可以讓它的僕人把它們一家都安頓好。反正它僕人的房間那麼大,只要在房樑上給它們留個位置就足夠啦!青羽越想越開心,在林間放開歌喉鳴叫著,用熟悉的聲調呼喚著它的家人們。這些天都沒有音訊,它今天再飛遠一點吧。


  一連多日陰天大霧,今天的太陽難得地在天空露面,青羽張開翅膀,像精靈一般在樹葉間隙穿梭著。因為天氣晴好,視線無阻,它越飛越覺得林子里的情況有些不對勁。踩踏折斷的草木眾多,有些地方踩滿了腳印,說明不止一兩個人類在林間行走,就連在林子深處也是如此。明明陽光灑在身上非常溫暖,可青羽心中卻升起了不安的念頭。


  寂靜的林子就像是藏著一隻怪獸,讓它不寒而慄。


  最終,它停在了一個樹杈之上,好半晌都沒有再動一下。因為在不遠處,有幾簇翠藍色的羽毛凌亂地夾雜在草叢裡,其間還有些許早已乾涸得變成棕褐色的血漬。


  許久許久之後,林間響起一道凄厲的鳴叫聲。


  六


  「今兒個那小姐好像挺高興的,脾氣也不陰陽怪氣了,是不是被她的情郎哄高興了啊?」


  「什麼啊!我是聽說那小姐雇的人抓到了幾隻小鳥。不是為了養著,而是為了拔了它們的毛。嘖嘖,那個殘忍啊!鳥的屍體還是讓我去收拾的呢。在道觀里還敢做下這種事,造孽啊……」


  「平白無故的,拔人家的毛做什麼?」


  「據說是要做那種叫點翠的首飾。我曾經瞄了一眼,那些羽毛確實挺好看的。翠藍翠藍的,還有些軟羽是雪青色,配起來定是頂頂好看。」


  站在廊下的綠翹聽到這裡,想起一大早就飛出去還沒回來的青羽,終於忍不住走了出去,焦急地問道:「大娘,能詳細給我講講不?」


  那兩個婆子本就八卦,這會兒難得有人湊上來聽,便熱情洋溢地你一句我一句說著,但並沒有什麼有用的重點。綠翹越聽越心急,恨不得衝到自家小姐面前質問。她真不該如此不小心,青羽本來就不是能被人類豢養的自由生命,如今習慣了她的好意,那麼遇到人類的時候,肯定不會有太多的戒心。而青羽還有著一身那麼漂亮的翎羽,懷璧其罪……綠翹越想越覺得害怕,連忙揮別兩個嘴碎的婆子,衝進玄機齋想要去質問自家小姐。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齋內的小姐正招待著珠寶樓的工匠,談話聲隱約地傳了出來。


  「……你說什麼?這些羽毛還不夠做一支簪子?是這羽毛不夠點翠級別?明明顏色質地那麼相似!」這是她家小姐氣急敗壞的聲音。


  「這羽毛確實是取自翠鳥,雖然不知道為何翠鳥在此地出現,但點翠的珍稀也並不僅僅是因為翠鳥稀少,而是因為捕捉到翠鳥而不傷害到羽毛的難度極高。」珠寶樓的工匠感慨地說道,「翠鳥本來就身型小巧,身上還有其他顏色的羽毛,最珍貴的翠藍色硬翠只有翅膀上的左右各十根和尾部的八根。雪青色的軟翠只有脖子一圈的絨羽可用。如果捕捉手法粗暴,引起翠鳥掙扎掉羽,可用的翠羽就更少了。」


  「……那這些羽毛就什麼都做不了了?」


  「那倒不是,主要簪子是插在髮髻上的,對翠羽的要求很高,必須用數根完整的翠羽製成。當然,要是做一支不是很大的點翠簪,這些羽毛之中還是可以挑得出來的。至於其他破損的翠羽,還是可以鑲嵌在裙邊做裝飾,因為不會細看,所以效果還是會很好的。」


  屋內陷入了沉默,顯然是魚玄機在躊躇抉擇。


  這樣一耽誤,綠翹也沒有了進去質問的勇氣,她咬緊下唇,分析著剛剛聽到的這段談話里的信息。聽起來,好像小姐派人抓住的,並不止一隻翠鳥。青羽那麼聰明,肯定不會被抓的!綠翹絞著手指,猶豫了半晌,決定再回屋看看。她輕手輕腳地奔回自己的耳房,發現她早上為青羽準備的小魚還在窗台上,並沒有被鳥吃過的痕迹,反而因為時間過長,已經爬滿了螞蟻。


  「青羽?青羽?」綠翹終於忍不住輕聲喚道。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夜風驟起,若是往常,青羽早就飛回來了。


  綠翹從小到大,從未真正喜歡過什麼東西。無論是英俊瀟洒的男人,還是璀璨絢爛的珠寶,對於她這樣的卑微婢女,是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所以她根本不能理解為什麼小姐會因為喜歡,而變得瘋狂。


  可自從養了青羽,負擔了那個小小的生命,她就知道了什麼叫作喜歡。喜歡是一種想要擁有的心情,是一種無法離開的渴望,是一種無時無刻的牽挂。


  她真不敢想象,若是青羽被抓住……


  綠翹的聲音開始顫抖,好在她剛喚了幾聲,一個藍色的小身影就沖了進來,一頭扎到了她的懷裡。


  綠翹快要跳出嗓子眼裡的心重新落了回去,抱緊了掌中的小翠鳥。等這種失而復得的心情平復了之後,綠翹又開始頭疼怎麼辦。依著小姐對點翠首飾幾乎著魔的瘋狂,她肯定是不可能再養著青羽了。可是,又怎麼跟青羽溝通,要它飛得遠遠的,別再回來了?要不然,等過幾天找個借口,出趟遠門,帶著青羽上路,到時候選個地方再把它放飛?


  只是……逐漸入冬了,這個小傢伙能不能照顧好自己……綠翹能感覺到掌心的青羽躁動不安地拱來拱去,正想著如何安撫青羽的情緒,就聽到了開門聲。


  她的小姐正款款邁入房間,志得意滿地輕笑道:「不愧是我的好綠翹,知道我喜歡的是什麼。」


  綠翹渾身一哆嗦,剛想鬆手把青羽從窗戶扔出去,就聽到「咣當」一聲,窗戶被人從外面死死地關住了。


  七


  青羽奄奄一息地躺在籠子里,純粹就是被餓的。


  關著它的籠子都是用棉麻繩子做成,細細密密,結實卻又不會在它撞擊的時候傷到翅膀。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死後還要被拔下羽毛,被那個可惡的雌性人類貼在頭上做裝飾炫耀!若不是那個雌性人類還想嘗試養它,說不定它早就被活活拔毛了。


  可是它又怎麼可能苟且偷生?它知道自己的母親和兄弟姐妹,都已經被那個雌性人類殺死了!


  可惡!真後悔,沒有聽母親的話。人類確實都很可怕。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類都可怕。


  青羽強撐著睜開眼睛,透過棉麻繩的間隙向外看去,無力地看著那個可惡的雌性人類,正在鞭笞著它的僕人,只是因為它的僕人方才嘗試放它離開。鞭子落下的力度和抽打出來的血漬,青羽看著都覺得有些眩暈。不行,再這樣下去,它的僕人就要被打死了!

  「你這個賤婢!知道本小姐喜歡點翠,居然藏著翠鳥不上交,說!你到底懷著什麼心思?」


  ……什麼?它為什麼可以聽得懂人類之間的語言了?

  「說!是不是還對我的韙郎不死心?想養著那個翠鳥,自己做個點翠首飾勾引韙郎?」


  「小姐,不是……不是的……把青羽放了吧!它活生生的,小姐你怎麼忍心啊……」


  「我喜歡啊!不就是一隻鳥兒罷了,既然不識抬舉,那麼就做成一件首飾也不錯。它身上的翎羽比我得來的那些顏色還要漂亮,做首飾的師傅說了,足夠做一支頂級的點翠簪了。放心,它會作為一支點翠簪,永遠地活下去的。」


  「小姐……求求你放過青羽吧……」


  「你居然為了一隻鳥兒,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了?要你何用!」


  鞭打聲與哀求聲此起彼伏,沒多久,哀求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悄無聲息。


  青羽渾身上下的力氣,僅能讓它微微地動動翅膀。別說去救它的僕人,就連掙脫這個囚籠的力量都沒有。


  人類真是好可怕,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不光可以殘害其他生靈,還可以隨意地虐殺同類。


  喜歡,真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兩個字呢。


  彷彿有了這兩個字,就有了最完美的借口。


  仗著喜歡,便可以做出各種各樣殘酷的事情……


  好恨啊……若是它不貪圖那掌心的溫暖,若是它沒有因為找不到母親和兄弟姐妹心懷恐懼而再飛回來尋求安慰,它的僕人也許就不會死。


  好恨啊……再也看不到僕人那美麗的笑容,那清澈的雙瞳,眼尾的那一道紅痕……


  好恨啊……青羽自己看不到它黑色的雙眼已經漸漸被怨恨的血色染紅。


  【真是純粹而又甜美的怨恨啊……】


  青羽不知道這股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因為在籠外的雌性人類顯然並沒有聽見,而是在安排著下人們把已經被鞭笞而死的它的僕人抬出去處理掉。


  【有人的喜歡,是掠奪。有人的喜歡,是奉獻。】


  是啊……僕人對它的喜歡,就是奉獻……可是,好恨啊……


  【想不想報仇?】


  想……青羽恨恨地在心中回答道。它要報仇!母親和兄弟姐妹的仇!它的僕人的仇!


  【即使你的靈魂會被困住?即使你變成了被詛咒的邪物?即使你再也不能被你想要見到的人碰觸?】


  沒錯!青羽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已經到如此地步,它還能有什麼奢求?

  【很好,契約成立。】


  八


  深夜的博物館,即使是聒噪的古董們,也都恢復了沉默。


  展櫃頂端無機質的冷光燈在微微地發著幽光,照得黑色絨布之上的點翠簪顏色越發妖冶艷麗。


  青羽如同往常一樣,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在展櫃玻璃上投射出來的倒影,是一種詭異而又殘缺的美感。


  它又想起今天白天,從清晨一直到閉館,都默立在此處的年輕女子。它的僕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地喜歡著它。儘管它變了形態。


  當年,它死去之後,便被做成了一支點翠簪。


  這支點翠簪成為了魚玄機的新寵,可凝聚著它所有怨恨的點翠簪,會讓佩戴它的人不再被任何人喜歡。


  不久,魚玄機被所有情郎拋棄,變得人人憎惡,被人告發了惡行,綠翹的屍體也在玄機齋後院的紫藤花下被挖到。人證物證俱全,就連往日愛慕她的知府大人也都不再對她留情。


  魚玄機很快就被判死刑,秋後問斬。


  它的仇終於報了,可是點翠簪上的詛咒卻並未被化解。它每一任的主人,都不再被任何人喜歡,都沒有好下場。最終,它被上一任主人帶入墓穴陪葬。


  它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朝那個不知名的魔鬼求了上千年,終於又見到了它的僕人。


  【後悔了嗎?不求我讓你重回她的身邊?】


  不用,反正它只會給她帶來噩運。


  就算再懷念她掌心的溫暖,也絕對不可以。


  它喜歡她,非常喜歡,但沒有必要讓她知道。


  【無趣。】


  頂端的冷光燈閃爍了兩下,忽然暗了下去。


  九


  昨天帶湯遠小朋友逛了一天博物館,醫生也順便買了一些博物館的紀念品和書籍。他今天下了班,抽空收拾了一下書架,打算騰出點地方來放這些東西。


  然後就在一本醫學詞典的後面,找到了一支用漂亮羽毛做成的毽子。這支毽子翠藍和艷紅的兩種顏色都有,而且並不像是廉價染色的那種羽毛,完全比得上在博物館看到的點翠簪的級別,讓人一眼看上去就雙目一亮,恨不得捧在手心把玩。但它卻被人暴殄天物地做成了毽子,可以踢的那一種……


  奇了怪了,這是什麼時候弄到的羽毛?醫學院的實驗小動物一般都是小白鼠或者小白兔啊,什麼時候有禽鳥類了?而且這毽子下面的古錢看上去好像也頗有些年代了……


  還沒等醫生好好回憶,湯遠小朋友就捧著報紙奔了進來。醫生趕緊把毽子放了回去,生怕被湯遠看到了非要玩,慘遭毒手。


  「大叔!我們昨天在博物館看到的那支點翠簪失竊了!」湯遠唯恐天下不亂地嚷嚷著,聽那語氣,好像還是在幸災樂禍。


  「啊?」醫生詫異地接過報紙,發現記者也沒有挖掘出來什麼細節,就是說今天本來周一閉館,但保安一上班就發現那支點翠簪消失了。而且奇怪的是玻璃櫃並沒有任何破損,警報也沒有被觸發,所以警方懷疑是博物館的內部人員偷盜。


  「大叔,你說這是不是什麼怪盜基德出手了啊?」湯遠最近在看動漫,各種腦洞大開。


  「胡鬧。」醫生只把這件事當成普通新聞看待,渾然沒當回事。


  「哎呀,這麼說來,幸虧我們昨天去博物館參觀了,否則那支點翠簪就看不到啦!」湯遠頓了頓,想起昨天小白蛇對著那支點翠簪敬而遠之的態度,現在想起來卻有些古怪,「大叔,看你昨天拍了那麼多古董照片,有沒有拍這支點翠簪?」


  「沒拍。」醫生想起昨天得知點翠簪是怎麼做成之後的心情,皺著眉把手中的詞典塞回了書架上。


  好像……他之前也養過一隻翠青色的小鳥似的……


  可是家裡並沒有任何養鳥的籠子、架子或者鳥食,應該……是錯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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