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吞脊獸
「哎,聽說沒?那家韓家私房菜要轉手了!」
「早就聽說了,不已經十多天都沒開店了嗎?」
「我就說那家私房菜開不了太長時間,簡直不符合我們這條街的格調嘛!」
「哈哈!太高大上了嗎?」
「沒錯,我們這條街都是賣小吃的啊,忽然弄個什麼私房菜實在是太不合群了嘛!」
「不過私房菜那家的鋪子,要轉手給誰啊?準備做什麼?」
「放心吧,我打聽過了,據說接手的那老闆不開餐館了,要開家古董店!」
「我沒聽錯吧?」
「是啊,你沒聽錯,更高大上了。喏,看,就是那人買的。」
湊在一起聊天的街坊鄰居們,紛紛把目光投到街頭走過來的那幾個人身上。其中一個老頭子大家都認識,是韓家私房菜的店主。而他陪著的兩個人,一個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另一個是二十剛出頭的年輕人。
那個中年人面容平凡,身材中等,但眼神卻像是兒童的一樣,黑白分明,極為清澈。他的頭頂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頭髮,還反射著太陽的光暈,簡直就像是一個特大的燈泡。
可那個年輕人卻相貌俊秀,身材挺拔,穿著一件引人注目的黑色唐裝。右手的袖筒處綉著一條暗紅色的龍,蜿蜒地順著他的袖子盤旋而上,張牙舞爪的龍口正對著領口,乍看上去,這條龍就像是活物一般,似乎馬上就要咬斷他的脖子。而他胸口對襟上綉著的那幾顆深紅色的盤扣,就像是黑夜中滴上去的幾滴血。這種詭異而又栩栩如生的綉品,再加上穿著它的人也很帥氣,實在是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怎麼穿得像個明星似的?」有人在小聲地嘀咕,他的這個結論也得到了其他人的附和。他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兩人不是父子關係。反而那個中年人落後了半步,跟在那個年輕人身後,輕聲細語地和韓家老頭交流著。
「啊,我知道那個人,那個中年人,以前上過電視的,好像是在收藏界負有盛名的大師級人物呢!」有人認出了那名中年男子,低聲嚷嚷著。
「那他開古董店怎麼選這麼個地方啊?」有人開始不理解了。
「嘖,知道什麼啊!不是他開店,真正的老闆是那個年輕人呢!」消息靈通的人如此說道,更是引起眾人一陣不大不小的驚奇。
街對面這些街坊鄰居的討論,絲毫不差地落進了那年輕的老闆耳中。但他並不在意,而是靜靜地聽著一旁的大師和那東家聊天。
其實他對這個店鋪安不安靜、漏不漏水、安不安全沒什麼要求,價錢也沒怎麼在意,大師也深知他的性子,所以這筆生意做起來相當順利。進到店鋪轉了兩圈,年輕的老闆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大師看到了,便和那韓家老頭握了握手,轉身給自家助理打了個電話,讓他來辦所有的手續。大師的萬能助理五分鐘就到了,和歡天喜地的韓家老頭去簽合同轉賬辦理相關事宜。
荒涼的店鋪里就只剩下大師和年輕的老闆兩個人,大師聞了聞還有些裝修味的房間,嫌棄道:「這裝修雖然比較古香古色,但也太糙了,等我給你找家裝修公司重新弄下。」
「好,多謝了。」年輕的老闆笑了笑,也不推拒大師的好意。
「開古董店的工商證明等房子過戶之後,我會讓助理幫你去跑。放心,等房子裝修好,就能下來了。」大師的態度無比熱忱。沒辦法,誰讓他那過世的爺爺傳下來的祖訓上有說,要無條件地幫助一個穿著赤龍服的男子呢。
當然,也不是白幫的。大師想著這年輕的老闆送他的見面禮,就心癢難耐,恨不得這就回家去把玩。
「老闆,要不我讓助理給你訂賓館?等這裡重新裝修好、散過味道之後再住進來?」
「不用了,鑰匙不是剛才都給了嗎?我就先住這裡了。」年輕的老闆淡淡地笑道,「這裡很好,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大師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勸,看著那年輕的老闆略微側過頭看著外面的風景,夕陽透過仿古的雕花窗欞落在老闆那雋秀的側臉上,立時就令大師看呆了。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從祖父那裡看到的老照片。那張發了黃的黑白照片明顯就是偷拍的,其中站在祖父身邊的年輕男子,側臉好像就和現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一模一樣。
就連衣服好像都是綉了龍的中山裝……
好吧,如果嚴格來說,那照片上的年輕男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上,綉龍的位置並不一樣。
大師的聯想能力很強,想到面前的年輕男子連各種身份證明和開古董店的文件都需要他幫忙辦理,再加上一出手就是價值連城的古董,一下子腦洞就神展開到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他驚悚的表情才剛爬上臉容,窗邊年輕的老闆就若有所察,慢慢地轉過頭,一雙深幽暗黑的眼瞳就那樣直直地看過來,讓他心底生出絲絲寒意。
大師乾笑了兩聲,覺得太陽開始落山了,單獨跟這個陰陽怪氣的老闆同處一室,壓力簡直突破天際了。他摸了摸鼻子,假裝從容不迫地留下聯絡的手機號,兩步並作一步,忙不迭地找借口走了。
年輕的老闆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本就更喜歡清靜,一個人待在這裡,就算是落滿灰塵的陋室,也怡然自得。
第二天,商業街上的街坊鄰居便看到了那間本來是私房菜的店鋪被綠色的幕布給圍了起來,偶爾還能聽到裡面叮叮噹噹的裝修聲,也沒有引起眾人的疑惑。畢竟要換個老闆的店鋪開張當然要重新裝修一番,更別提是連本來的用途都改變了。從餐館到古董店,估計要重新裝修的地方非常多,沒幾個月弄不完。
所以那天驚鴻一瞥的帥哥老闆,沒有經常出現,也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在他們看來,那年輕的老闆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公子,指不定是手裡錢多燒的,隨便從指縫裡漏下一點就開了家古董店,也不甚稀奇。沒看這過戶和裝修的速度都異於常人嗎?若是換了一般人家,十天半個月都辦不下來呢!
久而久之,常來商業街這邊的客人們也都習慣了這一塊綠色的幕布,偶爾有好奇的還會向左右的店家詢問,但在得知是要開古董店后也都沒了什麼興趣。
大師為了找到記憶中的那張照片,特意回了趟老家,問候了一下自家老爹。當他找到那張黑白照片的時候,就越發驚悚了。
什麼長得一模一樣!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他老爹雖然年紀已近古稀,但記憶並沒有退化,給大師講了一些當年的事情。從民國時期與他祖父相識,再到四十多年前幫助他家度過那段艱難的歲月,越說越讓大師毛骨悚然,即使回到了杭州也努力催眠自己忘掉這件事。雖然這比較艱難,不過正好有場會議邀請他出席,大師忙完發現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了,聽助理說古董店那邊的裝修大部分都完成了,也已經結款了,他不去看一下簡直說不過去了。
大師挑的下午去的,商業街上還沒什麼人,所以這也是那些商業街的店主們不理解為什麼古董店要開在這裡的原因。因為這條商業街是以小餐館為主,一些服飾店和咖啡奶茶店為輔,周圍寫字樓的白領們或者學校的學生們也都是天黑后才會來這裡吃東西逛街。而古董店卻是有著燈下不觀色的行規,白天很早就開門,太陽一落山就要關門,所以古董一條街基本到了晚上就是一條鬼街。
這家古董店每日營業的時間是商業街最蕭條的時段,因此所有人都不理解這敗家子一樣的行為。大師倒是隱約想到,老闆執意把店鋪選在了這裡,也就是不想讓很多人打擾的意思。
綠色的幕布留有一處可以拉開的空缺,大師站在外面糾結了一會兒,做了十分鐘心理建設,這才深呼吸了一下,拉開綠色的幕布,貓著腰鑽了進去。
出現在他面前的裝修立時讓他震驚了一下——那古香古色的房檐,精細雅緻的門扉,那雕花,那實木的香氣……還真對得起他給裝修公司的那一大筆錢。
大師著迷地看了一會兒,便看出了門道。這些木頭看質地、看顏色、看紋理、看打磨,恐怕也是上了年頭的老料子,就算他給裝修公司再多一倍的錢,光這個門臉也裝不下來。
看來是那老闆自己拿出來的好東西。
大師忍不住伸手摩挲那扇雕花大門,又摸又聞地鼓搗了好半天,才依依不捨地抬腿走了進去。不過說實話,即使他知道這老闆手裡有許多好東西,也不敢經常過來。畢竟那是個……據說活了很多年的老妖怪,能不打交道就最好不打啊!
進了店鋪,大師發現大堂敞亮了許多。因為周圍的博古架上都空空如也,看起來還沒開始擺放東西。他掃視了一圈,就習慣性地抬起頭分析房梁的結構,這才注意到這間大堂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被改成了重檐廡殿頂!
重檐廡殿頂是中國古代建築中最尊貴的形式,通常只有皇宮的主殿或者佛寺才能用這樣的架構。廡殿頂是房頂有四面斜坡,又略微向內凹陷形成弧度,左右兩坡有四條垂脊,分別交於正脊的一端,上一層就有五個脊樑。而重檐就是在這之下又有短檐,四角各有一條短垂脊,共九脊。
幸虧這間店鋪並不大,這種建築也並不引人注目,但這回大師打死也不會相信這是什麼裝修公司能在一個多月里修出來的成果了。
背後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大師都無暇去觀察啞舍里的裝潢擺設,胡亂和從內間走出來的老闆打了個招呼,叮囑他有什麼事可以來找他,尤其是修繕古董是他最拿手的。反正說了一陣客套話,連口茶都沒有喝,就左腳絆右腳地匆匆離去。
年輕的老闆挑了挑眉,也沒把大師的態度放在心上。他手裡拿了個古舊的漆盒,施施然地反身走回院子里。他站在院子中央,是可以把重檐廡殿頂整個收入眼中的。若是大師站在這裡,那麼他肯定知道這個裝修哪裡有點不對。
因為在這重檐廡殿頂之上,居然沒有脊獸。
老闆低頭看著手中的漆盒,輕聲嘆了口氣。
這個老朋友,它也睡了很久了……
公元前233年
昇平巷原本是秦國最尊貴的貴族所居住的地方,據說一整條巷子都屬於這個家族。當年每天來拜會的人絡繹不絕,燈火徹夜不眠,真可謂是歌舞昇平。
但隨著這家的族長叛逃國外,昇平巷便一下子冷清了下來。雖然秦王並沒有收回這座府邸,但顯然這個家族已經負擔不起這座宅子的一應花銷,遣散了奴僕,把偌大的宅院分開陸續租了出去。
幾十年下來,昇平巷便成了販夫走卒經常流連的地方,時間久到他們都已經忘記這片府邸的主人到底姓什麼了,就連府邸上的牌匾都落滿了灰塵,隱約可以看得出來有個「甘」字。
在一處府邸的偏門處,從開春起,就有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坐在門檻上,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泛黃葛衣,抱著一捆書簡,靜靜地坐在那裡低頭看著。一開始還有人好玩地上前逗弄他、與他聊天,但後來發現這是個除了讀書簡之外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便也就搖搖頭離開了。事實上,他們也知道這年頭能有書簡的,都是大家子弟之後,只是看這孩子的衣服和蒼白的臉色……這家應該窮得只剩書簡了吧!
不過久而久之,經常在昇平巷走動的人家也都習慣了這個坐在門檻上的孩子,也沒人相信他真的能看懂那些晦澀的書簡,畢竟這年頭識字的人都極少,許多人都覺得這孩子只是拿著書簡做做樣子而已。而且這孩子還喜歡每天在看完書簡之後,抬起頭眺望著遠方看著夕陽,直到太陽落山。
「夕陽美乎?」一把年輕清朗的嗓音從孩童身側響起。
「我觀之,並非夕陽也。」男孩兒並沒有側頭,而是繼續凝視著西方天空慢慢落下的夕陽。他身邊的這個人已經坐了半晌,沒想到要說的居然是這麼無聊的話題。
「哦?那是何物?」那人沒想到這個年紀的孩童如此口齒伶俐,並且言語沉穩,比起才牙牙學語的同齡人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順著這孩童的視線望去,眯了眯雙目,道,「可是咸陽宮乎?」
「然也。」男孩兒微微翹起唇角,笑著點了點頭。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領悟到了為何男孩兒喜歡坐在門檻處讀書。因為從開啟的院門往裡看去,狹窄的院落中堆滿了雜物,高高的院牆更是擋住了視線,只有坐在門檻這裡,才能望到咸陽宮的一角屋檐。看著那在夕陽下更顯得巍峨壯麗的咸陽宮,那人越發覺得這個孩童不簡單。他曾經周遊列國,這次受好友囑託,來大秦尋找他的後人,也早就打聽清楚了身邊的這個小童,就是他要找的人之一。本來他打算扔下幾百金就離開的,結果發現這孩子還真不一般。
「可是想進宮?」那人微笑著問道,心下卻是暗道不愧是貴族之後,胸懷大志。
「非也。」男孩兒卻搖了搖頭,指著遠處咸陽宮的房檐道,「那處風景最好,我想做那隻脊獸!」
「只為看風景?」那人微訝,「爾竟知脊獸,那爾可知何為脊獸?」
「防水、護脊、美觀。」男孩兒一字一頓,簡簡單單用六個字就概括了脊獸的功用,顯然並不是從他人口中得知。因為若是別人告訴他的,應該會講得更詳細些。
「然也。」那人有些驚喜,這孩童實在是出乎他意料的聰穎。其實脊獸就是房檐上的那些獸件,其中正脊上安放吻獸或望獸,垂脊上安放垂獸,戧脊上安放戧獸,另在屋脊邊緣處安放仙人走獸。工匠在兩坡屋脊瓦壠交匯點,以吞獸嚴密封固,防止雨水滲漏,既保護了屋脊,又有起到美觀裝飾的效果。一般廡殿頂都是五條屋脊,放有六隻脊獸,俗稱便是「五脊六獸」。而咸陽宮的主殿卻是重檐廡殿頂,便是「九脊十獸」。
夕陽在兩人的一問一答中慢慢下落,逐漸隱沒在威武雄壯的咸陽宮主殿之後。而少了夕陽的映照,那屋檐之上富麗堂皇的琉璃瓦也黯然失色,在晚霞中只剩下屋脊和脊獸的輪廓。
男孩兒收回了目光,開始捲起手中的書簡。天光已經散去,家裡窮得晚上都沒有燈油可供他苦讀,所以一天的學習就只能到這裡。還好就算他家中再落魄,他的父親和叔叔也沒有賣掉家中所藏書簡的意思。他們現在所住的房間里,大部分都被祖輩所收集的書簡佔據了。
那名不速之客掃了眼男孩兒手中還未卷完的書簡,只瞥見了幾行字就立時呆住了。這孩子才幾歲?就開始念《中庸》了?莫不是拿在手裡唬人的吧?當下便忍不住問道:「爾生而知之?學而知之?還是困而知之?是安而行之?利而行之?還是勉強而行之?」
這句話是出自《中庸》之中的一段,可作各種解釋。這時的書簡為何難以流傳,一是因為竹簡過於笨重,謄寫不易;二是因為沒有句讀,無法斷句。就算是真的識字,沒有老師教導,也完全讀不懂其中含義。而這人挑出《中庸》之中問的這一段,實際上說的是人的資質所分的等級,在他看來,眼前這男孩兒要是真的能讀懂手中的書簡,那確實就可以算得上「生而知之」了。
男孩兒並沒有停止捲動手中的書簡,而是安之若素地淡淡回道:「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
那人聞言一怔,隨即大喜。這男孩兒所說的這一串話,出自《禮記·學記》,既巧妙地回答了他的問題,而且還隱有所指,因為這一句話的最後,是「教學相長也」。這難道是暗示了他想拜他為師?哎呀!這樣的徒弟,他也非常想要啊!怎麼辦?要不要矜持點呢!
結果這男孩兒卻慢悠悠地繼續道:「此乃困知勉行也。」
那人被這句總結的話堵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這……這這!困知勉行?這是在自謙嗎?胡鬧!這是強詞奪理吧!
男孩兒此時已經卷好了手中的書簡,書簡沉得他必須雙手環抱才能拿得起來。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低頭就要往院子里走,那人連忙起身扶住他,急問道:「爾缺師父否?在下可為爾師!」
男孩兒仰起了頭,頭一次抬眼正視這個在他身邊一直嘮嘮叨叨的人。嗯,長得雖然很帥,但也就只有帥了。還穿一身的青色道袍,可是配上那張臉看起來就不像正經道士。男孩兒略微嫌棄地撇嘴道:「爾乃一道人矣,吾不想求仙問道。」隨即便一揮滿是補丁的葛衣袍袖,揮開這奇怪道人的手,鑽進了門縫之中。
「啊!」那道人一驚,但驚的卻不是這孩童的態度,而是他終於看清楚了這孩童的相貌。
相面是道人的拿手絕活,他站在那裡,也不顧院門緊閉,徑自抬起左手掐指一算,須臾之後便笑著喃喃道:「你我有師徒緣分,今日已晚,在下明日再來正式拜會。」之後便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翩然遠去。
許久之後,本來緊閉的門縫間,隱約傳來低語的童音。
「緣分?可笑。」
公元前225年
王賁領了虎符,出了咸陽宮主殿便仰頭深吸了一口氣。秦王政雖然才而立之年,但隨著秦國統一大業的進展,身上所散發的王霸之氣日益凌厲,就連久經沙場的王賁自己,站在秦王政面前,也忍不住連呼吸都放輕。
摩挲了一下掌心的錯金虎符,王賁已經對這錯金虎符上的每一條紋路都爛熟於心。
他的父親王翦,是秦國赫赫有名的戰將。他一路跟隨他父親王翦滅趙伐燕,更在去年時帶兵攻打楚國。雖並未盡全功,可是卻在父親的照拂下,依舊擊敗了燕國太子丹的軍隊,奪取了燕國的都城薊城,迫使燕王喜遷都。
再加上在滅趙之前,韓國就已經被秦軍滅亡,秦王政統一六國的策略在一步步地實現。而在今天,終於下令讓他單獨領兵攻魏。
這可是王賁真正意義上的單獨帶兵,沒有父親的光環,王賁既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咸陽宮主殿外,一身鎧甲的王離正在夕陽下一動不動地站著,英俊剛毅的面容上如水波般沉靜,絲毫沒有等待許久的焦慮和煩躁。王賁滿意地看著自己的長子,王離今年已經十六歲了,和秦王政的大公子扶蘇同年,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扛得起槍、揮得起矛的大秦好男兒了。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個歲數就開始跟在父親王翦身邊上戰場,王賁便更加下定決心這次出征魏國,也要把王離帶在身邊。
「將軍。」王離見自家父親朝自己走來,恭敬地行了一禮。軍中無父子,他也嚴苛地遵守著這個規矩,即使他是將軍的兒子。
王賁頷了頷首,便示意自家兒子跟著他離開。可是沒曾想,一向聽話的王離卻遲疑了片刻,低聲央求道:「父親,我晚些出宮可好?」
這換了稱呼,可就是以兒子的身份在向父親求情了。王賁一想到自家兒子這樣筆挺地站著是為了等某人,心中就止不住一股怒氣油然而生。但左右五步以內都有著侍衛當值,王賁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教訓自家兒子,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聲道:「天黑之前歸家。」
「諾!」王離欣喜地應道,目送自家父親遠去。隨後目光就被遠遠走來的一抹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個身穿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的少年,他的步伐很快,卻並不見有何失禮之處,反而姿態優雅,令人心曠神怡。那張還未長開的臉上猶帶稚氣,卻已經可以看得出來以後會是個無比俊俏的少年郎。在與王賁迎面遇到的時候,這位少年先一步躬身避讓,禮儀周全到無可挑剔。
王賁也回了半禮,因為這位少年看起來雖然年少,卻是兩年前在朝中赫赫有名的少年郎。十二歲的時候便被封為上卿,在當時是可以比肩丞相的職位。而且他也並不屬於宮內的內侍,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就連王賁都不敢坦然受他的全禮。
不過王賁往前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去,果然發現那少年快步走到自家兒子面前,兩人在咸陽宮主殿外的廣場上就不顧他人側目地喁喁細語起來。雖然那畫面看起來極其養眼,但王賁卻捏了下拳頭,決定給自家兒子的晚課加倍加量。
王離還不知道這個噩耗,他此時正開心地看著面前的少年,低聲道:「阿羅,我還以為今天見不到你了。」
「呼,大公子那邊政務有些忙,我才抽得出空來,還好時間來得及。」少年因為一路快步走得急,如玉的面龐上都暈著紅,說話都有些氣喘。他在袖筒里掏了掏,卻並不是掏手絹出來擦汗,而是掏出來一個錦囊塞給了王離。
「這是……」王離先聞到的是錦囊上撲鼻而來的蘇合香,隨後再一捏,發現裡面也是軟綿綿的,應該是塞了絲帛。
「你第一次上陣,這是我綜合了魏國都城大梁周圍的地勢,設計出來的攻城計策。」少年的臉頰如同火燒,有些赧然地淺笑道:「只是拙計,應該會被大將軍笑話了。」
他口中的大將軍,自是指的王賁。王離心中感動,覺得少年頗為自己著想,當下不知該說什麼好。他一向口拙,著急之下更是抓耳撓腮。
「去吧,務必要平安歸來。」少年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方才因為要遞錦囊,所以站得近了些。
王離並不想這麼快就離開,但天邊的夕陽卻不等人,眼看就快要落山了。想起父親給的期限,王離只能不甘心地匆匆道了別,三步一回頭地出宮去了。
少年站在沉沉暮色中,一直目送著王離走出宮門,神色晦暗不明。
不久之後,在地平線吞沒了最後一縷陽光之時,少年的頭頂上傳來了一個促狹的聲音。
「哎喲喂,用這點小恩小惠就想籠絡住三代虎將的王家?你以為王翦是蒙恬那個好糊弄的嗎?小娃子你也未免想得太簡單了點。」
「嘲風,莫要胡言。阿羅送與那王離的錦囊之中定有妙計,看來魏國的氣運也到此為止了。」
「鷂鷹!你就會護這臭小子,小心把他慣壞了!」
一個尖細、一個渾厚的嗓音在咸陽宮主殿上空吵著架,但廣場上站崗警戒的侍衛們卻沒有一個人有反應。少年悄悄地翻了個白眼,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恨不得自己什麼都聽不到的好。那兩個傢伙一旦吵起來,那可真的是很煩。
準確說來,這咸陽宮的主殿上,存在著三個傢伙。
在殿頂各條垂脊端部的龍首,名叫鷂鷹。因生性喜歡眺望四方,故置於此。它自稱可以觀盡天下事,即使遠在天邊的事情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殿頂岔脊的下端,又有一龍首,名叫嘲風,其生性膽大妄言。嘲風這傢伙喜歡低頭看著咸陽宮裡的八卦,無論大小事,巨細無遺,盡收眼底。
而在宮殿的正脊末端面朝內安放的那位叫螭吻,因傳說此獸好吞,在正脊之上作張嘴吞脊狀,故被稱之為吞脊獸。也有說其為海獸,喜登高眺望,噴水如雨不怕火,於是便把其置於此處,取「噴水鎮火保平安」之意。不過少年倒沒怎麼見螭吻說過話,因為這傢伙喜歡睡覺,尤其喜歡曬著太陽睡覺。少年極其懷疑是因為它的這個嗜好,才選了房頂上的這個位置。
不過螭吻是真的很厲害,少年曾見過去年夏天的雷雨夜裡,一道閃電劈開了黑夜,直直地劈在了咸陽宮主殿之上。可是卻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嘲風第二天驕傲地說這算個啥,什麼火啊雷啊電啊,自家老大來什麼吞什麼!雖然沒有近距離見到那種驚心動魄的場景,但少年也可以想象得到有多麼震撼。
這三隻脊獸,據說是從商朝傳下來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就可保平安。據說它們本來有六個同伴,但歲月荏苒,等到了現今,就只剩下了它們三隻,最終被安放在了咸陽宮主殿之上,鎮守於此。
只是少年沒想到,他修習師父的道術,居然還可以讓他聽得到這三個脊獸的說話聲。他還記得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這時天色已暗,少年走到侍衛看不見的死角,一撩袍角,手腳輕盈地攀上了樑柱,幾個翻騰就爬上了房檐。看他熟練的動作,顯然並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危險動作。
「阿羅,你送與王離的計策,會不會有傷天和?會損壽數的。」少年剛剛盤膝坐在房檐之上,他右手邊的龍首就開口道。雖然脊獸都是對稱的,但只有朝著東南角的這一側屋脊上的三隻脊獸,才是三個傢伙的真正主體。
少年並不奇怪自己寫的計策會被鷂鷹知曉。要知道,有個愛八卦的嘲風在,怎麼可能錯過任何一件小事?估計他在寫的時候,就被嘲風一字不漏地看了去。他摸了摸手邊的龍首,淡淡解釋道:「有傷天和?我又沒有下令做這件事,我只是出了個水淹大梁的計策,用不用還在於王將軍自己。」
「嘖,真是強詞奪理。」嘲風砸吧著嘴,卻嗤笑道,「可是你那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大公子若是知道是你進獻的計策,指不定怎麼疏遠你呢。」
「他不會知道的。」少年笑得成竹在胸,一雙好看的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輝,「不同於公開支持大公子的蒙將軍,王翦一脈是不敢站隊的。畢竟蒙家三代名將,又是秦國的元老貴族,根基十足。王家卻如水波之上的浮萍,只能緊緊依附於秦王,根本輸不起。所以即使王賁他忍不住用了我的計策,也不會說出去的。一旦他說了,那就會被人蓋上大公子的印記。」
其實從少年對蒙恬和王翦的稱呼,就可以看得出他對兩家的態度。對於出身平民的王翦而言,骨子裡是貴族的少年雖然表面上對其恭敬,但私下裡卻是直呼其名。
「而王離會因為父親用了你的計策卻不說,對你愧疚更深,等同於欠了你一個偌大的人情。這位成長起來的少年將領,以後板上釘釘就是大公子的人了。」嘲風看多了宮中的爾虞我詐,自然就可以推導出來後續的影響。但對於這個僅僅十四歲的少年想出的連環計策,實在是佩服得無以復加。
少年笑而不語,只是拍了拍手掌之下的龍首,唇角的笑意就像是一朵在凜冬孤立的寒梅,在暗夜之中靜靜綻放。
「可是你那個大公子的治國理念,和你的完全不符,以後肯定會出問題的。」鷂鷹因為經常遠眺四方,看得更深遠一些。
「無妨,大亂之後必有大治,殿下他仁義,正適合執政。但有光就有影,這些陰暗面的事情,也需要有人去做。」少年早有了覺悟,當初是他自己選擇的這條路,那麼就要堅定地站在扶蘇的身後,一直走下去。他向上抬起頭,看了眼正脊上依舊沉睡的螭吻,笑著打了個招呼后便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鷂鷹和嘲風記得幫我多盯著點秦國內外的形勢哈!」
少年一邊說,一邊翻身跳下房檐,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整個人的身影都隱藏在了黑夜之中,再也看不到一絲蹤影。
「這是把我們當下屬使喚了是不?」許久之後,鷂鷹才默默地反應過來。
「你才知道嗎?」嘲風嗤笑,「哎呀呀,不過這小娃子還那麼小的時候,就痴痴地看著我看了這麼多年。喜歡和我說話,也不要用這樣的策略嘛!」
面對這樣自戀的嘲風,鷂鷹實在是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道:「他那樣的少年銳氣,以後會吃大虧的,實在是應該挫一挫才好。」
「但這種銳氣,也是難得的璀璨耀眼。等他經歷得多了,反而就沒有這樣衝天的豪氣了。」嘲風也正經了起來,迎著夜風淡淡地說道。它身上只有簡單的線條雕刻,卻因為盤踞在整個咸陽最高的地方,看上去無比威武,「還不如就這樣,我可捨不得這小子傷心。」
「噤……聲……」
好吧,嘲風撇撇嘴,它還不算是待在整個咸陽城最高的地方,它頭頂上還有一位呢!
公元前212年
因為始皇帝的雷霆之怒,咸陽宮之中人人都提心弔膽地注意著自己的言行舉止,眼觀鼻鼻觀心,生怕多看多說多錯,免得殃及池魚。
所以當一道身影閃過的時候,他們都覺得應該是自己眼花了,只是揉了揉眼睛,就再也沒細瞧。沒有人發現,已經有人竄到了咸陽宮主殿的房檐上。
縱使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少年已經變成了青年,卻還是剛及冠的模樣。一開始身體比旁人長得緩慢,是由於他所習的道術,後來……怕是因為他為始皇帝所試的那顆丹藥。
青年放鬆了身體,直接順著房檐的弧度,躺在屋頂之上。本來被曬得滾燙的瓦片透過衣服,熨燙著略嫌疲憊的後背。頭頂的太陽沒有任何遮掩地照在了他的身上,因為陽光刺眼,又不自覺地閉上了雙目,暖洋洋地讓人從骨子裡都泛出了懶意。也怪不得螭吻這麼喜歡曬太陽睡覺,青年也越來越喜歡在這裡消磨時間,因為這裡現在已經成為他唯一一個可以毫無戒備地休憩之處。
只是,這樣的地方,恐怕也要有很長時間都不能來了呢……青年長長地嘆了口氣。
「喂,臭小子,你真要跟你家大公子去上郡監軍?據鷂鷹說,那地方可荒涼到鳥不拉屎啊!」嘲風早就看到了這些天宮中發生的事情,大公子扶蘇為了他的老師淳于越上書,結果惹起了始皇帝的震怒,把他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監軍。
嘲風才不管那個大公子去哪兒,但問題是若是那個大公子去上郡監軍,青年也會跟著一起去的。嘲風不爽,所以才沒有像往常那樣話多,只是見這青年當真不主動說什麼,憋不住才開了口。
青年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和嘲風它們在一起,是再愜意不過的了,他不用去想如何掩飾自己的心情,抑或該怎樣措辭告知對方發生了什麼事。
反正這宮裡發生的所有事,都瞞不過它們。
青年心緒一陣混亂,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來安排了,但他卻沒有更多的時間了。始皇帝應是好心,最近宮中形勢很亂,遣大公子去上郡監軍,表面上是厭棄他,實際上是以保護為主。上郡是蒙恬蒙將軍的駐地,不會有不長眼的人對大公子動手。青年也曾經想過自己若是不跟著大公子去上郡,也許能做的事情會更多,但反過來,若是沒有大公子在,他反而成了一個靶子,扶蘇是絕對不會允許他一個人留在咸陽的。
嘲風也能感覺出來青年心中的煩躁,雖然盤踞在咸陽宮之上,它什麼都知道,可是它卻不能事無巨細地都告訴青年,而且也沒辦法揣測所有人做出這些事的目的。
人類真是最複雜的生物了,每個人的欲求都不一樣。而且也許在眨眼之間,因為某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改變決定,根本無從揣測。
擁有短暫的生命,卻想做翻天覆地的大事。
也許怕自己再躺著就會直接睡著,青年掙扎著坐了起來。即使他白天在這裡,也沒有人會注意,因為很少有人會抬頭看天空的景象。每個人都謹慎小心地盯著自己腳下,生怕踏錯一步,導致萬劫不復。
青年靜靜地看著眼前國泰民安的景象,一時間慨然而嘆道:「這裡的風景果然很美,也怪不得你們喜歡待在這裡。」
「看著一個城市慢慢地成長,亭台樓閣慢慢地建起,人口慢慢地增多,城牆慢慢地擴大……簡直就像是在看著一個孩童成長為少年,再到青壯年……」鷂鷹的聲音低沉渾厚,它沒有用太華麗的辭藻,簡單而質樸的語言卻讓青年幾乎在眼前形成了一個快速播放的畫面。正是咸陽宮建成之後,它們這麼多年之中所看到的。
這震撼的畫面讓青年都忘記了呼吸,許久之後才回過神,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前的風景又恢復了寧靜,因為修道視力變得極好,很輕易地就看到了遠處坊市之間討價還價的商販們、匆匆歸家的士兵們、玩耍的孩童們……有的人家已經升起了裊裊炊煙,一派昇平。
青年忍不住想起了小時候的夢想,他就是想坐在這裡看這山河壯麗,現在也輕易地做到了。
那麼……下一步呢?
「不是覺得這很美嗎?那就守護這樣的景色吧。」青年的頭頂上,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螭吻雖然嗜睡,卻不是一直在深眠,偶爾也會醒。它不怎麼說話,只是懶得理會嘲風和鷂鷹這兩個二貨罷了。
青年混亂的心緒也漸漸沉靜下來,最終豁然開朗。
「諾。」
青年沒有道別,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己走到哪裡,鷂鷹都能看得到。
而他,最終也會回到這裡。
看著青年一步步堅定地離它們越來越遠,嘲風終於忍不住嘀咕道:「螭吻老大,就這樣讓他走了?」嘲風還是捨不得青年,他要是走了,就真沒人陪它們聊天了。
「萬事萬物,都是由盛及衰。」螭吻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它活了太久,久到已經看盡了人間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所以才對世間發生的事情難以提起興趣。「來來去去,生生死死,也屬常事,爾等怎麼還是看不開呢?」
鷂鷹和嘲風都陷入了沉默,逐漸西落的太陽在它們身上鍍了一層金黃色的光輝,和過往的每個日落時分一樣瑰麗,卻依舊沒有多少人注意到。
公元前206年
咸陽被起義軍攻破,先是劉邦約法三章,之後西楚霸王率軍攻入。楚軍擄掠了金銀財寶,肆意殺戮。本是天下最富饒的都城咸陽,變得烽煙處處,民不聊生。
最後,西楚霸王離開咸陽的時候,還一把火燒了咸陽宮。
小乞丐今年十五歲,在成為一個乞丐之前,也是被家人精心教養的世家公子。只是過去已經虛幻得像是他做的一個夢,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
小乞丐打算繼續去廢墟上翻找有沒有什麼可以販賣的物件,例如被火燒熔的金粒,雖然會融入雜質,可也能換幾天的飽飯。每天他都只能在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去翻找,白天那裡可是其他人的地盤。
不過今晚當他到達廢墟的時候,卻已經有個人影在那裡了,小乞丐還以為是個來搶他生計的,但觀察了那人很久,發現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小乞丐等了一刻鐘,就有些等不下去了,因為他若是再不翻找,一會兒天就要亮了。所以他硬著頭皮向前挪了幾步,發現對方並沒有反應,便越發地大膽,把對方當不存在。他和往常一樣借著月光翻看著殘垣斷壁之下,是不是有什麼可以賣錢的東西。他很專註,專註到有一個幽幽的聲音傳來時,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和他說話。
「你可知此乃何處?」那人的聲音嘶啞,身上的衣服都看不清楚原來的顏色,長發混亂,身上也滿是傷痕,就像是剛從亂墳崗爬出來的孤魂野鬼。
小乞丐並不怕什麼鬼,咸陽城在過去的一個月內死去的人,簡直都可以砌成一個新的咸陽城牆了。他瞧了瞧左右,發現周圍沒有任何人,才吸了吸鼻子道:「知也,此處原為咸陽宮。」他再辨認了一下方向,才確定道,「這裡應是咸陽宮主殿……」他後面的話隱去了,因為他忽然想起,去年的時候,他父親還帶著他來宮裡參加過宴會,還打算找個門戶相當的人家為他議婚……
「原來……還有人知也……」那人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兩下,隨即又陷入了沉默。
小乞丐歪著頭等了一會兒,發現對方真的沒有攀談的意思,便撇了撇嘴繼續翻找。他今天的運氣不錯,在東方的天空微微發白的時候,找到了兩塊缺了角的玉件,雖然不值什麼錢,但也能讓他添床被子了。
把玉件貼身藏好,小乞丐直起腰伸了伸,捶了捶因為低頭而酸痛的腰背,而這時東方已經開始泛紅,意味著他要回家了。
那個怪人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在經過他的時候,小乞丐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看。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正好照在了那人的臉上,雖然污濁不堪,但兩雙眼瞳卻深邃得像是承載了千年都化不開的悲憤和憂傷,讓人不禁心下惻然。
小乞丐忍住心酸,連忙轉身離開,身後傳來那人幽幽的嘆息聲。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我征徂西,至於艽野。二月初吉,載離寒暑。心之憂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豈不懷歸?畏此罪罟!」
越來越遠了,遠到最後的話語都有些聽不清楚。小乞丐依稀記得這是《詩經》里的一段,正在琢磨,一個念頭卻劃過腦海。
咦?剛剛那個人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啊……
不過不太可能吧,都這麼多年過去了……而且那人不是已經死了嗎?
小乞丐搖了搖頭,摸了摸懷裡的玉件,迎著朝陽哼著歌離開了。
在他身後,咸陽宮的廢墟上,還有些未燃盡的黑煙,在晨光中裊裊而升,一個人影孤獨地坐在那裡,就像是過去的許多年間一樣。
現代
老闆坐在院子里,捧著古舊的漆盒發了一會兒呆,最終拿起軟布,把漆盒上面的灰塵都仔仔細細地擦乾淨。之後又特意去凈了手,這才重新坐回石凳,把那漆盒慢慢地打開。
金黃色的軟緞之上,靜靜地躺著一個雕琢古樸大氣的石質龍首。
老闆換了塊乾淨的軟布,輕柔地擦拭著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
「哈欠……找好新地方了?給本座安排了最佳位置沒?要曬到太陽哦!」懶洋洋的聲音響起,還是如同兩千多年前一樣的沒心沒肺。
「找了,只是有些小,您別嫌棄。這一帶是古城區,倒是沒有太高的樓擋陽光。」老闆勾唇笑了笑。這吞脊獸是他在漫長的歲月中,苦心尋回來的。只是,他只找回了螭吻,另外兩隻脊獸都不在了。也許是被帶走了,也許是被火燒了……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咸陽宮會著火,因為有吞脊獸在,咸陽宮是沒辦法被燒毀的。吞脊獸可吞萬物,也可吞火焰雷電。後來找到了螭吻才知曉,原來在他離開咸陽的那一年,就有人把螭吻從咸陽宮正殿的房檐上拿下來了。
至於是誰做的,螭吻表示他不知道,他睡得正香嘛!
「小就小吧,唉,其實我挺喜歡上次你帶我去的那個什麼故宮的太和殿的,霸氣!」螭吻瞥了眼旁邊剛剛裝修好的重檐廡殿頂,嫌棄地嘆了口氣。
「若是給您安置在那裡,每天至少會有六萬人參觀,最多曾經有過一天十四萬人遊覽,您確定您能受得了嗎?」老闆淡淡地笑道。
螭吻直接蒙了,十四萬人?!它沒聽錯吧!半晌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訕訕道:「好……好吧,我還是在這裡吧,雖然小,但是清靜!話說,在我睡之前要把存在我肚子里的古董給你吐出來點不?」
「有勞了。」老闆點了點頭,這位祖宗確實是不好叫醒,而且睡眠時間極其沒有規律。若是能隨叫隨醒,幾十年前的戰亂時,也就不用躲得那麼辛苦了。
感慨了一番,老闆抬頭看著天邊落下的夕陽,同樣的景色,他看了許多年都不會膩。雖然店面的重檐廡殿頂並沒有當年咸陽宮正殿那般巍峨壯麗,卻在周圍鋼筋水泥的樓房之中,依稀也有些縹緲的古意。
「可惜,一直都沒有找到鷂鷹和嘲風……」
「切,沒有它們兩個,我還睡得安穩些。」
老闆聞言,勾唇一笑。
是的,也許鷂鷹和嘲風兩個,說不定在哪家的房檐上,還在吵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