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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錫當盧

  公元前220年高泉宮

  採薇捧著新出爐的桂花香糕和紅棗羹走在高泉宮的迴廊中,步姿款款。


  已經十八歲的她穿著一襲霜色花羅裙,裹出她曼妙的身材。兩條烏黑的辮子順著耳邊垂下,如雲的髮髻上點綴著月白色的花朵,五官清麗逼人,再加之經常跟隨在甘上卿身邊伺候,多多少少也學得了對方一二分的淡然氣質。但凡見過她的侍衛都難以移開視線。只是對方算是甘上卿身邊的人,無人敢上前貿然表達傾慕之心。


  採薇走到偏殿門口,輕巧有節奏地敲了敲門。她都不用出聲,因為她的敲門節奏是上卿熟悉的,若是公子嬰在偏殿里,應該就會衝出來直接搶走她手上的食盤。她靜靜地等了片刻,偏殿里並沒有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那就說明今天公子嬰還沒回高泉宮。


  「採薇?進來吧。」偏殿內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採薇神色一肅,收斂了面上的笑容,一本正經地推開殿門,緩步邁入。


  偏殿內早就已經不復幾年前的雜亂,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公子扶蘇就喜歡往偏殿找甘上卿議事。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公子自然不能忍受自己身處糟糕的環境中,逐漸搬走和添置東西,在幾年中陸陸續續地把偏殿改造得整潔舒適,甚至現在已稱得上奢華精緻。


  秦王政已經在去年統一了中原六國,成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他下令把天下的兵器都匯聚到咸陽,銷毀之後鑄成十二個鍾鐻銅人,還把六國的十二萬戶豪傑都遷徙到咸陽。每當破了一國,就會仿造其宮室,在咸陽北坡建造一座一模一樣的,稱之為六國宮群。所有從六國俘虜而來的諸侯和美人,還有各種珍奇異寶,也都紛紛收入這些宮中。


  相比之下,扶蘇所居的高泉宮就算是既簡樸又窄小了。但此處卻勝在離咸陽宮最近,扶蘇怎麼也不可能把這麼好的位置換掉住偏遠的宮室,更何況他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早已經習慣了。換大的宮室,就代表身邊的人要再多一倍甚至幾倍,他才不會給旁人有安插細作的機會。


  採薇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宮女,但多年來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出來大公子和上卿一些舉措之後的含義。不過秉著少說多做的原則,她就只是個他們需要的小宮女。


  偏殿已經沒有了那麼多書堆,只有靠北面的牆邊有一排青龍木的書架。據說是從百越國的皇宮搬過來的,書架上雕著古樸的螭龍紋,散發著沁人心腑的幽香,直接省去了在偏殿內熏香。偏殿旁邊的兩間廂房也都打通了,一處作為堆放書簡的書房,一處就作為甘上卿的起居室。甘上卿也還有一年就到了及冠之年,四年前就從咸陽宮的鹿鳴居搬了出來,徹底住在了高泉宮。


  公子嬰為了這件事彆扭了許久,不過他也在兩年前被賜了一座極為偏遠的宮室居住,對他來說根本形同虛設。因為天下豪傑被秦始皇遷徙到咸陽,所以咸陽城中大大小小的各地食肆數不勝數,公子嬰最近一兩年幾乎白天都泡在外面尋覓吃的,只有下午或者傍晚才回到高泉宮蹭住。


  採薇轉過屏風,一眼就掃到自家上卿正伏案疾書,而大公子扶蘇正一身黑袍站在一幅巨大的懸挂在偏殿之側的羊皮地圖前端詳。採薇知道那是他們最近一陣經常在看的咸陽城防圖,連忙知趣地垂下眼帘,低眉順目地把食盤輕手輕腳地放在案幾之上,從袖中掏出她重新編織了掛繩的玉璇璣,便要告退。結果甘上卿卻把手中的筆一放,朝她抬起了頭。


  「採薇,多謝你做的衣服,很合身。」甘上卿今年已經十九歲,正是一個少年人風華正茂之時,幼時就已經很雋秀的五官在長開之後,更顯得丰神俊朗。一雙帶笑的丹鳳眼,即使只是一個眼尾掃到,都會無端端讓人怦然心動。他今天穿的這身柳綠色長袍,袖口衣襟都綴著丁香色的雲雷紋,更襯得他面如冠玉。若不是他深藏在高泉宮足不出戶,咸陽城的男女老少早就為之瘋狂了。


  能為自己喜歡的男人做衣服,採薇不知道有多幸福,但她把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只是偷偷地瞄了一眼自家上卿之後,才深深地伏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崇拜就變成了仰慕,她也知道這種感情只是鏡花水月,只能盡自己所能地為他做些事情。所以她在七八年前,就進了咸陽宮負責縫紉衣袍的織室學習。


  那時的她曾經被自家上卿問過兩個問題,應做何事,與想做何事,究竟選哪個最佳。


  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她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情。


  採薇甚至都不敢回復一聲,生怕自己聲音中的顫抖會泄露自己的情思,恭敬地低頭行了一禮之後便靜悄悄地告退了。


  接下來抽空給自家上卿做件什麼顏色的衣袍呢?快要入夏了,衣料也要換得更薄一些,據說庫里剛收了一些楚地那邊的襌衣料子,可以去挑一挑……


  看著那小宮女婷婷裊裊地扣上殿門離開,扶蘇才收回目光,卻見自家侍讀早就低頭繼續寫字了,不禁取笑道:「採薇一片深情,怎麼不收了她啊?」看那採薇依舊是梳著姑娘頭,所以扶蘇才有此一問。


  少年上卿停了筆抬起頭,有些思路被打斷的迷茫。雖然不解為何扶蘇會忽然說起此事,但他還是認真地回答道:「大業初成,無暇思索嫁娶之事。」他頓了頓,眉間帶了點憂愁,「大公子也並未成親,陛下究竟是何意?」


  扶蘇是去年行的冠禮,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但依舊沒有成婚。少年上卿倒是不著急自己的婚事,畢竟現在在甘家,他才是說了算的那一個,父親也不敢隨意替他答應婚事。可是扶蘇卻不一樣,因為其母妃早逝,媒妁之事一切都要始皇決定。在始皇一統六國自稱皇帝以後,整個天下的目光或多或少也就投注到了大公子扶蘇身上,去年的冠禮也舉辦得異常隆重。


  可是始皇卻並未冊封其為太子,而且在把天下聞名的和氏璧打造成傳國玉璽之後,剩下的兩塊玉料被他一塊賜予扶蘇,另一塊賜予了今年才十歲的小公子胡亥。


  這樣曖昧不明的態度,更讓人覺得他的用意高深莫測。


  朝中的高官貴族們也許猜不透始皇的心思,但對於扶蘇來說,簡直再明白不過了。


  「因為父皇他覺得他並不會死。」扶蘇的唇角勾起了一個譏誚的弧度,「他說自己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可他卻根本不想把這個皇位傳給別人。」


  少年上卿沉默,也許是因為六國平定,戰事消減,始皇帝閑下來之後,就開始求仙問道,妄想長生不老。


  這種事其實細想都可以理解,畢竟誰都不想死,尤其還是坐擁整個天下的始皇帝。


  但眼見著英明神武掃平六合八荒的始皇帝變成了一個痴迷於如何求得長生的普通人,這種反差實在是讓人無法接受。


  不過死亡,也許是少年上卿這種年紀從未想過的嚴肅問題。


  很少有人能接受每個人都會死去的這個現實,更難接受自己或早或晚也終將死去的這個事實。


  少年上卿試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死去,覺得這個世界少了他,也許他的親人朋友會感到悲傷,但根本不會影響到其他人的生活。而始皇帝的生死就是一件大事了,整個天下都會為之震動,甚至連剛剛收復的六國都會重新分崩離析,整個中原會迅速重燃戰火。


  在某種程度上,始皇帝是不能死的,至少暫時不能死。


  在扶蘇可以掌控整個局勢之前,是不能死的。


  這個過程,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


  扶蘇沒有留意自家侍讀的神情,而是繼續淡淡道:「父皇不想我成親,甚至也不會讓我的弟弟們成親。一旦有了下一代,太子之位就必須要決定了。父皇還在拖著,甚至用小弟胡亥來轉移朝野的視線。」想起了胡亥懵懵懂懂的小臉,扶蘇也不免同情地嘆道,「胡亥太可憐了。」


  少年上卿皺起了那雙形狀優美的長眉,他和扶蘇幾乎沒有說起過這些事情,但多多少少心裡都已經有了預感。


  「父皇變了,他不再讓我接觸政務,指派我去修咸陽城牆這種無痛關癢的事務。」也許是發牢騷開了頭,扶蘇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和憤怒,嘲諷地笑了笑,用手背拍了拍面前的咸陽城防地圖。


  少年上卿也抿了抿唇,神色萬般無奈。


  其實要換成是其他都城,都不會讓人有這種想法,畢竟一座城市的城防是極其重要的。


  可問題是,咸陽城基本就是沒有城牆的。


  因為秦國的地理位置,都是由數個關卡要塞包圍,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蕭關之間,便是廣闊的八百里秦川。自商鞅變法之時,秦孝公遷都咸陽,就是在地處涇水與渭水的交接地帶,兩條河水便是天然的軍事屏障。而當初遷都之時,秦孝公就只是建了一處宮闕,還未來得及修建咸陽城城牆時,就開始了連年戰火。


  隨著秦國疆域的擴大,修建城牆也就成了空談,所以自秦孝公之後,歷代秦王所熱衷的,只是修建各種宮闕,林立在整個關中平原之上。可以說這一片沃土都是咸陽城,以山川險峻為城牆,實屬天下第一都城。


  只是這種霸氣也是迫於無奈,秦國並不是不想修城牆,而是一直連綿的戰事已經讓國庫極為吃力,之後又興修了鄭國渠,並沒有富餘的人力、物力來修建咸陽城城牆,直到統一六國的現在。


  說出來都覺得可笑,身為天下都城的咸陽,居然連像樣的城牆都沒有。


  「城牆還是很重要的。」少年上卿想了想,實事求是地說道。之前是因為沒時間,一旦騰出空來了,城牆是必須要修建的。否則一旦有軍隊打進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蕭關四個關卡之一,甚至只要其中一個守關的將軍反水,都會讓對方長驅直入咸陽。而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之上無險可守,咸陽城變成了對方案板上的魚肉,真是隨便想想都覺得恐怖。


  扶蘇又豈能不知道城牆的重要性?只是父皇的心思明顯並不在這之上,千古一帝的稱號已經讓他的信心膨脹到頂點,並不相信會有軍隊可以攻打到咸陽城下。更何況這個城牆的範圍要修多大,規模要修多壯麗,都不好定論。


  而且,聽說父皇還想要修一座龐大宏偉的宮殿群,甚至連名字都取好了,叫阿房宮。據說在北邊也要修建萬里長城,以拒匈奴外族。還有,在嘗到了修建鄭國渠的甜頭后,父皇為了平定嶺南,接下來還要修建一條靈渠,貫通湘水和灕水的人工運河,用以運送糧餉,更不要提一直都在修建的驪山陵墓了。


  一項接連一項的大工程,也就是說現在基本不可能有人力物力來修建咸陽城牆。


  而這樣一個不可能進行的任務,偏偏落到了他的頭上。


  扶蘇緊緊地握了握腰間垂下的玉料,儘力平息著胸中的怒火和不安。也許是天下聞名的和氏璧有什麼珍奇之處,他自從得了父皇賞賜的這塊和氏璧的邊角玉料之後,每次心情不好,只要摩挲幾下,情緒就會好轉許多。


  等重新恢復了平日里那個儒雅溫潤的大公子殿下之後,扶蘇索性不去煩惱如何規劃咸陽城牆的問題了,反正八成也不會修,到時候隨便畫個似模似樣的搪塞過去就足夠了。他撩起袍角,盤膝坐在案幾前,打算把食盤撥往一旁,此時完全沒有食慾。


  而另一邊的少年上卿卻反而站起身,走到扶蘇身後的羊皮地圖前,淡淡道:「若是始皇問起,公子可如此回復於他。可令咸陽為天象圖布局,紫微星乃帝星,渭水之北的咸陽宮便為紫微星。渭水貫穿整個咸陽,就如同天上那條銀河,其餘宮殿皆可以天上星宿的位置對應。」


  扶蘇回過頭端詳著咸陽地圖,和腦海中的星象圖慢慢重合,雙目一亮道:「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


  根據星象圖,紫微垣的最中央是北極五星,帝王之座乃是第二顆星,而第一顆星曰為太子。而這又正好與咸陽宮和高泉宮的距離比例一致,隱晦地確立了扶蘇的地位。


  少年上卿知道扶蘇一點就通,便沒有繼續往下說。始皇估計並不是想要修建咸陽城牆,扶蘇若是拿出中規中矩的計劃,也討不了對方的歡心。而星象圖的規劃,也不是他首創,據嘲風打小報告,驪山陵墓之內貌似也是照著星象圖設計的,定能討始皇歡心。


  扶蘇點了點頭,再轉過來看案几上的桂花糕時,就有胃口吃幾塊安慰自己的肚子了。不過他看到食盤裡還放著那塊重新編好了掛繩的玉璇璣,知道這是自家侍讀每天不離身的飾物,便拿起來遞了過去。


  少年上卿自然地接了過來,卻意外地發現玉璇璣上居然沾染了血跡:「殿下,你的手……」


  「哦,昨日習武時不小心傷的,無妨。」扶蘇並不當回事,傷口並不大,已經開始癒合。若不是剛剛情緒有些失控,都不會迸裂。


  少年上卿有些不放心地檢查了一下扶蘇手上的傷口,還是轉身打算去找些傷葯。


  只是在他將要轉身的那一剎那,卻赫然發現玉璇璣上沾染的血漬居然就那麼消失不見了。


  「畢之?」看著少年上卿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扶蘇微訝地問道。


  「無事,我去取傷葯。」少年上卿把疑慮深深地壓在心底,若無其事地把那枚玉璇璣掛回了脖頸間。


  公元前218年高泉宮

  王離已經多次來高泉宮,宮門口的侍衛們都早已認識他,連腰間的佩劍都沒有要求他卸下,揮揮手就放他進去了。


  二十三歲的王離已經沒有了那種衝天的鋒芒霸氣,反而因為最近四年都沒有上過戰場,整個人散發著一種令人膽寒的陰鬱之氣。他甚至有時都會控制不住地去想,也許戰亂時間再久一點,他也能像他爺爺和父親一樣成為將軍在前線領兵打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重新被派回始皇身邊當個郎將,成為隨行扈從。


  實際他的身份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還是只是一個人質。


  生不逢時啊!

  王離陰沉著一張俊臉,只覺得頭頂炎夏的烈日照得他整個人都快要燒著了。他大步流星地穿過高泉宮的門廳和迴廊,熟門熟路地朝偏殿走去,甚至連門都沒有敲就直接推門而入。


  偏殿內因為放著幾尊冰鑒,一股清涼夾雜著青龍木的幽遠香氣撲面而來,讓王離焦躁的心稍定了一些,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回身把殿門關好,把酷暑隔離在外。


  偏殿內的布置在這兩年中又變了許多。從六國收羅來的奢華傢具,被毫無品味地擺滿了偏殿的每個地方,隨處都可見一些稀奇古怪的珍奇異寶,而且連地面都鋪滿了楚國出產的珍貴綢緞。王離盯著看了半晌,實在是很想泄憤地印個大腳印上去,但還是敵不過從小被灌輸的觀念,乖乖地脫下了腳上的軍靴。


  光腳踩上去的時候,冰涼的綢緞接觸到腳底,真是讓人的心熨帖得無比舒適。


  「大塊頭你來啦!誰讓你脫鞋的啊?臭不臭啊你!」一個慵懶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嬰穿著薄如蟬翼的紫色襌衣,拿著一卷書簡看得正起勁。他側著身半躺在竹席上,身旁還放著一尊冰鑒,裡面冰鎮著一盤水果,時不時伸手撈一塊切好的桃子往嘴裡塞。


  倒是一副會享受的模樣,王離早就知道這位公子嬰是咸陽出了名的遊手好閒,這偏殿會布置成現在這副模樣,都是嬰鼓搗出來的。也難得甘上卿會縱容他如此,要換了他早就翻臉了。


  不過腹誹歸腹誹,有了好條件,王離也不會苛待自己。他毫不客氣地走到嬰旁邊盤膝坐下,大大咧咧地伸手從冰鑒里撈了一塊桃子啃了起來。冰涼香甜的果肉入口,更是把心中最後一絲火氣也都澆滅了,心想果然這公子嬰會享受。


  只是這樣也太消磨人的意志了,王離又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中的桃子。


  偏殿里的另一個人在王離進來的時候都沒有抬頭,還是一直埋頭處理手頭的條陳。王離也習慣性地沒有打擾,而是放鬆地靠在憑几上吃冰鎮水果。


  自從去年始皇去泰山封禪后,始皇彷彿就迷上了這種巡視屬於自己領土的行為,馬上又要帶隊東巡。其中涉及到的各種瑣碎的事情,都需要有人負責。而在始皇駁回修建咸陽城牆的計劃之後,大公子扶蘇有些自暴自棄,除了正常地去咸陽宮暖閣聽政外,都隨著自己的夫子淳于越研究儒學思想。反正他有個全能的侍讀,即使所有事情都丟給後者也不用擔心完不成,反而還會辦得漂漂亮亮周周全全。


  王離也多少知道一些這種情況,所以也就極為耐心地等少年上卿完成他手中的任務,反正叫他過來肯定不會只是讓他吃幾個水果的。


  等他吃完兩個桃子之後,少年上卿看完了這卷條陳,用硃砂模仿扶蘇的筆跡批註了一些注意事項后,這才抬起頭來。不過因為長期低頭伏案,他的脖子明顯僵硬了一下,清雋的面容也扭曲了一下。


  王離輕笑了一聲,擦了擦手起身走過去,直接在他身邊坐下。不過怕自己剛摸過冰鎮水果的手太涼,還是使勁來回搓了搓手掌,覺得發熱了,這才幫他捏了捏脖頸。


  「謝了。」少年上卿的身體和表情都放鬆了下來,也不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問道,「下個月的東巡你也跟著去否?」


  王離苦逼地點了點頭,去年始皇泰山封禪他也是隨行人員之一,這回自然也是躲不過的。試想一個有可能在戰場上大展身手的將軍,結果現實中卻成了一個隨侍在側的侍衛車夫,這等差距簡直讓人不能接受。


  「想去北方否?」少年上卿觀察著他的表情,輕揚唇角。


  王離虎目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了下來。現在秦國的戰事,除了嶺南一帶,就是北拒匈奴。這一南一北的戰場,嶺南地區布滿瘴氣,又滿是水澤和密林,王離知道自己並不擅長這種地形的戰事,去了也是送命。而北方戰場,則是內定了由蒙家人主持,他根本插不上手。


  蒙家與王家不同,蒙恬和蒙毅的祖父蒙驁歷仕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秦始皇四朝,先後奪取韓、趙、魏三國總共百餘座城池,讓秦國得以設立三川郡和東郡,算是奠定了秦國一統六國的基石,蒙驁是秦國實打實的頂樑柱。蒙驁的兒子蒙武雖在伐楚之時只是當了自家祖父王翦的副將,但也是由於祖父特意的分功,所以蒙家風頭更勝。到了近些年,蒙毅與蒙恬兩兄弟更是不得了,年紀輕輕便一文一武聞名於朝野內外。蒙恬因破齊有功被拜為內史,其弟蒙毅也位至上卿,深得秦始皇的尊寵,外出陪秦始皇同乘一車,居內則侍從秦始皇左右,號稱「忠信」,其餘諸將都不敢與蒙氏兄弟爭寵。就連王家,也因為他祖父王翦的低調,而對蒙家退避三舍。


  想到蒙毅那個手握實權的上卿,王離又不禁看了眼面前這個名義上的少年上卿,手中按摩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嗯……」少年上卿吃痛地悶哼了一聲,撥開王離的手,動了動自己的脖頸,倒是覺得舒服了許多。


  「蒙武將軍都能做王大將軍的副將,你也可以去給蒙恬做副將啊。」


  王離撇了撇嘴,就知道少年上卿說的是這個。他倒不是覺得做副將掉價,畢竟蒙恬的軍功要比他的高多了。但王家這一代就只有他當兵,他的堂弟們即使有條件有興趣,他祖父也都攔著不讓去。他甚至有些懷疑他現在的閑散職位,是不是他祖父特意求始皇安排的。


  年紀越大,就越是小心謹慎,他祖父也是擔心過頭了。以王家現在的地位,只要不叛國,又怎麼可能出事?


  這樣想著,王離的心思又活絡了起來,往南的戰場他已經不考慮了,但北邊的匈奴可是佔據了一大片土地,替秦國開疆擴土乃是每一個秦將的夢想!


  少年上卿找他來倒不是為了此事,只是對朋友的關心而提點了兩句而已。他擋住王離又要伸過來幫他按摩的手,示意已經足夠了,輕笑道:「還記得你欠我兩件事否?」


  「自然記得。」王離的神色也和緩了下來,想起當年的糗事,不由得也露出笑容。他即使不回頭,也能猜得出嬰那小子肯定在一旁豎著耳朵使勁偷聽,他偏偏不說清楚,而是頗為懷念地回憶著,「快十年了吧?我一直等著你吩咐。你送我的錦囊我也一直隨身帶著。」


  見多年前的玩笑話居然還管用,少年上卿的心情也不錯,從一旁拿過一個小小的漆盒。


  王離頓時覺得這個畫面和多年前非常相似,只是除了漆盒的大小以外。他黯下神色,自責地說道:「你送我的那柄常勝戟丟了,我真沒用。」


  「一切隨緣,許是那柄常勝戟跟你無緣罷了。」少年上卿也沒當回事,寶物往往都另有際遇,不會安分於他人的安排的。他把漆盒打開,裡面靜靜地躺著一件薄片式的飾物。


  王離忍不住湊過去細看。這件飾物是葉片形狀的,銀色質地,中間的螭龍淺浮雕雕琢得精細無比。但又不同於一般飾物,配著細線勾勒出來的流雲紋邊飾,有種澎湃的大氣。王離看著覺得眼熟,卻又覺得這片飾物不大可能是某個女人身上的配飾,伸手拿出來一看,發現背面鑄有四個鈕鼻,兩兩相對,頓時想起來:「這是當盧?」


  少年上卿點了點頭,當為擋之意,盧為顱,當盧其實就是繫於馬頭部的飾件,放置在馬的額頭中央偏上的部分,形狀可以各異。此物在商周時期可能還有些防護之用,但在春秋戰國時期,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徵。只有一定地位的軍官坐騎,才可以配上用當盧。


  王離又掂了掂手中的份量,看著這片當盧上略帶藍色的光澤,挑眉問道:「這是錫制的?」


  「嗯,是錫當盧。」少年上卿也不訝異王離能判斷出來這當盧的材質。


  《吳越春秋》中的「闔閭內傳」曾記載,歐冶子造劍五枚,其中一劍名湛盧,是用五金之英與太陽之精鑄成。太陽之精便是指天外隕石,而五金則是指「金、銀、銅、鐵、錫」。


  錫制的器物平和柔滑,不易像銅鐵一般容易生鏽,歷時已久也會光澤如新。而且用錫器盛放食物都會延遲變質,連用錫制的花瓶插花都不易枯萎,所以錫器在很久之前就是貴族才能使用的器物,甚至有人會認為用錫器可以延緩衰老,更令錫器風靡一時。可是自從發現了在冶鍊銅器時加入少量的錫便可以得到堅硬的青銅后,但凡冶鍊出來的錫都幾乎加工成了青銅配料,錫器就變得更為珍貴了。


  見王離愛不釋手的樣子,少年上卿忙輕咳了一聲道:「此物不是送與你的,而是要幫我做的第二件事。」


  「何事?」王離微訝地抬起頭。


  「此物在此次出巡之時,盡量要綁在始皇馬車坐騎的額前。」少年上卿見王離要發問,又補了一句道,「別問為何,我自是不會包藏禍心,也不會害你。此物乃商周時器物,解難化厄之用。」


  王離的疑問被堵在了嗓子眼裡,但他轉了轉眼睛,知道這位少年上卿還曾修習道術,瞬間在腦中想了幾種可能,壓低了聲音問道:「此次出巡會出岔子?」


  「卦象紊亂,我也無從判斷。」少年上卿皺緊了眉頭,隨即苦笑道,「希望是我杞人憂天吧。」


  即使是出於善意,為馬匹換飾品的事情也可大可小,用上當年的一句戲言為借口也是足夠的。王離也就沒多說什麼,把那個小小的漆盒揣入懷中,告辭而去。


  「有蒙家支持扶蘇還不夠,連王家也不放過嗎?」一直旁觀的嬰在王離走後,咬著一顆甜棗,口齒不清地嗤笑道,「這樣下去,陛下會對大公子有戒心的。」


  王翦為何不讓王離去當蒙恬的副將,不就是不想讓王家主動與蒙家搭上關係嘛!這和王翦讓蒙武當他的副將的性質是不同的,誰依附於誰那能一樣嗎?蒙氏兄弟公開支持扶蘇,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而王離一旦去給蒙恬當副將,這就直接代表了王家的選擇。


  這些道理,少年上卿又何嘗不明白。只是他夜觀星象,帝星閃爍不明,恐怕始皇的陽壽不能長久。


  時間還完全不夠,秦國一統天下才四年而已,六國貴族尚且都在各自的封地上賊心不死,若是始皇駕崩,中原肯定分崩離析,烽煙四起,重回戰國時代。


  他能做的,自然就是儘可能地延長始皇的生命。但凡事都要兩手準備,萬一始皇薨了,大公子扶蘇身邊也要擁有足夠強大的軍隊。


  武為從戈從止,為武者,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止戈。只有以戰才能止戰,絕對的實力才能讓人臣服。


  就像始皇。


  所以,還不夠,完全不夠。


  少年上卿想要開口解釋兩句,但胸口原本冰涼的玉璇璣忽然溫熱了起來,讓他把嘴邊的話又重新咽了下去。


  也許是兩年前沾染了扶蘇的鮮血,玉璇璣彷彿是被認了主,每當扶蘇靠近他百步之內時,就會變得溫熱起來。


  因為師父從未回來過,所以也無從詢問,這件事少年上卿也就跟誰都沒有說過。


  少年上卿低垂眼帘,伸手隔著衣襟按了按胸口,貼身佩戴著的玉璇璣熨燙著肌膚,即使是炎熱的夏日,也足以讓人安心。


  許是這樣的緣故,讓他更喜歡待在扶蘇的身邊。


  嬰也就是抱怨兩句,知道人精似的少年上卿絕對不會想不明白這點,即使沒有得到回應也不甚在意。他這些年被慣得懶到了極點,見帕子之前被他丟到了很遠的地方,便隨意地用身上的衣衫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扶蘇一推殿門,看到的就是嬰這副邋遢的樣子,無奈地捏了捏眉心。而在他身後,一個孩童怯怯地探出了腦袋,好奇地往偏殿內打量著。


  本想揚起笑容來迎接他歸來的少年上卿,在看到那名孩童的時候,笑容就僵在了唇角。


  整個咸陽宮能穿赭紅色衣袍的孩童,就只有胡亥小公子了。


  少年上卿也學著扶蘇捏了捏眉心,自家大公子還嫌不夠給他添亂的嗎?胡亥小公子也是能隨便撿回宮玩的嗎?

  胡亥初時還挺靦腆的,但發現了嬰身邊裝著新鮮水果的冰鑒,便歡呼了一聲,甩掉了腳上的木屐,光著腳「噔噔噔」地跑了過去。嬰見他小小的一個人,扒著冰鑒往裡面看,生怕他整個人掉進去,連忙坐起來幫他撈水果。


  「出暖閣時,我看他一個人站在角落裡,太過可憐,就忍不住帶他回來了。」扶蘇知道自己一時興起是有些不妥,但胡亥長得確實太冰雪可愛了,那一雙清澈的眼瞳直直地看著他的時候,讓他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少年上卿嘆了口氣,自家大公子就是這樣一個容易心軟的人。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輕嘲,淡淡道:「小公子今歲幾何?」


  「才十二,還是個孩子……」扶蘇的話音頓止。


  「我十二歲之時,便已官至上卿。」少年上卿平靜地說道,他只是陳述事實。他不信胡亥真的是無知小兒,光看這孩子能令扶蘇帶他回高泉宮,又能令起身都懶得動的嬰在那裡手忙腳亂地伺候著,就可見一斑。


  扶蘇眯了眯雙目,顯然是將此言聽入了耳中。


  王離覺得很頭疼,他知道小孩子比較難伺候,尤其還是始皇最寵的這一個,簡直就是全天下最難伺候的小孩子了!


  「孤要騎馬,不要乘馬車。」胡亥板著一張小臉,嚴肅地吩咐著。他陪父皇出巡,本以為是多麼快活的旅途,結果事實上根本就是在受苦。道路不平,乘馬車簡直就是在遭罪,顛簸得他一路上天天都在吐。不行,他真受不了了,今天說什麼都要騎馬。


  王離低頭瞅著胡亥那個頭,還有他身上那繁重的禮袍和累贅的玉飾,覺得他要是敢讓這小公子自己騎馬,說不定路上就會摔下來。況且馬是那麼好騎的嗎?就這小公子的細皮嫩肉,騎一天大腿內側就一定會被磨破的啊!王離不禁求救般地把視線投往始皇的方向,卻赫然發現後者早就登上了馬車,施施然地啟程了。


  這是連自己兒子都懶得管,直接丟給他負責了嗎?王離頭疼地往四周看看,期望可以求救一下。但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沒人肯幫忙。正在王離想抓狂,不顧胡亥的意願抓著他往車廂里丟的時候,胡亥忽然笑了起來。


  「王離,我昨夜看到你在我父皇的車廂前鬼鬼祟祟地出現過。」胡亥仰起臉,白皙漂亮的臉上掛著的是無辜的笑容,可嘴裡吐出的話語卻帶著冰冷的威脅。


  王離被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裡抱著的胡亥摔下去。他昨晚是去給始皇的座駕換那枚錫當盧的!跟負責車馬的太僕都打好招呼了!只是沒親自跟始皇說而已!畢竟這種小事也沒必要驚擾他老人家不是嗎?雖然說天子六駕,但為了混淆視線,所有車駕都是四匹馬,連始皇都是憑心情來決定今天坐哪輛馬車,他只是隨便換了始皇車駕之中一匹馬的當盧而已。而且因為當盧都是銀質的,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錫當盧的不同。


  就在王離琢磨著怎麼辯解的時候,胡亥清脆的童音繼續在他耳邊響起:「你想讓我跟我父皇說嗎?他可是很多疑的。」


  王離一抹額上的細汗,心想這小祖宗算是賴上他了。總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在這裡糾纏就不上路了,今天一定要到陽武縣,行程可不能耽誤了。王離重新把胡亥放回到地面,讓負責車馬的僕射駕駛著本來屬於胡亥的空車趕緊跟上始皇的車駕,而自己則去找來了一匹年幼溫順的母馬,扶著這難纏的小公子坐了上去,自己就在前面親自牽著這匹母馬領路。


  聽著這小公子抱怨不能騎高頭大馬,王離抽了抽唇角,低頭充耳不聞。他倒不覺得給小公子牽馬有什麼折辱的,只是覺得這樣的人生未免也太過無趣,怎及刀光劍影的戰場快意?


  王離暗暗在心底決定,這次出巡之後回咸陽,一定要申請去戍邊。即使當個小兵也甘願!


  冗長的車隊緩慢地駛進博浪沙,路邊開始聚集了一些百姓,早就有中尉的靜室令去驅逐百姓停留在離車隊的安全距離之外,在前方鳴鑼開道。王離一路牽著胡亥所坐的小母馬,腳程並不快,只是保持跟在車隊的中後部而已。周遭鴉雀無聲,始皇的威名與整齊的儀仗軍隊,讓所有圍觀的百姓都心懷敬畏,跪伏在地,並且深深地把頭低下去。


  看著這與平時出巡時別無二致的景象,王離卻無端感到有種說不出的不安。他歸咎於平時他都是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俯視四周,現在是站在地面上,視線受阻,所以才會有種不能大局在握的忐忑感。


  正琢磨著是不是換個人來給小公子胡亥牽馬,王離就聽到前方傳來了驚叫聲。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尊巨大的鐵鎚平地之間驟然飛起,風馳電掣般準確地擊中了一列車駕,車駕前的四匹馬慘嘶,車廂在轟然聲中變為碎片。


  一下子場面遽亂,從戰場中廝殺過的王離也只不過是驚愣了片刻,便回過了神。


  見周圍一片混亂,他一時也顧不得什麼禮節,翻身上了小公子胡亥坐的母馬,策馬賓士到了現場,簡潔有力地指揮著慌亂的士兵捉拿罪犯、清理現場、救助傷者、安撫百姓、徹查同謀……


  跟隨始皇左右的士兵們也都是訓練有素的,只是因為這種勢大力沉的刺殺還是頭一次遇到,所以初時才有些慌亂,但也都下意識地按照王離的吩咐去做,不一會兒就恢復了冷靜,迅速控制住了現場,也抓到了投擲大鐵鎚的刺客。不過據圍觀者的情報,還有個同謀者和他一起,卻是怎麼都搜查不到。


  幸好還有人的官職比王離高,此時已經滾到始皇的車駕前請罪去了,王離只要負責好現場不要再發生什麼亂子就好。等他排查了一遍之後,才發覺坐在他前面的小公子胡亥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冷汗所浸濕。


  「小公子,臣扶您去換身衣服可好?」王離覺得自己方才真是疏忽了,小公子才十二歲,就讓他直面這樣慘烈的畫面,實在是不好。不過當時那種情況,讓他把胡亥交給其他人更是不放心,索性就一直帶著了。


  胡亥的小身體顫抖了許久,像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地出聲問道:「這架馬車,是空的。」


  王離一怔,才反應過來胡亥的意思,頓時渾身發冷。


  這架馬車本應該是胡亥所乘坐的,若是今天他沒有鬧著非要騎馬,那麼現在慘死鐵鎚之下的,肯定就是他了。


  他低下頭,卻因為姿勢的原因,根本看不清胡亥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小手緊緊地攥著,可憐兮兮地戰慄著。王離也覺得有些后怕,揮手招來一旁等候已久的內侍,他還記得這個伺候小公子的人好像叫孫朔。


  王離先翻身下馬,把滿身是汗的胡亥從馬上抱了下來,囑咐孫朔帶著他去換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自己則走到那架被鐵鎚砸到的馬車邊上。


  鐵鎚的準頭很厲害,車廂已經成了碎片,但坐在前面駕車的僕射卻只是跌落在地,傷了腿腳而已。但有匹駿馬在慌亂中跌折了後腿,被其他馬匹踩踏致死。


  王離站在那匹馬的屍體邊上,靜靜地呆立了許久,直到有人要清理現場的時候,才低下身,把那匹馬額前已經扭曲變形的當盧摘了下來。


  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枚錫當盧,他昨晚剛剛為這匹馬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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