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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織女針

  公元前210年上郡


  王離捏著手中的陶杯,屏息凝神地盯著案幾對面的綠袍青年,想要從他蒼白的面容之中,看出些許蛛絲馬跡。


  綠袍青年手中白帛上寫的,是和咸陽的糧草一起送到上郡的家書。來上郡兩年多,王離還是頭一次看到阿羅收到家書,倒是嬰那小子每個月都要寫一堆啰唆話。所以從主薄那裡拿到這封帛書後,他就親自給青年送了過來。


  「如何?出了何事?」青年的俊顏上實在是平靜無波,王離忍不住開始亂猜測起來。是家裡給阿羅定了親事,催他回去完婚?要知道他爹也曾經給他搞過這樣一出,他當時是拖了又拖,實在拖不過了才回了頻陽一趟。結果對方姑娘卻嫌棄他要常年戍邊,直接上門退了親,另嫁了他人。好好的世交,最後鬧得老死不相往來,父親倒是不敢隨便替他定親了。反正家裡有弟弟們傳宗接代,他又何必多花時間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身邊的朋友都沒有成親的緣故,大公子扶蘇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阿羅也沒有成親,他自然也不急。


  綠袍青年把手中的帛書放在了案几上,雙眉微皺,修長好看的手指輕按幾面,嘆了口氣道:「我父病重,召我回咸陽一趟。」


  王離一怔,放下手中的陶杯,馬上起身,大步出了軍帳。


  綠袍青年聽著王離站在門口,安排護送他回咸陽的人手,吩咐親兵們準備路上的吃穿用度,還細心地多加了一些毛皮等邊塞特產帶回去給他家人和嬰當禮品,諸多安排事無巨細,都妥妥噹噹。綠袍青年嘴邊揚起一抹溫暖的弧度,拿起手邊的銅壺,給王離放在案几上已經空了的陶杯里倒滿了水。


  可就算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的手臂都在顫抖,還把水灑在了外面。


  懊惱地抿了抿唇,綠袍青年放下銅壺。他剛拿手巾把几面上的水擦乾淨,王離就已經分派任務完畢,重新進了軍帳。


  「阿羅,不用擔心,宜陽王會無事的。」王離正好看到青年抿著唇黯然的表情,立刻手足無措地安慰道。只是他說出的話自己都覺得乾巴巴的,天生嘴笨的自己彷彿根本就沒有能言善辯的天賦。


  「嗯。」綠袍青年低低地應了一聲。


  從帛書上父親的字跡來看,筆鋒有力工整,語句通順流暢,顯然是在思緒清楚、身體健康的情況下所寫,所以父親的身體必定沒有問題,那麼為何這時召他回咸陽,恐怕就另有內情了。


  綠袍青年有那麼一瞬間,也猜想是不是他父親用這一招逼他回咸陽成親,不過這個念頭立刻又被他自己否決了。自從他十二歲之後,家中實際做主的是他,父親是不會越過他自作主張的。


  不知道是什麼事,讓父親不能在帛書中明言。


  綠袍青年思索了半晌,終是決定趁此機會回咸陽一趟,正好他一直謀划的事情,得回咸陽才行。自從去年他去瓦勒寨不小心被冒頓王子掠走,之後扶蘇就禁止他再隨王離出上郡,他已快一年未和嘲風與鷂鷹通過話了。咸陽的局勢,讓他漸漸有種不在掌控中的感覺。


  「阿離。」綠袍青年抬起頭,常年帶笑的表情難得地變得嚴肅。


  「在。」見他如此,王離也挺直了背脊。


  「還記得你還欠我一事否?」綠袍青年語氣鄭重。


  「記得。」王離點了點頭,越發慎重起來。他和阿羅認識多年,居然要動用兒時的戲言來做委託,王離已經決定無論對方所求何事,不管有多難辦,他都要保證完成。


  「我此去咸陽,不知何時歸來。」綠袍青年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案幾下藏著的雙手慢慢緊握成拳。他如今的身體,也許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他頓了頓,整理好情緒,才緩緩道,「我不在之時,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


  王離聞言,呆愣了片刻,緊繃的身體隨之放鬆,拿起陶杯一飲而盡后,鬆了口氣道:「這是我的職責,阿羅你就是愛操心,放心吧。」


  「我不在之時,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綠袍青年執意地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越發沉重。


  王離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是他想太多了嗎?總覺得阿羅的重音放在了前半句,就像是……就像是他要不在很久的樣子。


  不過,應該是他想多了吧?

  王離抓了抓頭髮,重新坐直,認真地回道:「交給我吧。」


  「拜託你了。」綠袍青年展顏一笑,「我收拾過後,就去與大公子告別。」


  「嗯,我去盯著那幫兔崽子們,一會兒送你一程。」王離跳起來去查看親兵們準備的情況了。


  綠袍青年呆坐了許久,終於把藏在案幾下的雙手伸了出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手心中被指甲刺出來的傷痕,已經有些許皮肉被刺破掀開,絲絲濃稠的鮮血緩慢流出,散發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


  咸陽織室

  咸陽宮靠西北的宮牆處,有一座特殊形制的宮殿,這裡是宮中的絲織作坊,名曰織室。


  織室的四面牆壁都有窗戶,而且都比普通的窗戶要大上許多,也高上許多,所以殿內的採光極好。在天晴時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整個織室都是亮堂堂的,映得所有織婢面前架子上的綢緞布料都光鮮亮麗,初來織室的人都會覺得心情舒暢。


  可是這也僅僅是看起來罷了。


  因為織室內放著很多絲織品,這些脆弱精貴的織物非常怕火,最嬌嫩的綾羅綢緞,哪怕是被燈火稍稍撩到邊也會燒焦捲曲,所以只要天一黑,她們就不用上工。但同樣的,在冬日裡卻也不能點火盆取暖。


  在數九的寒冬之中,織室四面的窗戶大開,冷風穿堂而過。就算身上穿得再暖和,雙手因為要做精細的縫紉和刺繡,也不能戴厚重的手套。


  許多織婢的雙手都生有凍瘡,年年冬天複發。本來纖如青蔥的十指,都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苦中變得難看粗鄙起來。


  而且夜晚不能做工,就代表著白日必須更加努力工作。


  織婢們多為官奴婢,貴族女子犯罪,便常常會被發配到織室。所以儘管織室工作辛苦,但也算是宮內除了伺候貴人之外,最體面的活計了。更因為織室內被發配的貴女們極多,再加之織婢的年紀一般都在二十歲以下,青春靚麗,所以平均相貌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許多,很多黃門侍衛都喜歡沒事就過來在不遠處晃晃。


  也許是聽聞了這些不規矩的事情,少府的御府令在數年前便下令封閉織室,無關人等不得入內,倒是讓此處清靜了不少。


  除了織室內的織婢外,少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後宮的衣服織補都挪到其他殿室去做了。此處織室,變成只為始皇一人所服務的織室。


  準確說來,只是為了始皇的一件衣袍。


  採薇把雙手攏在袖筒里,站在織室之中,仰頭看著掛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深衣。


  沒有任何花紋和刺繡,樣式也是最普通的直筒式。它的衣袖寬鬆,衣服的上下寬窄相近,衣裾比較短,能露出雙腳。而且前襟下面還露出了下垂的右內襟,製作顯得粗糙,款式平板,缺乏美感。但卻節約布料,製作起來簡單方便。


  看起來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深衣,卻花了她們足足三年的時間。


  雖然看起來普通,但平民卻沒有資格穿黑色。只是若不說出來,沒有人相信這是為始皇所量身定做的。


  採薇如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遇事就只能悄悄流眼淚的小宮女,今年已經二十九歲的她,在宮中算是年紀頗大的嬤嬤輩了。她從十一歲就入了織室,如今已經在此待了十八年,成為織室當仁不讓的首席。


  織室之中,最費的其實還不是雙手,而是雙眼。儘管夜晚不上工,日積月累的常年勞作,也讓織婢們在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雙眼視力模糊,效率下降,不得不轉為其他殿室工作。


  採薇倒是得了自家上卿的一枚丹藥,所以沒有害眼病,雙眼保持清明,所以才在十年前就成為了織室的首席。


  首席便是坐在織室上首第一張席子上的位置,統管織室所有事務,他人不得有疑義。所以縱使人人都覺得放下手中的活計,專門製作一件普通的深衣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一上手才知這布料非同尋常,應是上古流傳下來的黑金和黑玉拉絲製成,普通的針線都難以穿透,更遑論裁剪縫紉了。


  裁剪布料用了最鋒利的越王劍,裁剪成最簡單的樣式布片,而縫紉則足足困擾了她們數月的時間。


  所幸從符璽令事大人那邊求來了一枚特別的織女針,針長兩寸,不知道是什麼材質鑄成,細如髮絲,卻能艱難地穿透這黑色布料。


  因為只有一枚織女針可用,所以這織室封鎖之後,每天只需兩名織婢輪流縫紉。這件深衣製作如此費時,也是有此原因。


  採薇知曉的要比普通織婢多一些,她知道這看起來不起眼的黑色布料實際上是取自墨旌旗。


  秦國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黃帝五世孫大費,大費曾經輔佐大禹治水。舜帝獎賞大禹時,也賜給了大費一面黑色的旌旗,賜姓為嬴。


  而這面舜帝賜予的墨旌旗,也就是秦朝尚黑的根本。


  只是誰也想不到,始皇對這面巨大的墨旌旗動了心思,竟想裁剪為衣袍穿在身上。


  採薇斂去眼中翻騰的思緒,收好案几上的織女針,吩咐身周的織婢們把織室敞開的窗戶都關好,鎖門離開。始皇在東巡的路上未歸,符璽令事大人也跟隨在側,這件旌旗深衣便只能掛在此處,等始皇御駕歸來再呈上。


  織婢們被採薇放了三天的假,皆面上欣喜,朝她行了禮后三三兩兩地離去。採薇站在原地沉思了半晌,便拐了個彎,走進了織室附近的倉庫。


  身為首席織婢,採薇的責任重大,所以在織室倉庫之中,有一小塊空地放著床褥,有時她就直接睡在這裡值夜班。


  確認無人之後,採薇把門關好,沒有窗戶的倉庫便一片黑暗。她把案几上罩著黑布的夜明珠揭開,一片青色的光芒便瑩瑩而現。


  採薇揭開床褥下面的木板,拿出那裡藏著的一件已經快要完成的黑色深衣。看款式樣子,是和織室之中的那件旌旗深衣一模一樣。可若上手觸碰的話,才知道這件旌旗深衣是由一些碎布料拼接而成,只是縫製的技術高超,用肉眼看上去竟看不到布片縫紉的介面。


  採薇滿意地看著這件旌旗深衣,她是首席織婢,織女針在夜晚的時候,自然是歸她保管。而她利用著那面墨旌旗裁剪的碎布料,竟是生生讓她重新又制出了另一件旌旗深衣。


  她早就知道墨旌旗的益處,她用兩塊墨旌旗的長布料,團在了衣袖內里,經常把雙手放在其中,本來數年都不會好的頑固凍瘡竟這樣生生地治好了,而雙手也恢復了細膩白皙,當真無比神奇。


  想起她曾無意間瞥見的上卿手腕上所生的紫斑,雖不知道是何病症,但只要有了這件旌旗深衣,便完全不是問題!


  她的上卿,自然配得起這件旌旗深衣。


  這也是她做給他最好的衣袍。


  一去北疆兩年有餘,也不知上卿一切可安好……


  在夜明珠熒熒的清冷光輝下,採薇擁著這件旌旗深衣呆愣了片刻,便振作了起來,拿出織女針緩慢地縫起來。


  上郡

  王離率隊在軍營門口等候,親衛們的速度都很快,命令才下不久,就迅速領好物資集結了。隨上卿回咸陽的親衛們每人除了胯下的戰馬外,都帶著另外一匹馬以備輪換。王離檢查了兩遍,滿意地發現沒有疏漏,隨時都可以啟程。


  不過他琢磨著,阿羅收拾完再和大公子告別,怎麼都要再有大半個時辰,便打算讓這些親衛們原地休息。


  只是一抬眼,他就看到青年上卿騎著馬從軍營中緩緩而出。


  王離眨了眨眼,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意外。


  「怎麼?」青年上卿控制著戰馬停在王離面前,實在是無法把他臉上的表情當做沒看見。


  「哦,沒什麼,我以為你和大公子至少要聊一陣。」難道不應該把咸陽的事務交代清楚?他們可是兩年多都沒回去過了。不過轉念一想,王離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阿羅的父親病重,急著趕回去也是應該的。


  青年上卿低頭盯著自己握著韁繩的手,他何嘗不想與大公子多說幾句話?以他的身體,回到咸陽之後可能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這一別就是永別。


  可是他卻什麼都不能說。


  大公子何等敏銳之人,哪怕他再多說一個字,多看一眼,也許就會被他發覺。


  不過也無事,他把想說想要交代事情都寫成了帛書,這些天都一直在偷偷地寫。他也沒發現自己是這麼多話的人,把大公子登基之後有可能發生的事都推衍了一遍,現在都已經寫到二十年後了。


  等回咸陽之後,有空再繼續往下寫吧。大公子肯定能活到比始皇現在的年紀還要大的歲數。


  越想越是不甘心啊……本來陪著大公子的,應該是他……


  王離把馬匹轉了個方向,靠近了青年上卿的身側,動了動鼻子:「咦?阿羅你怎麼熏香了?這味道有點奇怪啊……」


  青年上卿的手腕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勒了一下韁繩,策馬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一些。


  王離還想再說什麼,眼角卻瞥見軍營中又衝出一匹馬,正是大公子扶蘇。


  他就說這麼短時間絕對不夠嘛!王離摸了摸鼻子,識趣地帶著親衛們離開,在不遠處列隊等候。


  青年上卿在馬上朝大公子行了行禮,他控制著臉上的神情,一絲異樣都不能有,否則對方就會察覺到有問題。


  扶蘇停住戰馬,從懷裡掏出一截物事,遞給他道:「方才忘了把這個給你。此去咸陽,不在我身側,一切以平安為主。」


  青年上卿接在手中,低頭一看,這是一段竹啟節。


  使臣出行,執節以示信,所以啟節乃是通行證的代稱。所謂竹啟節,並不是用竹子雕刻成的,而是青銅所制,形似一段剖開的竹節,上面鑄刻著數列錯金銘文。只要五個竹啟節圍起來,就可以組成一個完整的竹筒型。一般的竹啟節,分舟節和車節,擁有此物者,便是在秦國各地不管水路或是陸路都可免稅行走。而扶蘇遞給他這枚還有著不同的意義,出示此節,所有驛站、關卡都會做最高級別對待,甚至在夜晚城門關閉之時都有資格叩關。


  這是為了他著想,怕他歸心似箭,卻在路上有所耽誤。


  青年上卿把手中的竹啟節攥在手中,艱難地說道:「多謝殿下。」


  「應該的,幸好我想起來了。」扶蘇萬幸地笑笑,拍了拍自家侍讀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吧……好歹……去見宜陽王最後一面……」扶蘇並不覺得自己說得無情。宜陽王在咸陽是最低調不過的存在,兒子隨他到邊疆兩年多,一次都沒有回去過。既然到了來信告知的地步,那麼就是真的病重不治了。他也是故意要把話說得嚴重一些,否則抱著太大的希望,回去面對的若是殘酷的事實,恐怕會接受不了。


  果然見自家侍讀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扶蘇捏了捏掌下自家侍讀瘦可見骨的身體,皺了皺眉。這小子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削瘦了?真是不放心對方一個人回咸陽。可他身份敏感,在父皇下詔之前根本不能踏進咸陽一步,否則他就肯定陪自家侍讀回去了。


  最後一面……


  青年上卿低垂眼帘,失措的神情片刻之後就重新調整好了。他把手中的竹啟節揣到懷中放好,認真地同他的殿下告別道:「殿下,臣去了。」


  「嗯,好好保重。」許是對方的語氣太過於鄭重,扶蘇怔了怔神,之後才點了點頭回應。


  青年上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拽韁繩,轉身勒馬而去。


  扶蘇卻覺得這一眼中包含著無數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想要伸手攔住對方問個清楚,又覺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這樣一猶豫,又難以解釋心中的不安的他,就那樣站在原地,目送著自家侍讀策馬在漫天黃沙中奔向那隊人馬,一直到與天際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為止。


  咸陽昇平巷甘府


  採薇攏了攏身上的薄衫,站在甘府的門口,舉起手摸著那古舊的錫輔首,忐忑了半晌,終於敲響了門扉。


  定了定神,在等待的時間裡,採薇才有空朝四周望去。她大概十多年前曾經隨上卿大人回甘府拿過一次舊衣裳,當時昇平巷裡販夫走卒居多,一派市井模樣。現今看上去彷彿更繁華了,但甘府的周遭卻都空了出來,可見甘府雖然一如既往的低調,但也有了昔日鐘鳴鼎食世家大族的些許榮光。


  沒過多久,門扉就「嘎吱」一聲開啟,採薇立刻回身,小心隱藏住心中的緊張情緒,醞釀出最溫柔的笑容。


  只是還未等她自我介紹,年邁的門房在一怔之後,就已經欣喜地問道:「可是採薇姑娘?來看我家大少爺?」


  「您……還記得我?」採薇驚奇不已。


  「記得記得。」門房大爺連忙把門扉開大,把採薇讓進門內。他在甘家做了大半輩子的門房,來甘家登門拜訪的客人,除了大少爺十二歲那年之外,都屈指可數。這位採薇姑娘還是大少爺當年親自帶回家來的,儘管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但也讓他印象深刻。


  這不,大少爺剛回咸陽,這採薇姑娘就來拜訪了。


  門房大爺掃了眼採薇頭上那代表著還是姑娘家的雙環垂髻,笑容越發殷勤起來,引著採薇轉過影壁牆,帶她在偏廳先休憩一下,自己則三步並作兩步,往內院通報去了。


  上次來甘府的時候,採薇是被自家上卿大人領著直奔後院的,也沒在前廳停留。所以採薇站在偏廳內,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廳內的擺設來。在咸陽宮這麼多年,也經常流連於高泉宮,採薇所見過的珍奇異寶自是數不勝數,再加之當了織室的首席織婢,接觸的名貴衣物布料更是不知凡幾,眼界和品位不次於世家大族的貴女們。


  甘府偏廳的擺設嚴格來說,除了一些笨重肅穆的青銅器之外,就全是一卷卷的書簡了。早年聽說甘府在甘茂老將軍叛逃之後,困苦艱難了很久。之後雖然培養出來了一個絕世天才,卻因為始皇安排給了大公子扶蘇當侍讀,一直沉寂至今。


  整個庭院也略嫌陳舊,但卻看得出來一直有人打掃,連青磚都光可鑒人,乾淨得沒有灰塵。整個甘府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那些長滿銅綠的青銅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渾身氣度卻一分不減,無論何時重見天日,都讓人不由得拜服。


  採薇並沒有等太久,也許是甘府並不算大,門房大爺很快就氣喘吁吁地奔了回來,直接帶著她往後院去了。採薇也沒有覺得尷尬,欣然跟上。


  其實她這種女客,按理說應該是女主人來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親許多年前就已經過世,宜陽王也沒有再續娶。因為甘茂當年的事情,甘府散盡家財,除了嫡系的宜陽王還留在甘府外,其餘旁支也都早就分家離開了,甘府的成員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也沒有任何女主人。


  穿過草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個院子門口,門房大爺便不再往前,笑著說已經與自家大少爺通報好了,直接進去即可。


  謝過對方,採薇穿過了小院,也無暇去看院中景緻,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台階。她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幾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鬢角,才敲了兩下門扉,推門而入。


  迎面撲鼻的濃重香氣讓採薇不禁怔了怔,她還記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歡的是淡香。而且屋內的窗戶也沒有開,在炎熱的夏季不通風的屋子裡還熏這麼濃的香,數種香料毫無格調地混合在一起,已經算得上嗆鼻了。


  不僅僅如此,屋內的牖窗前都掛著厚厚的窗帘,一絲光線都沒有透進來,只有屋子角落裡的青銅雁足燈在亮著幽幽的燈火。借著這點燈火,隱約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著厚厚的帛書,後面還坐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上卿?」採薇遲疑地喚道,沒料到屋內居然是這等情況。她一隻腳還在門外,有什麼不對,時刻準備著轉身就跑。


  「採薇?好久未見。」青年上卿慵懶沙啞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真是失禮了,我回咸陽後日夜顛倒,倒是沒料到已然天亮了。」


  「怎麼沒人伺候?」採薇鬆了口氣,立刻走進屋裡。她一看就知道這上卿大人肯定又是熬了通宵,既心疼又氣憤,大步走到窗前打算把窗帘撩起,開窗放放味道。


  「別,太刺眼了。」青年上卿見狀,馬上出聲阻止。


  「好吧,只開一半。」採薇也知道自家上卿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視物,一下子太亮也會傷到眼睛,便只把窗帘拉開一半,把牖窗也開了一扇。


  陽光灑入靜室,才下過雨的清新泥土味道讓採薇心情舒暢了不少,轉過頭掃了眼身形藏在黑暗中的自家上卿,輕哼道:「原以為上卿大人在家肯定會侍疾,看來宜陽王的病也無大礙嘛。」


  宜陽王病重,本來在北疆隨大公子扶蘇戍邊的甘上卿回咸陽侍疾,這條消息是有人知道採薇以前是甘上卿的婢女,特意賣好通知她的。


  甘府沒有主事的女主人,唯一的少爺也早早就入了高泉宮給扶蘇當侍讀,極少回府。一直低調閉門謝客的甘府,在咸陽少有交際,就像是一個無縫的雞蛋,讓咸陽想要攀關係的人家無處著手,久而久之就只能保持距離了。


  所以即使傳出宜陽王病重的消息,也沒有什麼客人登門拜訪,倒是知道甘上卿回咸陽之後,早就有人家準備好了祭禮,就等著甘府門口什麼時候掛招魂幡了。


  其實採薇來之前也是抱著安慰上卿的心情。只是自她進門之後,門房大爺的態度,還有一路行來,所見到的僕人都神色安寧,步履平和,絕不是一家之主病危命不久矣的情況下應該有的表情。而上卿大人還一人獨處,沒在宜陽王床前侍疾,可見另有內情。


  不過她能這麼輕易地窺見此事,也足以見上卿並未把她當成外人。採薇的內心有著絲絲竊喜。


  「什麼侍疾,他老人家精神著呢。」青年上卿長嘆道,語氣中有著抹不開的無可奈何,「這是終於忍不下去了,逼我成親呢。」


  採薇心中一跳,但隨即就控制好了臉上的表情。她走進可以隱藏情緒的黑暗中,把隨身帶的包袱放在案几上,打趣道:「宜陽王這是看中了哪家的貴女?讓上卿大人如此頹廢抗拒?」


  採薇是愛慕著面前的青年上卿,自她情竇初開的十一歲起就一直默默地愛慕著。


  從最初聽說上卿大人事迹的崇拜敬仰,到下意識地關注,再到在身邊精心伺候。越接觸,就越無法剋制對上卿大人的傾慕。直到她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地逾越,上卿大人又沒有任何回應的時候,便只能知情識趣地躲去織室,與對方保持距離。


  她不想惹上卿大人不快,更不想此後連靠近對方的資格都沒有。


  織室確實是個令人心靜的地方,在一針一線的縫補中,她把她的情思都寄托在其中。她所求的並不多,上卿大人可以穿上她所縫製的衣物,就足夠了。


  少女時的自己,還對上卿大人抱有妄想與幻想,所以把自己的姿態卑微到了泥土之中,仰望著對方的身姿不能自拔。


  在歲月的流逝中,正是因為少了不切實際的綺念,她對待上卿大人的態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可以稱得上輕鬆自在。


  當然,這也只是表面而已。


  採薇跪坐在席子上,低頭整理了一下散落的裙擺,才重新抬起頭來朝對面的自家上卿大人看去。


  雖然臉色還可以,但怎麼又瘦了?北疆的生活看起來很艱苦,貌似那件旌旗深衣還要再改改。不過也不用,只要養好了身體,就會胖一些。


  只是光線比較暗,看不清上卿大人的臉色如何,也不好讓對方撩袖子,無法看到他手臂上的瘀斑怎麼樣了。


  「大公子尚未娶妻,我又怎麼可能成親?」青年上卿語氣輕鬆地說道,「我也是兩年多未歸家,我父想見見我罷了。」


  採薇知道內情絕不可能如此簡單,但她只是個織婢,她也不關心什麼國家大事,只要上卿大人好好地活著就足夠了。她推了推案几上的包袱,揚起笑容道:「這是採薇為上卿做的幾件衣衫,還有一件沒做好,過些日子就能送來了。」


  「多謝了,難為你還想著我。」青年上卿真心實意地道著謝,他可以看得到採薇眼底的青黑,搖頭不贊同地說道,「我的衣衫足矣,織室的任務繁重,你也要多注意休息。」


  採薇俏臉微赧,連忙轉移了話題。


  秦朝民風開放,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間也不宜太長,她問了幾句上卿大人的近況,便依依不捨地告辭而出。


  藏在倉庫里的旌旗深衣最後還缺一塊,採薇一邊走出甘府,一邊摸著袖筒里的兩塊布料和別在布料上的織女針。這兩塊布料倒是正好可以補上空缺,但最近一段時間她也要開始日夜不停地縫製。誰知道始皇回咸陽后,得到了完工的那件旌旗深衣,是不是就要收回織女針了。


  聽著採薇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屋內的青年上卿打開了案几上的那個包袱。


  包袱內放了數件夏天的衣衫,從襌衣、襦衣、漢衣、領衫、裳、褌,到配套的頭巾、幘、腰帶等等,其中的衣衫全都是用他喜愛的各種綠色布料縫製而成,配以各種精細的繡花紋縷,既不讓人感到太過高貴,卻又帶著低調的奢華。


  織室首席織婢的手藝,全天下都找不出幾個可以與之媲美,從細密的針腳就可以看得出對方在其中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件都可以稱之為精品。


  可惜,給他這樣的將死之人穿,都太浪費了。


  青年上卿的俊顏上露出一絲惋惜,剛把包袱重新綁起,打算收起來時,屋門就被人毫不客氣地拍開。青年上卿按了按額頭,再一次後悔回家,早知道父親沒什麼事,他就應該回高泉宮的。


  「兒子,你就這麼放人家走了?」外界傳聞纏綿病榻也許很快就會駕鶴歸西的宜陽王,此時正中氣十足地吹鬍子瞪眼睛地朝他的不孝兒子咆哮。


  「父親……」青年上卿不用假裝就很虛弱地低喚了一聲,「您知道這並不是好時機。」


  「老夫可不管什麼好不好時機的,隔壁老王他都抱上曾孫了!他可比老夫還小一歲!可我連孫子都還沒影呢!你說說,那麼多姑娘想要嫁你,這麼多年,你就一個都挑不出來?」宜陽王留著三縷長須,在妻子去世后就迷上了修道,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就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但他這個修道據他自己說,就是修世俗道。平時的愛好就是去市井溜達,反正換身平民的衣服,誰也不知道他是誰。


  青年上卿閉了閉眼睛,不知道隔壁老王是指那家賣鞋子的還是賣湯羹的。


  「父親,哪裡有那麼多姑娘想要嫁我?」


  咸陽局勢不明,有大把的人想要結交於他,卻不一定想要與甘府聯姻。畢竟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往現實了說,就是利益共同體。


  早些年時,還有許多家看在大公子扶蘇的分兒上想要攀親,但他父親就沒看上幾家。畢竟當時扶蘇還未婚配,有適齡女子的高官貴族王公大臣們,都瞄準了扶蘇和諸位公子們,怎麼可能看上他一個小小的侍讀?


  時光隨便拖拖,好像就到了現在。


  「老夫都不在意你娶誰,是個姑娘家就行啊!若是想娶個自己喜歡的也可以,老夫不注重門第。喏,今天來的這個採薇也不錯啊!雖然年紀大了些,但勝在沒那麼多糟心的親戚。你們倆還從小一起長大……」宜陽王發揮了從市井學來的胡攪蠻纏,苦口婆心地嘮叨著。他兒子常年不著家,倒是讓他極少找到這麼好的機會。


  青年上卿皺了皺眉頭,他的身體都這樣了,又怎麼可能娶妻?採薇的戀慕他自是看在眼裡,可她是個好姑娘,他在第一時間就已經暗示了拒絕,對方也退回了安全線外,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前些年他是無意婚配,而後是不去思考此事,甚至還想過若是情況允許,他也可以把婚事當成籌碼進行利益交換。再之後,他已沒有資格談及此事,只有淡然處之。


  可他又不能把這個原因直接跟父親講明,說不過他還不能跑嗎?青年上卿無奈地勾了勾唇角道:「父親,您既無恙,我明日便回高泉宮。」


  宜陽王一呆,連忙阻止道:「你師父傳話讓你回咸陽的,還囑咐我不讓你亂跑,只讓你在家待著。」


  師父傳的話?青年上卿不驚反喜,師父這是預測到了什麼天機?難道咸陽城的天終於要變了?


  可是始皇依舊在東巡的路上未歸,扶蘇也在邊疆戍邊,若是有什麼事發生,扶蘇也來不及回咸陽……不,有蒙恬和王離在他身側,在萬千秦軍之中,他也是最安全的。


  反而此時他在咸陽,倒是能替大公子提前部署一二。


  青年上卿如此想著,也顧不得自家父親在場,用剪子剪了一段過長的燈芯,讓油燈更亮了一些,便提筆在帛書上寫寫畫畫起來。


  宜陽王見狀也無奈地搖了搖頭,沒辦法,甘府上下雖然都歸他管,但他兒子自從十二歲之後他就管不了了啊!要不然他早壓著這臭小子去成親了。


  罷了罷了,還是讓廚房給這臭小子多做點膳食吧,據說昨天一整天他都沒吃多少東西。


  青年上卿在專註一件事的時候,很少在乎周圍的情況,連他父親什麼時候離開的都沒有注意到。只是在僕人送飯食過來的時候,拿起托盤上的濕毛巾擦了擦臉。


  連夜從上郡奔回咸陽,他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臉色實在是太差,只要有人看到,都會覺得甘府上下他才是要掛招魂幡的那一個。為了瞞過父親,他讓僕人買來胭脂,需要的時候就在臉上撲一些。也幸虧如此,否則採薇那姑娘如此心細,肯定會看出些端倪。


  掌心的傷口已經開始腐爛,為了蓋住古怪的氣味,他的房中開始熏大量的香。


  他的時間真的不夠了……


  有了師父的暗示,青年上卿也就沒有那麼執著地要回高泉宮了。要暗中做事,還是低調的甘府更適合。


  給狻猊石刻又燃了一段香,跟嘲風和鷂鷹了解了一下各處情況,確認沒有異常后,青年上卿決定先下手為強。


  「阿羅,你不要做傻事啊。」嘲風早就從蛛絲馬跡中看出青年上卿身體的不對勁,急得火燒火燎,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它只是一隻蹲在屋檐上的脊獸,除了可以望見天下之外,什麼都不能做。就連想要移動分毫,都無能為力。


  「這天下,早就應是大公子的了。」青年上卿翻看著這幾天他搜集的情報,神色凝重。


  「阿羅,始皇乃千古一帝,集天地運勢為一身。若強行更改天命,天道不知會如何降下天罰。」鷂鷹憂心忡忡地勸道。


  「始皇使人開鑿方山,讓淮水流貫金陵,以泄龍氣,又把金陵改名為秣陵,」青年上卿語氣平淡地說道,「他所做的難道不是強行更改天命?我為何不可?」


  「始皇和你能一樣嗎?」嘲風氣得開始口不擇言。


  青年上卿的眸光一黯,但隨後還是平靜地說道:「始皇已非昔日的始皇。」


  「何出此言?」鷂鷹追問,它們每日都垂首看著世間百態,但始皇身周像是有白霧包圍,即使是它們也無法看穿,就連宮中有幾處地方也是如此。不過始皇集六國寶物於咸陽,有什麼屏蔽隱藏行蹤的寶物也不稀奇。


  「始皇的情況,應該與我現今一樣。」青年上卿攤開手掌,讓掌心腐爛的傷口展現在燭光下,他知道兩隻脊獸能看得到他。


  嘲風和鷂鷹都默然無聲,它們即使都見慣了生死,卻從未見過一個人明明還活著,還能有條理地說話溝通,可是身體卻已經開始腐爛的。


  「始皇應也是服了丹藥,才出現了我現今這種情況。」青年上卿冷靜地分析著,「始皇身周一直都有很濃重的熏香,也許是個人喜好,也有可能是為了掩蓋腐爛的氣味。」


  「始皇在一統六國之後,性情大變。也許是他登上高位之後變成了孤家寡人,也可能是他長生未求得反而陷入窘境的憤怒導致。


  「多年前,我曾窺見一次帝星閃爍不明。但當時的情況雖是始皇被刺,可真正有危險的並不是他。也許是我星象觀察有誤,也可能是帝星早就命運難測。」


  「這些都是你的猜測,不足以為證。」鷂鷹不贊同地說道,總覺得青年上卿是因為壓力過大,導致思緒混亂。


  青年上卿繼續淡淡道:「始皇在胡亥之後,二十多年之內一個孩子都沒有出生,而胡亥之前他有五十多個兒女。當然,這也許是他對男女情愛之事沒有了任何興趣,也可能是他有心無力。」


  嘲風和鷂鷹這回就都無言以對了,始皇的後宮它們自然也是可以看得到的,但這等隱私它們也沒甚興趣窺探。


  「也許……是始皇修道養生……」嘲風無力地反駁道。


  「始皇不讓大公子成親,也不允許其他兒子成親。也許是他不重視繼承人,也可能是他既想要長生不老,皇帝的位置也不想相讓。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也不可以。」青年上卿的聲音毫無溫度,就如同他的身體一樣冰冷。


  兩隻脊獸徹底沉默了,始皇不讓兒子們成親有孩子,甚至連他最寵愛的小公子胡亥也沒有娶妻。這個疑點很多人都猜疑過,這樣解釋確實說得過去。


  「是猜測,還是真相,就讓我們查一查吧。」青年上卿的唇邊勾出一抹笑容,「假設乾字間已經加快了我服下丹藥的藥性,我在乾字間呆了一夜卻等於三年,出來之後又是三年多,可始皇卻比我的身體要好太多了,可見有什麼東西在支撐著始皇的身體。」


  「也許始皇會隨身帶著那寶物,但也有一定幾率在咸陽宮,畢竟此處擁有龍氣。」青年上卿也沒有太多信心,但他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趁始皇不在咸陽,還能多做些小動作,否則壓根兒就不敢輕舉妄動。


  兩隻脊獸一時都沒有應聲,半晌之後嘲風才遲疑地說道:「其實……即使始皇一直在帝位,也無所謂啊。」它們坐在屋檐之上,眼看著西周之後天下大亂,春秋加上戰國足足持續了五百多年的時間。中原戰火紛飛,民不聊生,哪怕是短暫的和平時期,也很快就會被鐵蹄和利刃撕開這虛偽的寧靜。


  也許這五百多年,對於喜歡睡覺的螭吻只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時間,但對於許多平民百姓來說就是水深火熱沒有盡頭的人生。百姓們的平均壽命都不到三十歲,也就是說許多人像青年上卿這個年紀的時候,或者連這個年紀都活不到就已經死去。


  它們看盡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即使與它們自身也沒有什麼關係,卻也不希望這片土地上的文明在一次次的戰火之中被摧毀、被焚燒。


  就像它們永遠無法理解人類的七情六慾,無法體會人類對權勢的渴望與追求,它們也同樣無法理解人類為何會熱衷於自相殘殺。


  但是嘲風想著,它可能頭一次理解了什麼叫不舍。


  他想阿羅活得更長久一些,而不是把有限的生命都虛度在替別人謀求權勢的泡沫之上。


  「讓始皇繼續當皇帝嘛,阿羅,這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啊。」嘲風的聲音更大了一些,說得更理直氣壯了一些。


  「始皇有這個資格,他也能繼續當下去,別人也屈服於他。扶蘇……也許他就是沒有這種氣運。」


  皇帝的寶座只有一個,但天下有萬萬億的人,扶蘇已經離那個寶座只有一步之遙,可跨越這一步卻難如登天。


  「是啊,阿羅,你好好想想辦法怎麼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鷂鷹也苦口婆心地勸道,「始皇橫空出世,用十年統一了六國,成為坐擁天下的皇帝也才十一年,就已然把這個天下治理得有模有樣,確實配得上始皇這兩個字。」


  青年上卿也覺得有些頭疼,兩隻脊獸自小幫了他許多,但他們之間的判斷大部分都有分歧。畢竟脊獸不是人類,他也沒有辦法和兩隻脊獸解釋人類社會的法則。少時他還會有興趣跟它們辯論幾句,等長大后才發現,他們雙方之間的問題,就像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一樣,根本無法溝通。


  他無法理解脊獸站在高處俯視眾生的寂寞和孤獨,脊獸也無法理解人類為何樂此不疲地勾心鬥角。


  若是往日,那就換個話題岔過去了。可這回卻不一樣,他要說服這兩隻脊獸,否則就不會從它們口中知道咸陽宮中到底哪處有問題。


  青年上卿捏了捏鼻樑,盡量用脊獸能聽懂的話語解釋道:「始皇崇尚的是以法家治國。法家可一統江山,但統治統治,一統之後必須大治。而大治國家卻必須要以儒家治國,百姓需要的是安居樂業,而不是嚴苛的法律限制。」


  「說人話……」嘲風很乾脆地承認自己有聽沒有懂。


  「好吧,國家需要休養生息。前幾年確實是需要霸權統治來穩定,可這十一年來,始皇先後修建了萬里長城、馳道、靈渠、阿房宮等諸多宮殿,還有驪山陵墓。這些龐大的工程並不是說不好,但應該在至少五十年內陸續修建……就像是一個人面前有一桌美味佳肴,但他只能吃掉一小部分,可是卻強迫自己全吃掉。那這個人會怎樣?」青年上卿努力換成嘲風能聽懂的例子來比喻。


  「哦,他會吐出來的。」嘲風思索著,難得語氣變得深沉了一些。


  「這和蓋房子一樣,地基不打牢的話,往上蓋會越來越岌岌可危。」青年上卿嘆了口氣,這也是他和扶蘇這些年來越來越按捺不住的主要原因。


  「始皇本想把秦朝治理好,卻急功近利,反而民怨四起。始皇仁慈,留六國貴族體面,還賜予他們在各地養老。可六國貴族卻都賊心不死,暗中蠢蠢欲動。」


  「我倒是能理解始皇。」


  「想在有生之年,在中原大地上把胸中的溝壑都全部描繪出來。」


  「時間不多了啊……


  「越是深入了解,就越能體會他的心態。」


  因為,他現在的情況也差不多啊。


  青年上卿緩緩地喃喃自語道,最後一句淹沒在了嘴邊,出神地看著案几上和地上一摞摞寫滿字的帛書,雋秀的臉上寫滿了不甘。


  「又或者,我雖然在始皇之後服了丹藥,可乾字間加長了我的時間,比對著我的身體狀況,也許始皇很快就要賓天了。」青年上卿分析著,比起說服兩隻脊獸,他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阿羅,你是如何計劃的?」鷂鷹無法不被打動,畢竟在脊獸的觀念來說,誰來當皇帝都無所謂。更何況比起形同陌生人的始皇來說,阿羅才是他們的朋友。


  青年上卿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也沒有太過意外,反而越發認真地回答道:「且不說始皇是否當真可以長生不老。最好的結果,其實就是始皇退位當太上皇。」


  「太上皇?就是始皇封他父王秦庄襄王的稱號?可是秦庄襄王已經死了啊!」嘲風疑惑道。


  「喏,準確地說,類似於趙武靈王把王位內禪給兒子趙惠文王,之後自稱『主父』。但他依舊主持軍事要務,而國內政治經濟事務則全部交由趙惠文王負責,這使得趙武靈王專註於對外戰爭,沒有後顧之憂。」青年上卿解釋道。


  「可趙武靈王最後被他兒子圍困,活活餓死在沙丘宮。」鷂鷹只是陳述事實,但語氣卻略顯陰森,「當年我可是圍觀了整個過程,相信我,那場面絕對不好看。」


  「哦!我想起來了!」這等大八卦,嘲風又怎麼可能忘記,立刻興奮地嚷嚷道,「我記得趙武靈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比小兒子大十歲。他先封的大兒子為世子,後來又因為寵愛小兒子而把大兒子的世子之位廢了。結果後來讓位給小兒子之後,帶著大兒子東征西戰,又覺得大兒子更合他意……這折騰的,最後小兒子就直接把他囚禁在沙丘宮餓死了,三個月後才開宮門,那場面……嘖……雖然我看不到,但鷂鷹一描述我就各種想象啊……」


  趙武靈王算得上是春秋戰國時期一位非常傳奇的君王了,他開啟了胡服騎射,趕走了林胡,吸收了樓煩,稱霸了北方草原。更牛掰的,是他居然插手別國內政,連秦昭王與燕昭王都是他親自去立的,可見其當時有多雄霸一方。


  他在國事上極其英明,但相對應的,就是對待家事特別糊塗。


  但君主的家事就是一個國家的政事。趙武靈王這一生在繼承人上做了錯事,就直接導致了他悲慘的結局,雄心壯志還未完成,就壯年慘死。


  也許他沒有中途退位給自己的小兒子,這天下的國號在幾十年前就要改成趙了。


  青年上卿知道自己提的這個比喻並不恰當,但既然提起了趙國,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個被他一直遺忘的關鍵點。


  假設始皇的身體早就出了問題,那麼肯定瞞不過身邊的人。


  而動用乾字間脅迫他試藥的,正是趙高。趙國人,會道法,可驅使法寶,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趙高應該就是他師父唾棄的大弟子,他的大師兄。


  那趙高所求的又是什麼呢?他跟在始皇身邊,肯定不是簡簡單單地就為了榮華富貴……


  青年上卿也無暇去思考原來的事情,直接抓著狻猊石刻追問道:「鷂鷹,請幫我看看大公子可一切如常?」


  他回咸陽與王離分開時,囑咐他回去之後在上郡最高的府衙上面加上脊獸,這樣起碼能在他離開上郡的時候,可以隨時讓鷂鷹觀察到扶蘇的近況。


  「一切如常,他們在議事,最近匈奴的內部有些不穩,他們在考慮是否出兵施壓。」鷂鷹很快就回答道。上郡是它還沒看過的地方,連風景都不太一樣,所以經常把目光流連於此。


  「無事就好。」青年上卿鬆了口氣。


  「喏,據說是匈奴的冒頓王子回了王庭,和其父頭曼單于寵愛的小兒子起了衝突,繼承人的問題越鬧越大。」鷂鷹感慨不已,「看來無論是哪裡,兒子多了都是問題。」


  青年上卿暫且放下心,把憂心的事情用筆寫在帛書上。因為他發現自己自乾字間中出來之後,連記憶力都下降了許多。


  這一耽擱,這段香木就燃燒殆盡,狻猊石刻吃飽了香氣供奉,屋內又恢復了一片平靜。離下一次通話還要一段時間,而他的身體也不可能支撐他跑到咸陽宮屋檐上。


  青年上卿忽然無緣無故地感到一陣心悸,他捂著胸口皺眉忍耐了半晌,不安的情緒像是雜草一樣蔓延開來。


  又出了什麼事嗎?

  還是,他的心臟也即將腐爛?


  青年上卿顫抖著雙手,展開一條新的白帛,提筆把要做的事情都一條條記錄下來。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之後的一些天,甘府的後門和邊門,都不著痕迹地進出了許多商販。據街坊鄰居聲稱,宜陽王的病已經轉好,甘府是要準備整修一下宅子了。


  採薇艱難地用著織女針縫製著,她私下做的旌旗深衣已經到了收尾階段,而她也已經把自己關在倉庫里不知道多久了。


  因為把原來縫在袖筒的布料都補在了旌旗深衣上,原本生滿凍瘡的雙手就又變得腫痛起來。也許是積壓了多年的病症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居然在炎炎夏日生起了冬天才生的凍瘡。又因為天氣炎熱,那種麻癢就越發難以忍受。


  在這種狀態下,採薇還要縫製旌旗深衣,簡直就是強人所難,但她硬是用常人難以想象的忍耐力堅持了下來。因為不知道始皇何時回咸陽,怕織女針被收回,她要在這之前完工才行。


  織室那邊因為差事的完成,每日有侍衛值守就已經足夠,所以採薇倒是難得有了一段空閑的時間,正好讓她閉關在倉庫之中趕製旌旗深衣。


  即使是趕製,即使是雙手不便,採薇也沒有敷衍對待,針腳依舊如往常般細細密密。


  夜明珠依舊散發著幽幽的光芒,採薇終於縫好了最後一針,仔細地檢查整個衣袍的介面處,發現自己的技藝果然精湛,即使用手摸,也很難發現介面的針線縫隙。


  雖是用碎布料拼接而成的旌旗深衣,但論技藝來說,這一件要比在織室掛著的那件旌旗深衣高上許多。畢竟那一件給始皇所制的旌旗深衣是許多織婢輪流縫製,儘管已經是特別留意,但針腳細密程度依舊有著細微的差別。而這一件是採薇一人傾盡心血完成,自是不一樣。


  採薇把手放入旌旗深衣之中,明顯地體會到雙手有股清涼感滑過,麻癢紅腫的感覺平緩了許多。


  果然這旌旗深衣是有效果的,採薇喜不自勝,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旌旗深衣,感覺到手上的凍瘡逐漸在好轉,可是卻依舊堅定地抽出雙手,虔誠地把旌旗深衣疊好,又用一塊布料仔細包裹住。


  倉庫的門在這時被人敲響,採薇應了一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因為許久不曾喝水而變得嘶啞。


  門「嘎吱」一聲開啟,門外燦爛的陽光傾瀉而入,習慣了暗室光線的採薇眯了眯雙目,才驚覺天色早就已經大亮了。


  「首席,符璽令事回來了。」織室的規矩全被採薇整頓得極其嚴苛,門外的織婢稟報著,沒得到允許前,不敢擅自進入倉庫半步。


  倉庫內安靜了半晌,採薇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才出現在織婢面前。她的臉色因為長時間伏案工作而顯得有些蒼白,但依舊精神奕奕。她遞給織婢一個布包,鄭重其事地交代她道:「把這個交給甘府的大少爺,說是採薇送他的衣物,請他務必穿上。」


  其實她本應該親自送去的,但符璽令事歸來,就證明始皇也回咸陽了。織室內的那件旌旗深衣她要去親自奉上,多半要好幾天都不能出宮。而且萬一有什麼岔子,若是留著這件旌旗深衣,不巧被發現的話,那麼就沒辦法送到自家上卿手中了。


  所以即使匆忙,也要保證這件旌旗深衣在完工的第一時間送出去。只要甘上卿一穿上身,就能體會到她的心意。就算他擱在一旁沒在意,等她下次拜訪的時候也能告知。她的上卿肯定會好好對待她送他的衣服,這一點她可以確定。


  因為採薇的積威,這名織婢沒有多問什麼就直接遵從了吩咐接過布包。在織室待了一段時間的織婢都知道首席原來是甘上卿的婢女,偶爾為其做幾件衣物送去也是常事,甚至私底下還會有人偷偷編排兩人之間的曖昧。


  採薇目送著這名織婢轉過宮牆離開她的視線,這才檢查了一下袖筒內別著的織女針,抬腳往織室的方向走去。


  幸好在交還織女針之前完成了旌旗深衣,採薇覺得肩上的重擔一下子被卸了下來,神清氣爽,連平日很少微笑的臉上都揚起了輕鬆的笑意。


  織室外面站崗的侍衛們看到她的時候,幾乎都睜大了雙目。採薇長得其實很美,但也架不住她為了御下而成天板起臉,再好看的容顏也都打了折扣。此時夏日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即使不施粉黛,也洋溢著動人的神采,像是一朵緊閉著花瓣的花蕾,終於綻放了奪目的美麗。


  採薇目不斜視地走上織室的台階,推開了織室的殿門。


  因為多日不曾使用這裡,織室內所有的窗戶都關著,光線反而比外面陰暗了許多,採薇適應了半晌才看清織室內的情況。


  那件旌旗深衣依舊掛在織室中央的衣架上,但在衣架旁邊,站著一位身材頗高的男子,正低頭打量著衣架之上的深衣。


  他身穿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頭上戴著武冠。那武冠為青絲系緄雙尾豎左右,冠雲衝天,原是大名鼎鼎的趙武靈王所帶之冠。在咸陽宮還穿得如此張揚跋扈,此人正是始皇身邊的大紅人,符璽令事趙高。


  「見過符璽令事。」採薇關上了織室大門,矮身見禮,「織室不負始皇所期,深衣已完工。」


  趙高並沒有回頭,只是伸出了一隻手,朝採薇勾了勾手指,緩緩道:「織女針。」


  這並不是問句,而是簡短的指令。採薇一邊暗自慶幸自己偷偷趕製的旌旗深衣已經完工,一邊從袖筒里抽出織女針,恭敬地走了幾步,把織女針放到了對方掌心。


  「善,汝大善。」趙高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把織女針隨意地放在了手邊的織機上,隨後卻解開了腰間的玉帶鉤,慢慢地把身上的五彩魚鱗絹深衣脫了下來。


  採薇目瞪口呆,腦中閃過無數可能,但卻連呼救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因為她知道,不管趙高對她做什麼,她都只能咬牙承受,根本無從反抗。


  沒有人會來救她。


  陰暗的織室內,她連對方的面容都看不大清楚,只能看到對方一雙透著妖冶光彩的雙眸,散發著迫人的氣勢,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不過在須臾之後,採薇就知道自己實在是想多了。趙高壓根兒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脫掉五彩魚鱗絹深衣之後,便取下了衣架上的黑色旌旗深衣,坦然地穿在了身上。


  採薇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意識到這個現實其實要比她猜想的還要殘酷。她顫抖著雙唇,心裡的疑惑在她的唇瓣間打了幾個轉,卻完全問不出口。


  像是發現了她的不安,趙高在黑暗中淡淡道:「始皇已薨,此物由吾保管為好。」他一邊說著,一邊穿好了這件旌旗深衣,隨後拿起了織機上的織女針,輕描淡寫地動了下手腕。


  採薇只覺得眉心一痛,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額頭,只摸到一個尖銳的物事,觸感熟悉,遲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刺入她眉心的,竟是她這些年來夜夜都不離手的織女針。


  無力地軟倒在地,採薇意識到自己的神志逐漸遠去,她拚命睜大了雙眼,看著趙高把他自己的那件五彩魚鱗絹深衣套在了旌旗深衣之上,系好玉帶鉤,看上去和之前進來織室時的穿戴一模一樣。


  原來始皇已經駕崩了。


  否則這符璽令事也不可能有如此膽量。


  也不知這大秦的帝位,究竟會落在誰的手裡……


  希望是大公子扶蘇,這樣她的上卿才會有光明的未來……


  她的上卿,會沒事的。


  幸好她做的那件旌旗深衣已經送了出去,希望能順利地送到他的手中……


  採薇欣慰地想著,慢慢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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