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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長風

  青州府,雲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裊繞。


  十數張案桌后坐著得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眯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的楚楚身姿,正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檀木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沖刷得隱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緻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不時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帘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喚聲,「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污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酒便罰酒。」他一手摟在少女裸露白皙的細腰上,另一隻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么?」


  「再來!」同僚還在起鬨。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舔舐得乾淨。孟良半閉著眼睛,一隻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後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依著青州慣例,雲榭台的右角是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如流水泄出,裊裊間盈滿整個房間。此時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捻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睛,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上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複雜。


  少女不答,只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帘子。


  廳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面香艷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麼?」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伙兒心裡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孟良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只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楚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裡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嘆氣道:「這可怎麼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麼這麼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抬頭,望著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麼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因沒見過大世面,只低著頭,大約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只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嘩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髮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視著跪著的少女,輕聲道:「抬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燭光暈染,只覺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著規矩,她臉上塗著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麼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並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唇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將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眯起,卻只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將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后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復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歷歷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深吸了一口氣,撫出第一個音。琴弦刮入傷口內,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湧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彷彿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隱隱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虎豹騎統帥孟良悍不畏死,衝上城牆,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髮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身,一半神情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嘆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麼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只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麼了?」嘟囔之間,他並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有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賠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血肉模糊。


  她跟著侍女,直到進入屋內,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面脂洗去。」侍女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捲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制著沒有出聲,只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撲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波波盪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後哐當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身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隱約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連忙跪下來,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將軍。」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錦長袍的一角,雲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她伏在地上,涼水浸濕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的身子開始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於聽到他衣料拂動的聲響。


  她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髮,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少女幾乎要叫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裡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湧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湧,終於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麼?」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發被掠起,頸處微涼。


  侍衛的身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她帶了過來……」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將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願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於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只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著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著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裡,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此時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衣角乾淨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洛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於吳楚之地,卻被天下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復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髮,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麼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丑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熟睡,一縷青絲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只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迹。他側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洮地的急報到了。」


  天色月色更明,只是因為初起,江載初神色間還略帶慵懶,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裡,睡著了。」


  「她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燃著數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雲風塵僕僕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彼此情誼深厚,如同親兄弟。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雲便是副將。而後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洮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動手……然後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洮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雲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面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朝廷會答應冊封么?」


  江載初不答,片刻后,反問道:「你說呢?」


  景雲愕然,「你這是問我么?」


  屏障之後,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麼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將目光略略抬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雲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裡?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只是他從不會將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朝廷會不會答應冊封新洮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後,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只是衣衫樸素,並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發出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雲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只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並不曾抬起頭來,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歷。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而對景雲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雲心下雖好奇,卻也只能轉身道:「景雲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將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他。」


  那聲音令景雲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郡主?」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將軍!她——」景雲急欲知曉,抬頭問道,「真的是她?」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發只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閑閑道:「景雲你想知道么?」


  景雲咬緊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她素凈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凈澈如水,只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雲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發。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著江載初,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閑閑喊了聲:「住手。」


  景雲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動,黑眸中泛上一層血色,「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雲鏘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望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雲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雲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個接著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雲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只是要看,為什麼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洮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著,只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裡,還有商榷的餘地么?」


  脖頸處細細痒痒的感覺,粘稠的液體沾濕衣襟,身上白裳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洮侯,韓維桑自願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無聲一笑:「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我將長風城獻給將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洛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面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江載初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江載初走到維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洮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洮侯,我也提兵把洮地滅了!」他已將她逼到角落,「至於你,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鬆了,她不得不稍稍扶著牆,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扎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肉體的痛楚便會被隱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於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湧般涌至,直至將人淹沒。她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雲那一劍划的。


  真好,還沒死。


  她呵呵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在該去哪裡,侍從們低著頭,彷彿她並不存在。她有些茫然地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麼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雲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叩了叩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雲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動,只淺淺道:「景雲,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只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身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雲,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已經問過了,是老琴師收留她,於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裡,卻還是來了,你信她只是報恩?」


  景雲雙眉一蹙,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借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雲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面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楊林想要廢洮侯,她必然早已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彷彿在替自己理清思路,「洮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洮侯了,只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么?」景雲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意態安靜地看著景雲,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景雲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衝動,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只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拼殺,一寸甲,一寸土才拼來如今的吳楚之地。


  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雲,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雲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終於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布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並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


  高城破,萬古枯,江載初一直在尋找一個能令絕大部分將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雲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面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牆高百尺,洛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內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雲一揚頭,少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后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粗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彷彿已經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粘稠的熱血。


  翌日醒來時,窗外的日光已經刺眼。維桑只覺得頭腦渾噩,踉蹌著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又從懷裡摸出了一枚藥丸,一仰頭吃了下去。伸手摸摸嘴唇,上邊的唇皮已經乾裂了,身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她又慢慢往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結痂,右手上的幾處傷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紮,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


  她估摸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她倒不覺得餓,只是怕一會兒精力不濟。


  正想著,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後,請去面見將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摸了摸,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她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女對望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衣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半跨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觸到冰涼的水,渾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每一寸神經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顫。她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濕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膚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著身體的戰慄,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軟的綢衣,卻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膚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髮,最後勉力結了一個髮髻,維桑看著鏡中的自己,膚色灰敗,唯有兩頰泛著極不正常的紅潮,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她走至桌邊,一氣將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抬步,走至門口,對侍女道:「請姐姐帶路。」


  上將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著眉,輕聲問侍女:「怎麼樣?」


  「奴婢看著她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去將軍書房了。」


  薄姬美目微揚,望向後室,拿纖長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噓,將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著,慵懶的男聲自后室響起,略微帶著低沉睡意:「什麼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身,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將軍面前,柔聲道,「將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麼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嬌麗容顏彷彿欲開的國色牡丹,卻隱隱帶著不悅,嬌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么?」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顧她掙扎,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唇,良久,直到懷中美人透不過氣來,方才放開她,低低道:「你對她做什麼了?」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道:「我……並未做什麼。」


  他不語,只是鬆開了她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將她沐浴的水換成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柔細緻的替他理著長發,笑盈盈道,「將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著星眸,聽她有意將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後縱容一笑,站起身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嬌縱之極。」


  薄姬撅著嘴,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女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著她有恃無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淺綠色綢衣襦裙,長發簡單挽了一個髻,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她,只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著,從她乾裂的唇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隱約覺得一陣涼風卷進來,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衣的年輕將軍,立刻掙扎著跪下,啞聲道:「將軍。」


  江載初並不讓她起來,只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著,卻倔強抬起頭,「那將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閑閑夾著一封已經寫好的書信,「洮侯的性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讓人千里加急送至洮地。楊林收到后,知道洮侯背後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將軍。」


  江載初只是望著那輿圖,抿唇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面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將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望著她的側臉,見她長睫微顫,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彷彿成竹在胸,道:「你繼續說。」


  「將軍有沒有想過,從這裡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問道。


  「長風城三面圍山,你指的東面,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只說了一句話:「將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彷彿見到長風城外山巒起伏,松濤陣陣。可如此天力,只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軟倒下去。她惶亂之間,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過身,雙眸中掠過一絲涼意,抽開手,看著她重重往後倒了下去。


  屋內忽而變得安靜。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身,看著她膻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么?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喚來侍從:「將她抬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抬起她的時候,才見她掙扎了一下,口齒不清:「阿庄,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叫住了侍從,走至她身邊,見她不安的翻了個身,又喃喃說,「阿庄……你再等等……」


  春日輕陽落進來,他看見她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細細絨發貼在了鬢邊,那副掙扎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伸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著的身子,抬步走向後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記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只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只是噩夢。


  維桑只覺得舌尖清涼苦澀,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葯,四肢軟軟的,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挪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將葯汁吞咽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裡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著一臉肅然的景雲,勉力坐起來,「將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著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雲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將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雲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著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規矩矩的。若有一絲異動,不管上將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將軍讓景將軍來告誡我的么?」維桑動作頓了頓,面無表情道。


  景雲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將軍信不信,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將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抬起眸子,霧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將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將軍比誰都清楚。」


  景雲靜默半晌,起身離開,然而衣角在門口一現而逝,他頓步,並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並不回答。


  景雲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將軍。」


  景雲回過身,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雲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後,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後,便到了王府西苑。景雲並不看身邊少女,只簡單道:「如今上將軍寵愛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著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樑畫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通報的侍女匆匆奔來,「上將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內有女子聲音,嬌柔問道:「將軍,用白芷還是甘松?」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她們去準備罷,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內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女子穿著鵝黃色及胸裙,梳著雲鬢,站起身嬌嗔道:「將軍,后苑你怎麼隨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唇角笑意寵溺,「景雲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賬下謀士。」


  維桑抬眸,望著這年輕姑娘,她自小見慣美人,卻也只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色,宋安說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女子,也難怪他這般寵愛。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吧。」眼前這少女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傷痕纍纍,令她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將軍,妾先迴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將軍身上淺淺一撩,轉身離開。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身虛汗,不由舔了舔乾裂的唇,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將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只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復平靜如初。


  「將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么?」景雲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並不理他,只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將軍,你可還記得錦州的都江堰?」


  江載初面無表情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去那堰堤處遊玩,有位老丈,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築的么?」


  景雲臉色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么?」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只淡淡道:「景雲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築都江堰,為將岷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內苑,他穿著甚是隨意,披著長袍,面色卻漸漸凝重。顯然,只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乾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地村民請人在山邊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畝。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瞬間已經想到了數個疏漏之處。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著村民設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眯,她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著,將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道,「這些日子,將軍要陸續派出士兵,喬裝成飢餓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飢,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過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光一逼,維桑後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麼?」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頜,逼她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現,真是一條苦肉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亂,只覺得下頜幾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這樣抓著,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彷彿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只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麼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將軍,她快死了。」景雲踏上了一步,他跟隨江載初這麼多年,極少見他這般失態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鬆了鬆手勁。


  維桑捂著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後退數步,蹲在地上劇烈喘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夥召至賬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適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彷彿暴風雨後露出一方明凈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雲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將軍,留著她還有些用處,可別再一時衝動掐死了她。」


  良久,維桑才喘過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將軍,還有事么?」


  「這三年,你在哪裡?」他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處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將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動之心,想要殺洮侯自立。我迫於無奈,便只能自投羅網,來求將軍。」


  江載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將軍,維桑過去做的事,並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於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將軍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將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極輕柔地挑起她下頜,緩緩重複一遍。


  「是。」


  「那麼今晚便你侍寢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亂之色一現,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她,大笑起來,隨手將案桌上銅鏡擲在她面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維桑心中一寬,她依舊低著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色,委頓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將軍見慣了傾城絕色,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處,只盼在智謀上,能對將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她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只剩一抹殘酷之色。


  大夫扔了一地帶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嘆口氣道,「姑娘,怎得這麼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後還需用力擠壓,維桑臉色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身體的微顫,穩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著濃稠黃色液體的鮮血又湧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唇,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癒,可得不少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只是開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這指甲已經逆生了,這般戳進肉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癒,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動手吧。」


  見她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凈了凈手,存心多安慰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將軍府上。上將軍多征戰,必然是備著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著老先生顫顫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色。


  「老先生,怎麼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麼表情,只頓了頓,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軟木么?」


  薄姬帶著侍女緩步走來,卻看見那熟悉的修長身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將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只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裡邊在治傷。」


  薄姬踮著腳尖,往裡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穩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軟木,端坐著一動不動,卻只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色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她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別出聲。」他神容淡淡的看著,另一隻手中不知攥著什麼,只放在身側。


  薄姬轉過眼神,卻見上將軍手中握著的事物,一時好奇,輕輕接了過來。


  卻是一塊淡黃色粗布,聞著有淡淡葯香,她剛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卻被江載初伸手壓住。


  薄姬只覺得腦中一陣輕微暈眩,醒悟過來:「麻沸散?」


  江載初一笑不答。


  「為何……不給韓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為何要用?」江載初眼神中無波無瀾,卻無聲冷笑,韓維桑,原來對自己,你也能這般狠。


  此刻屋內老大夫已經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隨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這個少女,她用力咬著口中軟木,鬢髮已經汗濕了一半,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彷彿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著。」話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來,順涌而起的鮮血順著臂彎,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維桑已經咬得滿嘴都是木屑,只是這一下痛得實在太狠,她只覺得眼前一黑,連呼吸都頓住了,痛得連心臟都抽了抽。也無怪,這是世間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點點的平緩,那種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涌過來,鋪天蓋地,無處躲藏。


  「老先生,我,我會發燒嗎?」維桑提了一口氣問。


  「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來是不會再發燒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過姑娘遭這罪,倒不如燒一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維桑吐出口中木屑,雙肩還在發抖,卻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給姑娘上這葯,敷上兩日,便開始長新肉了。只是今日這痛,可有些難熬。」


  老大夫沿著長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來此處作甚?」江載初目光落在寵姬身上。


  「妾聽聞韓姑娘過兩日便要隨將軍出征,這王府里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給姑娘縫了幾套衣裳帶上。」


  江載初看著她兀自笑靨如花,忽而失笑,或許這便是女人罷,不懂金戈鐵馬,刀劍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傷,你讓侍女送進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雙瞳隔著窗欞,似有似無地看了韓維桑一眼,柔順地行了禮,轉身離開了。


  江載初繞開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維桑身邊坐下:「這手可好了?」


  「將軍。」維桑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江載初摁住雙肩,示意她不用動。


  「過兩日便能長出新肉。應該能趕上和大軍一起出發。」


  江載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詳了片刻:「以後可不能彈琴了。」


  「是。」維桑低眉順目。


  「其實你全不在乎能否彈琴。」江載初笑笑,放開她的手,在案邊坐下,「韓維桑,你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維桑抬頭,手指辣辣的似是有萬針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飾些什麼,只笑笑道:「將軍說的是。琴藝不過怡情所用。維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實在不能彈,卻也沒什麼。」她目光掠過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過一絲疑問。


  「阿蠻送你的。那日讓你沐了涼水浴,她很是過意不去。」


  「夫人只是誤會了,維桑並不敢當。」


  「府上賬中,都說我對阿蠻太過驕縱了些。」江載初不經意言笑。


  維桑一時間沒有說話,卻只沉沉看著榆木案桌,輕聲道:「我倒覺得,這世上,若還有個人能全心縱容,便不會覺得太過孤寂。」


  「是么?」江載初抿唇一笑,長發髮絲落在頰邊,笑容俊美無儔,「那麼若是有人全心縱容你之時,不知韓姑娘又是如何自處的?」


  維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處,良久,一字一頓,絕無回寰:「維桑無福之人,自然,無能消受。」


  江載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並不在意,「三日後你隨行前往長風城。」


  三日之後,青州府外一支商隊行往長風城。


  烈日昭昭。


  領隊的年輕商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頗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馬趕上來,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傷已好了?」年輕人昂著頭,胯下駿馬行得不急不緩。


  管事穿著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頜,以及脖頸上隱約一道新鮮疤痕。


  「託大人的福。」聲音中絲毫未見怨懟。


  「這方是你的本性吧?」年輕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當年都被騙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聲,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極的眸子,「連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卻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販的左將軍景雲,緩緩將目光移過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說了四字:「天生涼薄。」


  天生涼薄?


  維桑咀嚼著這四個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齒生寒。


  從青州府到長風城,腳程快的,大約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隊,暗中監視著流民裝扮的士兵們,景雲行得並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諸侯林立,烽煙不斷,大道上常見流民們四散,諸城池的看守也習以為常。他們拔出刀劍,呼喊恐嚇這些難民,不准他們入城,將他們趕上周圍的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


  落腳在離長風城十數里遠的營賬中,維桑拆開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長出的新肉,果然,沒有再長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驚心,今日卻已痊癒。


  這世上萬物,歷過再多傷痛,在時光流淌中,總也能漸漸完好。


  維桑彎腰出了帳篷,看著周遭莽莽群山,他們留在此地,已經一月有餘。


  眼見景雲帶著數人一身塵土,下山而來,維桑急忙跑去,問道:「如何?」


  景雲依舊對她不理不睬,他身後一名模樣老實的漢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經找到,正在改道。」


  「與上將軍約定的日子,大約還有半月。」維桑心中盤算了片刻,又望望這極晴朗的天色,掩飾住內心焦慮,「徐叔,來得及么?」


  徐叔沉吟了一下,並不敢答應,維桑心下一沉,卻聽景雲道:「按照約定,上將軍明日率軍開拔,今晚便開始了吧?」


  春日裡是極乾燥的天氣。


  鎮守長風城的是老將王誠信。老將軍生平並沒有什麼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後便會在府上小酌幾杯。這些日子雨水頗少,空氣中都是塵土的味道,老將軍倒了一杯酒下去,忽聽門口軍士傳報:「將軍,前邊斥候傳報,叛軍已祭過天地,明日便會開拔。」


  老將軍舉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領軍是誰?」


  「江載初。」


  「寧王啊。」老將軍低低嘆了口氣,花白鬍子略有些翹起,他神色不動,「終有這一日,來便來罷。」


  話音未落,空氣中彌散開一點火星子的燥味兒,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現,卻是遠處群山秀木中,映得天邊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將軍走至窗邊,眯眼望了望:「莫不是這山上走水了?」


  「天乾物燥,長風城周圍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饑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點了這山也未可知。」副將憂心道,「將軍,需要派人去撲滅么?」


  「大敵當前,不得分兵。」老將軍霍然轉身,「傳令全軍,明日一早在點將台備戰!」


  「韓公子,火勢如今蔓延開半個山頭,只怕……城內守將會下令撲火啊。」


  灼熱的氣息旋流撲面而來,維桑站在山地,看著烈烈雄火,只覺得鬢邊的長發都被烤得微微捲曲起來。


  「不會。」維桑篤定道,「此刻上將軍領兵而來,守將王老將軍是穩重之人,絕不會分兵出來滅火。況且……」


  「況且這大火將夜晚照得如明晝,長風城地勢頗高,裡邊的人能將城外敵軍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於他們有利。他們絕不希望這火滅了。」


  景雲接過維桑話頭,負手望著火景,悠悠道,「上將軍已經拔營。」


  「多謝景將軍告知。」


  「大戰當前,這般豪賭,你心底可有一絲忐忑?」景雲目光如刀鋒,彷彿要看出眼前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絲軟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將軍打勝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維桑沖著年輕驍勇的將軍一笑,半邊臉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來何用?」


  元熙三年春。


  上將軍江載初率軍二十萬,由南自北,抵至長風城下。


  同日,守城老將王誠信接朝廷軍令,調集周圍城池守軍,共計三十餘萬,務必將逆賊斬殺於城下。


  許多年後,長風城周圍的老人們回想起那一戰,猶自心驚膽戰。


  自古以來,無數戰爭在此處發生。然而只有這一戰,被稱為「長風之戰」。


  攻城的軍隊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將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晝,壓過一切星辰。空氣中不安地彌散著焦炭和松脂的味道,軍士們抹一把臉,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勢隨著風勢,舔舐著夜空。


  長風城內,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駐紮安頓下的敵軍們。方陣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人頭如同螞蟻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個方陣忽然起了動靜,從中拉開一條空隙。旌旗翻滾間,一隊人馬急速行進,直入主賬。


  城頭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將軍,那是……」


  「寧王殿下。」老將軍手握著長槍,仰頭一笑,「很好,軍容完整,訓練有素,未讓我失望啊。」


  老將軍一揮手,轉身的剎那,忽又停步,問身旁副將:「我在此處駐守,已有多久了?」


  「從先皇年間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裡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將軍撫了撫花白鬍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將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著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身下城。


  江載初在主賬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邊聽衛兵來報:「景將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身相扶。


  「這火已燒了月余,獨秀峰幾已化成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雲站起回稟,「上將軍,這山已經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著數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將軍,守城的是,王老將軍。」景雲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場之上,並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絲寒芒盈於眼中,語氣平淡,「老將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雲低著頭,一字一句道,「她用的這計,景雲覺得,有失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唇角雖是抿著的,眼神深處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麼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嘗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竄起的烈火所攝,景雲後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起攻城之戰。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只作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牆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後,青黑色的石牆上卻只留下淺白色的印記,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雲梯,頂著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賬,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戰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於前陣與主賬,帶回最新戰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頗大,孟將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著,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將躊躇片刻進言:「上將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將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身回賬,廝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禦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洛朝數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起的數萬斤黃銅,澆灌在城牆上,真正是銅牆鐵壁。我原本也沒指望孟良能在首戰便攻克城池。」


  將領們互望一眼。


  「申時之後,連秀將軍率關寧軍接替孟將軍,繼續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操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將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拼死拼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牆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么?」


  「不服!」


  「不服就他媽跟我上!申時之前把雲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衝,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併發,射向牆頭。城牆上千夫長被一劍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血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血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隨著主帥重新沖向城腳。


  雲梯林立,士兵們如同螞蟻,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連串的落下,身體摔得稀爛。只是當次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著同伴的屍體,依舊往前衝鋒。


  日頭一點點的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雲梯業已架穩,南牆一隅反覆爭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將軍,關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著帥令,催馬至孟良身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將軍是要違令么!」連秀逼上一步,身邊親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官。


  孟良身邊侍衛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著穩如金湯的城池,終於長長嘆口氣,下令:「撤軍!陣地交給關寧軍!」


  強攻三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戰意。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的王老將軍點了點頭,嘆道:「若是平原衝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身邊後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得如何?」


  戰場上響起轟雷般答聲:「好!」


  「咱們佔了第二輪衝鋒的便宜,難道會不如他們么?」


  「絕——不——!」


  「好!那便隨我沖!」


  「殺!殺!殺!」


  這一戰從白日廝殺到深夜,又從深夜廝殺至白日。


  長風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帥賬營之中,上將軍盯著輿圖,燭光中側影拖於案桌邊。景雲隨侍上將軍身側,微微蹙著眉:「關寧軍是將軍麾下諸軍團中最擅長耐力戰的,又被虎豹騎一激,一日過去,至今還在死戰。」


  江載初一下一下扣著實木桌面,輕聲道:「如今關寧軍傷亡幾何?」


  「兩成半。」


  「到了三成之時,便將他們撤下來。全軍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還要戰么?」景雲吃了一驚,「上將軍,崖城一戰咱們統共傷亡不到萬人。如今這般強攻長風城,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是要在這長風城敗完么?」


  「只有我們這邊強攻,才能牽扯住城內守軍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將軍的沙場閱歷,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將軍,你真的信得過那個女人?明明說好我大軍抵達之日便能挖好,卻又一再傳來延誤消息。萬一她是和那邊勾結了,有意引我們來送死呢?」


  江載初短促的笑了一聲,篤定道:「她不敢。」


  「將軍!」


  江載初只揮了揮手,打斷了景雲,淡淡望向東方群山火勢迅猛之處,「你親自去探,看水渠那邊進程如何。」


  「是。」


  獨秀峰一側可以望見長風城下,兩軍皆已收兵。


  士兵與軍醫們穿梭在戰場上,忙著救治傷員,就地掩埋屍體。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道在烘熱的天氣中愈發刺鼻。韓維桑捲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們一起挖土。


  本該在前兩日強攻之時便完工,偏偏誰都沒有預計到此處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進度立刻延緩下來。她比誰都明白此刻戰場的形勢,能早修成一日,江載初的壓力便能減輕一分,若再遲上數日,江載初久攻不下,士氣低落,即便此計成功,只怕將士們也攻不進這長風城。


  灰頭土臉埋首在泥土搬運中,手上纏著的紗布早已脫落,幸而如今只是擦傷,沙沙痒痒的沒有大礙,維桑聽到潺潺水流之聲,可惜這水皆被面前這三塊巨石擋住,如今已經漫起到了腳踝處,卻始終無法順暢流過。


  「韓維桑呢?」


  來路方向忽然起了騷動,數名甲士擁簇著一位年輕將軍上來,兵器鏗鏘聲中,維桑甫一抬起頭,馬鞭末梢便已經捲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個踉蹌。


  「何時能完工?」景雲雙眼都是赤紅的,一般將她拖至身前,怒聲道,「你可知你延誤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維桑掙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聲道:「大夥都在拚命挖。」


  凌空一記清脆的鞭響,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愣愣看著面如寒霜的左將軍。


  他怒視著韓維桑,良久,狠狠一把推開了她,當先躍入水渠之中,帶著衛兵開始推第一塊巨石。


  天色越來越亮。


  王老將軍站在城牆上,三日之內,他們已經打退了敵軍數十次進攻。可是江載初卻絲毫不在意己方的傷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騎、關寧軍、黑甲軍數個軍團,整日整夜輪番圍攻。


  這小子從來不是蠻幹的人……老將軍撫著粗糲的城牆,略略陷入沉思,為何這一次拼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萬軍之中,一匹白馬躍眾而出,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銀槍,仰頭望向城池最高處。


  王老將軍怔了怔,即便隔了數百尺,他還能認出這年輕人的樣貌。


  多年前第一次見時,自己還有幾分不屑,總覺得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這長風城的一年多時間,當時還是稚齡的寧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堅韌和毅力。他可以跟著士兵星夜起來操練;能隨著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動不動,查看軍情;也能和同僚們一起咽下發霉一般、凍得像磚頭似的饅頭。


  寧王江載初歷練一年有餘,最後離開之時,只深深向老將軍磕了三個頭。


  咚咚咚三下,絲毫沒有作假,額頭破開,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將軍,我走了。」


  老將軍也不避讓,頭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缽。」


  後來的江載初並未令他失望,朝廷派遣他去西域掃平匈奴,他用三年時間,每戰必克,掃平敵寇。每每有捷報傳來,老將軍便在自己房內暢飲一番,擊節而歌。


  當年還顯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經羽翼豐滿,叛出了大洛朝,與自己兩相對峙。


  不知自己會否在他百戰百勝的記錄上,添上一筆呢?


  這一筆,會是勝是敗呢?


  老將軍一伸手,城牆箭垛后的弓箭手們悄然退下,戰場上一片寂靜,掉針可聞。


  「載初拜見恩師。」


  萬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上將軍下馬,以弟子禮恭恭敬敬單膝下跪。


  王老將軍一手在空中虛扶:「戰場相見,殿下,不需多禮。」


  「恩師,可願獻城?」上將軍站起來,仰頭望著那直入雲霄般的城牆,上邊火把明滅,他看不清老將軍的面容,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領了。既然效忠了大洛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頭折騰不起。」王老將軍慨然一笑,「我年事雖高,沙場上見,卻也絕不會繞過你。殿下,當年的師徒情誼算是一筆勾銷。」


  眾目睽睽之下,江載初微微垂頭,沒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卻只見他跪下,又磕了三個頭,轉身上馬,絕塵而去。


  「將軍,你同他敘舊這番話如此光明正大,若是傳到朝廷那裡,只怕不會饒過你。」副將壓低聲音在老將軍耳邊道。


  「呵呵……」不知為何,老將軍絲毫不在意的抬起頭,望向燒得通紅的天空,久歷沙場的老人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笑得愈發大聲起來。


  「老將軍?」


  「你嗅到了么?」老人環顧這占城,喃喃地說,「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吶。」


  「我軍又進攻了!」景雲探身望向山下,眼見三塊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興奮,「快!快!」


  維桑數日未曾合眼,此刻只是憑著一股毅力在勞作。只是這石頭足足有十數丈高,完全堵住了這山間缺口,光憑人力太過微薄,除非山上運來數十匹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動。


  「這樣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頭看看時辰,「遠處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勢已經漲起來。如今水渠改道,若是這塊巨石再不移開,水流涌將過來,咱們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聽了聽地面深處傳來的轟隆聲,臉色蒼白:「水流馬上便要過來了!」


  「要不趕緊撤吧?」


  景雲雙眸之中直要噴出火來:「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暢,此計就是敗了!一旦敗了,要有多少弟兄們死在這長風城下!」


  他二話不說,直接脫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壯賁實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頭。維桑的力氣自然不如這些男人,心念一轉,忽然罵自己太過糊塗,叫來了數名士兵,示意他們將這兩日砍下的松樹搬過來。


  「一頭抵在石頭與地面縫隙間,用力撬另一頭,大伙兒一起用力,把石頭撬開!」


  漢子們紛紛跳下了水渠,豎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頭略略動了分毫,眾人一陣歡呼。只是尚未開心多久,忽然見到遠處山間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洶湧奔來——


  「水!大水來了!」


  眾人大驚失色,唯有景雲面容不動,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們低沉的吼聲中,巨石終於被撬動,轟隆隆的滾向一側。


  新的渠道打通!

  來不及歡呼,眾人忙不迭的四肢並用爬上兩邊高地,恰好與那山間洪流擦身而過。


  那萬馬奔騰的水流之威,令見到的每一人都大驚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騰澆灌那燃燒著的整座山頭,驀然間水火相接,天地間起了濃濃一股黑煙,幾乎將視線遮蔽起來。而長風城正在交戰的兩軍聽到這巨大聲響,無不望向城東那冒起粗壯濃煙牆壁的山頭,甚至忘了彼此廝殺。


  轟隆隆!

  轟隆隆!

  數十聲巨響之後,那巍峨壯闊的獨秀峰半座山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斷裂了!


  守城的士兵們表情變得驚恐——這山,竟然炸裂了!


  「媽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這天地之威中,士兵們扔下武器便開始奔散,王老將軍站在城頭,眼看著獨秀峰被炸裂,塵土飛揚中,天地齊暗,五指不見,忽的慘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載初命人放了這場大火,燒燙了整座山頭,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後改挖渠道,將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燒得發燙的山。


  遇熱的山石驀然間被澆灌雪水,自然炸裂開!

  強攻是假!原來這才是江載初的殺著!

  獨秀峰這一傾倒,雖不至於湮滅整座長風城,卻足以讓城內每一個人聞風喪膽,全無鬥志!

  便在這瞬間,一直在軍陣后蟄伏的神策軍,也是上將軍江載初的嫡系軍出列,齊整上前,開始攻城!


  號角吹響,早已失去鬥志的守城軍丟槍棄甲,而養精蓄銳至今的神策軍不費吹灰之力登上牆頭,手持火把,在沙石瀰漫間開始攻城。


  王老將軍眼看眼前節節敗退的情景,慨然而立,手持佩劍,當先一呼:「所有守軍跟隨我的將旗,死守長風!」他的親衛軍不過千人,卻無一人逃跑,在敗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軍。


  三個時辰之後,地動之聲漸漸平緩,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見五指,漸漸露出陰霾來。


  勝敗終分。


  這座懾人的城池終於緩緩降下了巨大的城門,彷彿是一頭被馴服的巨獸,歷經了傷痛的洗禮,迎接新的主宰。


  江載初策馬而入,戰爭已近尾聲。


  「王老將軍呢?」


  「王老將軍帶著最後一支親衛隊,退入了將軍府死守。」


  「讓連秀殿後,清掃戰場。」江載初閉了閉眼睛,「餘人隨我來。」


  至今,他都對這長風城的街道極為熟悉。


  跑過這練兵場,再往右拐,便是將軍府。馬蹄聲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響,他閉上眼睛,彷彿還在幼年之時,在練兵場上折騰得滿身是汗,只盼著回將軍府換身衣裳。


  「吁——」


  烏金馬停在將軍府門口。


  將府上圍得水泄不通的將士們讓開一條路,江載初下馬,叩響大門。


  蒼老的聲音從容鎮靜,如同往日:「何人?」


  「江載初。」他忽而掛起一絲笑,答得驕傲。


  大門打開,王誠信老將軍一身血污,抱著自己的長刀坐在庭院中,擰眉看著來人。周圍是他剩餘不多的親兵們。


  「將軍,可以進來么?」江載初靜靜站著,帶了腥味的風拂在臉側,卻襯得這年輕人愈發眉目如畫。


  「進來。」老人伸手召喚。


  「將軍,朝廷無德,你可願來幫我?」上將軍持劍駐地,以示尊禮,言談間並不似剛剛生死相搏,彷彿故人交談。


  「老夫說了,若是年輕上數十歲,說不定也跟著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鬍子,「只是今年都已經七十九了,若再變節,豈不是被人笑話?」


  「是。」江載初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敢勉強老師。」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頭大笑,神容極為坦然,聲音卻漸漸轉低,變得柔和,「師父知道,這些年……你心裡很苦。」


  江載初定定凝視他良久,種種錯綜之色一閃而過,最終回復到平靜無瀾。


  「……這一戰,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許的語氣續道,「往後,也還要這樣走下去。」


  「是,師父。」


  一老一少不再說什麼,江載初轉身離開,走至門外,那扇門重新重重關上。


  裡邊傳來老人慷慨豪邁的聲音:「孩子們,陪我戰死此處,你們怕么?」


  士兵們齊聲怒吼:「追隨將軍!死守長風!」


  「神策軍何在?」上將軍背對將軍府,輕喝。


  「在!」


  上將軍負手望了望天,用不見起伏的聲音道:「攻下將軍府。反抗者,殺。」


  此刻獨秀峰水渠旁,挖渠的軍士們一個個坐在高地之上,只看著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脫了力。


  「清點人數,下山。」


  「將軍,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來時來不及爬上被捲走的。」


  景雲靜默片刻,環顧四周,心頭忽然覺得一絲不安,叫來親衛:「韓公子呢?」


  「韓公子……也在這十三人中。」


  景雲怔了怔,忽然大喝:「誰都不許走!把韓維桑找出來!」


  將軍府最後一戰已經結束。


  江載初踏入府中時,兵士們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沖洗地上鮮血。


  他的神容看似無異,只在踏入書房之時,看著門檻前那塊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將軍,王老將軍的身體已經收拾穩妥。」


  「厚葬。」江載初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緊閉的窗,只覺得心口那極厚重的壓迫感令人透不過氣。


  「景雲下來了么?」


  「左將軍還在山上……」侍衛眼神略有些閃爍。


  江載初蹙了蹙眉:「怎得還未下來?」


  「說是水渠挖成之時,有人被卷進去了,至今還在搜尋。」


  「何人被卷進去,左將軍說了么?」江載初心中已有了一個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難以置信。


  「左將軍沒細說。他只讓人傳話說……他會把人找回來。」


  江載初嚯的站起,大步走向門口,然後腳步即將跨出時,他卻又將步子收了回來,立定在那裡。不知不覺中,扶在劍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傳令景雲,找不到便算了。給我回來!」


  戰後的事務相比起戰時,要瑣碎繁雜得多。


  往常戰場的清掃會交給孟良,而軍力整頓與佔領地治安則會交給相對謹慎的連秀。上將軍在將軍府中,也是通宵未眠。


  上將軍今日的處斷較之往日,並不算果斷,常常要反應片刻,才會回過神。然而愈是這樣,手下的將領們便愈發的提心弔膽,總覺得一個說不對,那雙微挑的鳳眸中便寒光一現,彷彿是利刃插來。


  「左將軍回來了。」侍衛推門來報。


  江載初手中的筆一頓,緩緩放下,「傳。」


  景雲進門時疲憊不堪,髮絲糾纏,身上衣上滿是淤泥,啞著嗓子道:「將軍,恭喜將軍攻下長風城。」


  江載初上下打量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


  倒是景雲看著他與往常無異的神情,續道:「我剛剛把人都帶下來了。有幾個被沖走的,也都找回來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在筆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與一眾同僚打過招呼,被戲稱為「泥工」的左將軍景雲便退出了書房,只是在出門轉身之際,他重又看了上將軍一眼,心中片刻唏噓,輕輕帶上了門。


  站在庭院里,景雲順手接過軍士手中的木桶,裡邊滿滿一桶冰涼井水,手一傾,嘩啦一聲便當頭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沖刷下去,他頓時輕鬆很多,卻想起適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驚膽戰。


  韓維桑的確是來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捲走。他命令士兵們漫山遍野的搜尋時,其實並沒有抱著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隱隱的覺得,若是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將軍三年前心死過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過是難過上一段時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後半夜,山下傳來了上將軍的命令,只說「找不到便算了」。


  仔細斟酌這六個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將軍抹了把臉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給我把她挖出來!」


  順著席捲而下的洪流,終於在岔道支流處,找到了韓維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兩塊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捲走。


  雖是岔道支流,卻也水流湍急,士兵們忙著找繩索救人。隔了老遠,景雲一顆心就這麼懸著,往事一件件的想過來,如他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好。


  「將軍,我去把人救過來。」親衛往腰上繫繩子,卻被景雲奪了過來,淡聲道,「我來。」


  摸索到岔道對岸,爬上巨石,景雲先伸手探維桑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流在指尖卷過,他倏然放下心來,隨即俯身抱在維桑腰間,用力一拖將她抱了出來。


  維桑本已神志不清,這一下被驚動,只以為自己要被水捲走,用力攥著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雲凝神一看,原來是這山間巨木的根莖,足有小孩臂膀粗,想來她被沖走之時,伸手拉住了這樹根,才支撐到現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膚都已虛浮起皺,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壯了數倍。


  景雲手中短刃一揮,將樹根砍斷,將她抱了出來。


  脫力蜷在他懷中的韓維桑忽然睜開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還,活著?」


  「死不了。」景雲雙手抱著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著頭,下頜方正堅硬,「郡主,想不到你這般想要求生。」


  韓維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著景雲的手臂,喃喃地說:「活著雖累,可我,還不能死。」


  韓維桑這一覺約莫是睡足了好幾個時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卻始終記掛著另一件事,到底還是不安穩,最終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腳步輕快的走過來,扶她坐起來,順手在她後背塞上一個錦緞腰靠,又遞過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維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參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緩:「這裡……沒有參茶。」


  倒是維桑反應過來,早就沒有以往錦衣玉食的日子了,搖頭笑了笑:「什麼時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幾日過去了。」


  「好幾日?」維桑低頭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經換上了夏日綺羅衣衫。


  從初春投身上將軍府,經歷了這長風之戰至今,堪堪三個多月過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維桑看著銅鏡里的少女,雖不是極美,卻也清秀,一笑的時候唇邊露著梨渦,望之親切可愛。


  「姑娘給我取個名字吧。」少女笑著說,「我很小就被賣進將軍府,做的是雜事,總是被阿三阿四的亂叫。不過前幾日上邊說了,以後讓我服侍姑娘。」


  維桑一抬頭,院中一棵桃樹至今未敗,深粉淡白綴滿枝頭,輕輕一笑:「滿樹繁華開未晞。你叫未晞好么?」


  「謝謝姑娘,這名字聽著可真好。」未晞大喜,手中還在替她簪發,笑道,「今日已經是六月六了呢。姑娘還是要男裝打扮嗎?今兒外邊可熱鬧呢。」


  「六月六了?」維桑一驚,「上將軍呢?」


  「將軍們總在後院書房議事,這兒可見不到。」未晞笑道,「姑娘先吃點東西吧。」


  維桑來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趕到後院門口,卻見重重士兵把守,連半步都無法邁進。


  「煩請通報,韓維桑求見上將軍。」維桑向侍衛行了一禮,候在後院門口。


  片刻之後,侍衛便來回報:「韓公子,上將軍說了今日不見客。」


  「景雲將軍呢?」


  「景將軍去城外巡視了。」


  「那我便在此處等吧。」維桑無奈苦笑,靜靜立在門苑處。


  初夏輕柔的陽光透過了陰霾的天色,也透過榆樹茂密的枝葉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顆顆圓圓的光斑。這座城池熬過了那時的殺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寧。


  維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頭從東挪移到中央,她聽到一名侍衛壓低聲音道:「韓公子,你還是別等了……上將軍一早就出府了。」


  維桑只覺得這兵士有些眼熟,才記得原來是當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來他也是好意。維桑道了謝,轉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為何……他要瞞著人出府呢?

  「未晞,你可會梳螺髻么?」維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髮,又解開外袍,「還有,這裡有女裝么?」


  「姑娘,慢慢來。都備著呢。」未晞拿起篦子,指尖靈巧地捲起維桑長發,從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嗎?」


  維桑走出屋外,一時間為這陽光所攝,眯了眯眼睛。她本以為此刻的長風城城牆碎裂,必然滿目瘡痍,卻未想,短短數日過去,戰事結束,瞬間便恢復了生機。中軸之道上,城內居民們往來不絕,而遠處城牆上兵士們正在修補牆體,兩相無擾,很是和諧。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兩岸,卻見不少人站著,笑嘻嘻的將懷中家養的貓狗扔進河中。貓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謂六月六,貓兒狗兒需得沐浴的習俗,到了此處竟也未斷。


  維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見到岸邊站著的年輕男人。


  穿著深藍色捲雲紋紋重錦長袍,背影肩寬腰窄,長發以玉冠束著,靜靜立著,氣勢卻彷彿淵渟岳峙。那衣料雖貴重,卻無織金,可見地位雖尊崇,卻又刻意低調。她沉默著注視半晌,心中掙扎,到底還是決定轉身悄悄離開。


  恰巧一隻大黃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掃來,那年輕人一時間沒有閃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連忙上前賠不是,年輕人只是擺擺手,側了身,淡淡道:「既然來了,卻又打算這麼悄悄的走么?」


  維桑腳步頓了頓,折了方向,卻見江載初臉上都是水,數滴還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將墜欲墜的時候,折射出正午日頭絢爛之極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難以捉摸。


  她並未多看,只遞出了一方錦帕。


  江載初接過來,卻只握在手中,唇角抿著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書、衣裳都曬了么?」她微微仰起頭,下頜處的弧度柔和清麗,笑得雙眸彎彎。


  江載初極慢極慢的側過頭,目光中掠過她此刻的模樣,窄窄的鵝黃衫袖,蔥綠長褲,褲腳處拿紅線結住,上邊還竄著銀色鈴鐺,踏著軟線鞋,走路的時候叮叮咚咚的作響,遠遠聽著,便知道是她來了。他的眼神輕輕恍惚,彷彿見到那時的韓維桑一臉驕傲的跑來,肌膚如雪,額間點著殷紅鳳尾,高興的說:「江載初,咱們出去玩好么!許久沒吃桂花年糕了呢!」


  他從未見過哪家小姐這般喜歡溜出去,又覺得這冰雪雕琢的模樣實在是很好看,於是抿唇笑著,百依百順:「帶上阿庄么?」


  「呃……他在背書呢……」


  只是時光簌簌,無聲地從身旁流淌而過。


  現如今,他眯了眼睛,一絲一毫的搜尋,終於,只是在那記憶的彼岸找到那一劍,嗤的一聲拔出來,鮮血濺如瞳孔中,變得猩紅一片。


  他閉了閉眼睛,無聲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攜手走在繁鬧街道上,一旁的小販放下肩擔,打開一蒸籠的熱糕叫賣。


  氤氳而起的霧氣中,維桑停下腳步,江載初似是知道她的心思,扔下數枚銅錢,對小販道:「茉莉味的,多加些蜜糖。」


  他隨手又將油紙包起的熱糕遞給維桑,聲音中含著淡淡笑意:「慢些吃。」


  維桑接過,一口咬下去,糯糯軟軟甜甜的,似乎黏得牙齒都粘住了。


  隔著那一陣陣飄來的香氣白霧,他就這麼看著她大口大口的吃相,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頭髮。


  她退了一步,腮幫子還鼓著,狠狠瞪著他,含糊不清道:「這是好不容易梳起的頭髮……」


  江載初縮回了手,轉身慢慢地走,慢到她一抬頭,便能看到他修長的背影,和堅定的姿態。


  維桑慌忙跟上去,許是熱糕太燙了,她吃的又急,竟咬到了舌頭。她覺得痛,眼睛便酸酸的,那層薄霧剛剛涌到眼底,她覺得自己這樣傻,拔指甲的時候都沒哭,怎麼現如今好好的,卻想掉淚呢?


  她連忙深深呼吸了一口,追了上去。


  將軍府內寂靜無聲,維桑是跟著上將軍進來的,一路皆暢通無阻,直到後院門口,上將軍跨了進去,她卻被攔了下來。


  維桑只是停下腳步,看著他漸漸遠離的身影,順從的站下了。糕點已經冷卻,她也沒了胃口,便攥在手中,獃獃立著。


  「你先走吧,上將軍和諸位將軍約了喝酒,一時半會的還是不見人。」侍衛勸道。


  她卻笑著搖搖頭:「那我便在這裡等等吧。」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總以為他還是有那麼分毫是會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無常,要揣測那心思,實在是太難了……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舉目東望,可以見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猙獰如同巨獸之齒。因是迎著陽光,那鋒銳齒鑷之處,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來的法子么?

  且不算那沙場上的傷亡,她明知道獨秀峰下還有著一個村落的,他們上山時,還曾向其中幾戶人家要了水喝。可因為擔心城內守軍起疑,她不能告訴他們,讓他們搬走……山裂之時,想必那個村落,也被湮滅在石流之中了。


  韓維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聲音不知是誇是諷,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將軍府的書房內,景雲已經回來,與江載初對座飲酒。


  窗外最後一絲亮光已滅,江載初握著酒杯站起來,微醺之時,腦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銀鈴聲,丁零零的,甚是惱人。


  「她還在么?」他只覺得自己開口時帶了淡淡酒氣。


  「還在等。」景雲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不是一道回來的么?她在等什麼?」


  江載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洮地的急報。」


  「洮地的急報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雲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去把她趕走,太煩人了。」


  江載初並未阻止他,看著景雲走到門口,又折過身,「大哥,你見她今日穿的衣裳么?」


  江載初閉了閉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讓她滾。」景雲跨出了半步,卻聽身後面容平靜的年輕男人淡聲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頓了頓,才道,「讓她進來。」


  清脆的銀鈴聲由遠及近,江載初仰頭喝下一杯酒,聽到身後一聲怯怯的「上將軍」。


  他本就心下煩躁,重重將酒杯擲下,快步繞到維桑面前,冷笑:「穿成這樣跟著我一天,韓維桑,你可真用心吶。」


  維桑怔了怔,臉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著頭:「維桑不敢。這身衣服將軍若是不喜歡,我即刻便去換。」


  江載初由上至下睨著她,不再說什麼,卻不叫她起來,只是在桌邊坐下,背對著她,自斟自飲。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幾分薄醉。


  維桑膝蓋漸漸的麻木了,她卻咬著牙,並未挪動身子,小心問道:「將軍,洮侯……可有消息么?」


  「未到。」江載初答得甚是平靜。


  維桑低著頭,不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么?


  「何時才能到長風城?」


  「不知。」江載初笑了笑,「許是今晚。」


  「維桑能在此處,和將軍一道等么?」她生怕觸怒他,聲音分外柔緩。


  江載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聲,「起來吧。」


  跪了許久,甫一站起來,膝蓋有些難以承受。維桑伸手扶著牆壁,見江載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識趣,慢慢走過去,伸手從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長頸酒壺,穩穩地往空酒盅中倒滿。江載初仰頭飲盡。她又再斟。


  其實維桑清楚他的酒量,遠遠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處,也算極限了。可自始至終,她不曾開口勸酒,只是殷勤的服侍,一言不發。


  江載初見她垂著眸子,視線始終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划刻的棋局上,忽的一笑:「棋藝長進了么?」


  維桑搖搖頭,低聲道:「王老將軍看來也愛下棋。」


  江載初伸手,輕輕撫摸著刻畫得平整的棋盤,笑罵了一聲:「他也是臭棋簍子——我十三歲便能下贏他。」


  維桑小心的抬眼,看他側過頭,望向窗欞之外。


  此時已是初夏,夏蟲開始悄鳴,長長短短的聲響中,烘得整個園子愈發安靜。


  「那時我母妃剛薨,被遣派到此處,說是協同駐守長風城,可是皇城裡被驅趕出的失勢皇子是什麼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臉上亦不見往日的戾氣,竟出奇的像是個孩子。


  維桑心尖上輕輕抽動了一下,附應道:「想必王老將軍對將軍很好。」


  江載初笑了起來,「他哪是對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進軍營,同士兵們一道操練。那些老油兵子見我是新人,想著法兒欺負我。」


  「最初我心裡老想著母妃,每日都渾渾噩噩的,被欺負了也全無反抗。後來忍不了了,一個人同他們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頭這才把我叫回來,命我每日上午隨軍操練,下午便去他府上學習軍法。呵,一開始就讓我和他演練沙盤,輸了一次,就要罰跪。看到門口那塊青石板么?」


  維桑側過身看了一眼,上邊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聲:「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執了滿滿一壺酒,細頸對著嘴,酒水匯成一條晶瑩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過癮,黑色髮絲落在肩上,微挑的鳳眸愈發顯得明亮逼人,說話也大聲起來:「這個老頑固,救了我一命,卻不肯讓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極限,隨手將酒壺一扔,砰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頭,你說這輩子以老為尊,不論做什麼,我都該聽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讓你死,你為何這麼固執!」


  江載初發起脾氣的時候總是扯著嘴角,真正像個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偶。維桑一時間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來,低聲哄著:「是啊,老將軍太固執了。將軍,你也休息吧?」


  他掙脫開她的手,踉蹌著還要去拿酒杯,卻終究被維桑制止了。


  好不容易將他哄上了床,維桑已經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著氣,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著他俊美的睡顏,睫毛一根一根的,歷歷可數,隨著清淺的呼吸聲上下微顫。


  她默默的注視良久,終於伸出手去替他解開外袍。他側了個身,面向里側,維桑脫下他外袍的時候,內里的綢衣一道被拉開,背後的疤痕就這麼猝不及防的撞進視線里,淺褐色,凸起,一道又一道。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時候,她也覺得手沒有顫得這麼厲害,可她剋制不住的伸過去,想要輕輕撫摸一下——哪怕她知道,這樣對過往的一切,亦是於事無補。


  指尖尚未觸到他後背的肌膚,門口忽然起了腳步聲。


  維桑連忙站起來,退到門口,有女子聲音輕柔傳來:「將軍在裡邊么?」


  旋即有侍衛推開門,薄姬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維桑站在門口處,又見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將軍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門去叫人來服侍。」維桑小心的撇清自己,不動聲色的退開,「夫人來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門,薄姬的表情卻有些古怪,盯著她的腳踝處:「那是什麼?」


  「長風城少有女眷,這套尋來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維桑輕輕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緩腳步走至床前,眼見上將軍面向床內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剛剛靠過去,卻被一股大力拖住,順勢倒在了他身上。


  江載初雙眸明亮,炯炯看著薄姬,修長的指尖滑過她如凝脂般的面頰上,沉沉問:「你怎麼來了?」


  「聽聞將軍打了勝仗,又怕沒人服侍,就趕來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聲音輕柔。


  他閉上眼睛,嗯了一聲。


  「三更半夜的,你叫韓姑娘來這裡,存的是什麼心思?」她有意嬌嗔。


  江載初依舊閉著眼睛,唇角勾著一絲含義未明的笑,片刻之後,他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長裙。她的身子還是溫軟柔順的,抱在懷裡的時候如同暖玉,可他將她壓在身下的時候,動作卻極粗暴。薄姬低低呻吟起來,表情似是愉悅,又似痛楚。


  「將軍……」她溫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額上的汗,「除了我,以後,不許在別的女人身邊……喝醉。」


  他用力挺腰,戲謔笑道:「你看我醉了么?」


  美人的表情意亂情迷,芙蓉賬內旖旎溫軟,可江載初卻只覺得心臟的某一處溫度正在急遽褪卻,他知道那句話還未說出口:「對著她的時候,我又怎敢……酒醉。」


  維桑回到自己的屋子,發現裡邊還亮著燈,尚未推門進去,便聽到輕輕的歌謠聲傳出來:「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刀,關刀耍得圓,胖娃兒坐海船,海船倒過拐,胖娃兒絆下海。」


  那聲音軟軟糯糯的,就像當真在哄著一個小娃娃。


  維桑獃獃站著,良久不願去敲門,生怕驚動了這歌聲,便再也聽不到了。


  直到門吱呀一聲,未晞同她面對面站著,嚇了一跳:「姑娘,你回來了怎麼不吱聲?」


  她勉力笑笑:「方才是你在唱歌?」


  「是啊。阿娘教我的兒歌。」未晞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不怎麼好聽。」


  「不,很好聽。」維桑在桌邊坐下,看見她放下的針線活兒,輕輕的說,「真好聽。」


  「那下次我唱給姑娘聽。」未晞急急忙忙收拾了桌子,「姑娘早點睡吧,不早了呢。」


  維桑卻沒什麼睡意,拿起桌上做了一半的衣裳,疑惑道:「這是什麼?」


  「姑娘,你那套換下的衣服今早被我一搓就爛了。我……手勁大。」未晞有些不好意思,「還是給你重新縫一套。」


  雖是普通的棉布,一針一線,未晞卻縫得認真。


  維桑仔細查看那針腳,不經意問道:「你是哪裡人?」


  「我娘在世的時候,是一名綉娘。有一年大飢荒,便從洮地出來,一直流落到這裡。」未晞揉了揉眼睛,「我的針線活兒,都是娘教的。」


  「難怪你會唱那首童謠……」維桑輕輕嘆了口氣,「你娘是綉娘么?那,很苦啊。」


  「是啊,她去世前眼睛都快瞎了……」未晞神情怔怔的,「可她說了,幸好會針線活兒,才能養活我。」


  「眼睛瞎了。」維桑輕聲重複一遍,雙眸中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


  未晞卻笑笑,臉頰上的梨渦深深:「幸好現在遇到了姑娘,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維桑伸手挑了挑那豆燭火,光影明滅之間,她輕輕道:「是啊,咱們洮地……總有一日會好起來的。」


  翌日,維桑醒得很早。


  流鶯啾啾,日光輕快地從窗欞外落進來,估摸著快卯時了,她想去書房那邊問問,卻又知道昨晚薄姬過來了,只怕上將軍沒那麼早起來。


  「你誰啊你?這院子能讓你隨便進出嗎?」


  「出去出去!姑娘還沒醒呢!」


  維桑披了外袍,簡單束了束,便推門出去。


  未晞手中握著掃帚,立在小院門口橫眉冷對:「你誰啊?出去出去!」


  維桑探過身,輕聲喝止未晞:「未晞,何人?」


  「是個莽漢!一大早的過來,說要見你。」未晞的聲音清脆潑辣,「我把他趕出去!」


  「住手。」眼見未晞已經揚起了掃帚,維桑連忙喊住她,繞到前邊,果然見到一個身材高大壯實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門口,嚷著「韓維桑是哪位」。


  維桑笑盈盈站在那裡,雙手一拱,「見過孟將軍。」


  「你,你不就是那個彈琴的嗎?」虎豹騎主帥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維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將軍把你賜給了那個謀士?」


  維桑依舊笑吟吟的:「哪位謀士?」


  「獻計取長風城的謀士啊!」孟良身上還穿著盔甲,走動間哐啷作響,「我要見見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這長風城,當受我孟良一禮!」


  維桑站著不動,只是淡淡笑著。


  「怎麼,先生還在歇息?小娘子,快幫我通報一聲。」孟良面對女人,倒也收斂了些,只能一疊聲催促。


  維桑輕輕咳嗽一聲:「先生在此,將軍怎麼不行禮?」


  「你——」孟良如遭電擊,獃獃立著,看著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獻計之人?」


  「正是不才。」


  肅整軍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禮,俯下身去道:「虎豹騎此戰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謝姑娘。」


  「是為了這個來謝我嗎?」維桑笑著扶他起來,「將軍真正該謝的是上將軍,你以為他就不吝惜軍士們的性命么?若沒有這萬全之策,他斷然不會讓你們上陣。」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頭髮:「那也說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將軍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計是名陌生謀士獻出的,他剛下戰場便快馬加鞭而來,想要一睹真面目。


  「將軍既見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晞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擾我家姑娘清夢,我家姑娘還沒洗漱呢,成何體統。」


  「好厲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掃戰場,數日未曾好好休憩,長了滿臉青茬茬的鬍渣,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轉頭對維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來拜訪韓姑娘。」


  「姑娘,這莽漢是誰呀?」未晞關上門時還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對他這麼凶了。」維桑莞爾,「下次孟將軍再來,可得以禮相待。」


  未晞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會吧?」


  「不了,我先下去上將軍那裡一趟。」


  將軍府並不大,維桑走到後院門口,果不其然,被侍衛告知上將軍並未起來。


  「請問大哥,昨晚可有洮地的探報送至?」維桑笑盈盈問道。


  那侍衛因與維桑頗為熟稔,壓低了聲音道:「密報皆是景將軍送來的,今日景將軍還沒來呢。」


  話音未落,景雲踏著滿地碎陽而來,見到維桑,腳步頓了頓:「你為何在此?」


  「景將軍,洮地的急報可到了么?」維桑溫言問道。


  景雲並未即刻回答,只是邁出腳步:「你且在這裡等著,我先去見過上將軍。」


  維桑唇角笑容不變,卻依舊攔在景雲身前,不溫不火道:「將軍,事關洮地,維桑不敢等,也不願等。」


  景雲目光深處滑過一絲訝色,這些日子他見慣了韓維桑柔順的樣子,少見她這般頑固,竟絲毫不肯讓步。


  「上將軍當日與我約定,景將軍想必也清楚。我既踐諾,將軍又該如何?」維桑站得筆直,巴掌大的臉上波瀾不驚。


  景雲似是沉思了片刻,點頭道:「好,你隨我來。」


  兩人沉默著走過後院小徑,書房的門半敞著,景雲當先而入:「將軍,洮地楊林的回信到了。」


  江載初在批閱軍文,肩上還鬆鬆披著長袍,也不抬頭,只伸出了手。


  景雲雙手奉上,靜立在一旁。


  江載初展開信紙,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這老東西打得好算盤。」


  維桑心中雖焦慮萬分,卻又不敢異動。


  「將軍,他怎麼說?」


  「楊林廢了洮侯,已經自立。這信想必是抄了兩份,一份給了我,另一封抄送北邊。」


  景雲下意識看了維桑一眼,怒道:「這老匹夫,他怎麼敢?」


  「他怎麼不敢?如今南北對峙,洮地糧草豐沃,楊林以此自恃,以為可以在兩家間斡旋,以此制衡。」江載初放下筆,沉吟道,「自立洮侯,不得不依他。」


  維桑臉色煞白,一舉一動卻依舊鎮靜,低低道:「上將軍,維桑能否看一看這信?」


  江載初狹長微挑的雙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將信遞了過去。


  維桑仔仔細細將信讀了數遍,每一個字句皆記在心上,才小心將信紙這疊好,放回江載初案上,心中卻轉過萬般念頭,一時間臉色捉摸不定。


  江載初與她隔了半人距離,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忽青忽白的臉色,打破了這室內的靜謐:「怎麼?不求我了?」


  維桑慘然一笑,目光與他對視,絲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將軍肯救么?」


  江載初負手立著,淡淡道:「你不妨試試看。」


  「上將軍就這般喜歡看我卑躬屈膝么?」


  維桑臉頰上帶著極不正常的紅暈,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維桑求上將軍出兵,救洮侯。」


  空氣凝稠得彷彿要滴下水來,裡邊卻又有細細密密的弦,因被繃緊了,彷彿一觸即斷。景雲立在兩人之間,屏住了呼吸。


  「這次,你拿什麼來換?」江載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頜,眼中一絲戲謔嘲諷極為明顯。


  「韓維桑手中已無籌碼。」維桑閉了閉眼睛。


  「既然沒了籌碼,我又為何要答應?」江載初放開了她,唇角勾著一絲涼薄的笑,「維桑,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明知其不可為,卻還要跪下求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維桑依舊低著頭,彷彿要將頭埋進塵土中,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一言不發。


  「韓維桑,你當日答允我的,除了獻上長風城,還有一事。」他居高臨下,薄唇抿著,分外冷酷。


  維桑倉促抬起頭,她是答允他,這一世為奴為婢,哪怕受盡凌辱,也不會離開。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盛滿了枯槁的餘燼,維桑有些麻木的點點頭,似乎還想要再求:「上將軍……」


  「既然上將軍說了不幫,還不起來,滾出去!」景雲忽然大喝一聲,將維桑拉了起來,重重一推,讓她跌出了門外。


  江載初將目光移向景雲,噙著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討厭她么?」他將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會兒,心中不忍?」


  景雲心下有些煩躁,卻又說不出為什麼,只粗聲道:「將軍,我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哦?那她該是怎樣?」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應。她韓維桑便該拔出刀子與你拚命才是!」景雲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該這樣的……逆來順受。」


  江載初手中一頓,輕笑道:「阿雲,她早就不是那個動不動便拔刀子與人拚命的韓維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應了她要保洮侯。如今她取下長風城,你——」景雲想說「你也該踐諾」,卻又不敢,只能卡在那裡,用力蹙著眉。


  「阿雲,你為何這般在意我是否踐諾?」江載初饒有興趣問道,「你不是想殺了她么?」


  「我是想殺了她!可,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將軍您,虧欠了她一般——」


  「我並未虧欠她。」江載初笑著搖搖頭,這孩子跟隨自己這麼多年,心中意氣,卻還是如當年個少年,他慢慢解釋道,「我答應她保洮侯,只是答應她寫那封信。若是楊林如常人一般,自是會害怕我的武力威脅,不會廢洮侯。」


  「可……楊林還是自立為侯了。」


  「這便是人心,人心難測。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只是對方卻不按照慣常的路數來,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載初輕聲道,「她明白這個道理。」


  「那還要留著她么?」景雲輕聲道。


  「嗯。」他含義不明的應了一聲,「讓她留在這裡。」


  「是。」景雲點點頭,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長風城,下一步我們怎麼辦?」


  「如今我們攻下長風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經形成。景雲,我要你修復這城池防禦,其餘則按捺不動。」江載初緩緩道,「北邊朝廷若有這魄力,便該派大軍前來征討。若是沒有,便正好讓咱們休整,只等來日,我便率軍北伐!」


  三年來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這長風城駐紮下,宏圖霸業彷彿已近在眼前,景雲心中激蕩,單膝下跪道:「是,上將軍!」


  江載初含笑看著他,輕輕揮了揮手。


  維桑回到小院,未晞正手腳麻利的晾出洗乾淨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給你倒茶。」


  她卻彷彿沒有聽到,走進裡屋,反扣上了門。


  小心將頸間那串鏈子摘出來,上邊掛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錦囊,再打開,裡邊是一粒叮咚作響的小小鈴鐺。維桑拈在指尖,細細看著,直到此刻,一直繃緊的弦斷了。溫熱的液體溢滿了眼眶,她揚了揚頭,本想讓它們回落進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滾落下來,彷彿是串珠忽然灑了。


  來到這裡,她做好了完全準備。


  準備被殺,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彷彿是在看一場皮影。可是為什麼世事還是如此艱難?

  洮侯被廢……下落不明……


  「阿哥,阿嫂,我真的做不來……」她拚命咬住了下唇,抑制住哭聲,雙肩劇烈抖動著,「我真的做不來……我以為能救阿庄的……我以為……」


  唇上想來已經咬破了,口中微微滲出血腥的味道,她緊緊閉著眼睛,忽然想起那一日,阿嫂雙目中滴著血,握著自己的手,一字一咳,「小妹,阿庄就託付給你……」


  她將哭鬧不停的侄兒抱在懷裡,「我知道。」


  三年了,她做了一切陰狠刻毒之事,與故土別離,與愛郎反目,可是為什麼,卻還是不能完成當日的囑託呢?

  或許……或許你不該這樣了。


  或許,去救了阿庄出來,那些旁事,又與你何干?

  維桑被這個想法擊中,臉上還掛著淚珠,獃獃坐了很久,才聽到未晞在用力拍門:「姑娘,姑娘你在么?」


  她連忙站起來,從銅盆里絞了塊帕子擦了擦臉,將門打開了。


  「姑娘你怎麼了?」未晞盯著她的臉,有些懷疑道,「不舒服么?」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從容掩飾:「沒有,吃飯了么?」


  未晞才收拾了碗筷,忽然怏怏跑回道:「姑娘,那莽漢又來了。」


  「不許無禮。」維桑連忙迎至門外,卻見孟良換了身深紫色衣裳,剃乾淨鬍鬚,儀錶堂堂站在那裡,果然又來了。


  「韓姑娘,下午無事吧?」孟良爽朗招呼道,「咱們一道去看看長風城工事吧?」


  「孟將軍收拾之後,真正是風度翩翩呢。」維桑淺淺一笑,孟良長得雖遠不如江載初般俊美,只是舉手投足豪邁大方,望之便覺得胸襟生暢,也當真配得上虎豹騎的勇猛之氣。


  只是這素來不拘小節的將軍聽到這句誇獎,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倒是未晞撲哧一聲笑了:「有些人吶,連場面上的恭維話都聽不出來,還真以為自己風流俊俏呢。」


  孟良瞪了未晞一眼,卻見這小丫鬟並不懼怕,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哼了一聲:「好男不與惡女斗。」


  「未晞,別看準了孟將軍好說話,便老是這般擠兌。」維桑搖了搖頭,「我這邊出去一趟。」


  孟良見她答應,很是高興,兩人一道往外走,穿過將軍花園,卻見不遠處也是一男一女同行而來,身後還跟著不少隨從。


  孟良迎上幾步,「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著這同行兩人,面上不動聲色,「你們這是去哪裡?」


  「我想帶韓姑娘去看看城內工事進度。」孟良快言快語,「虎豹騎不擅守御,還想聽韓姑娘指點一番。」


  江載初的目光不動聲色落在維桑臉上,她刻意側著頭,也塗過脂粉,卻隱約可見微腫的眼睛。他無聲一笑:「孟將軍倒是虛心。」


  「將軍你這是和夫人飯後散步小憩么?」孟良嘿嘿一笑,「如此,我們便走了。」


  維桑一直躲在孟良身後,直到此刻,才微微躬身行禮,正要離開,忽然聽到江載初喊住自己:「韓姑娘。」


  她不得不轉過身子。


  江載初一身白衣,烏黑長發只拿一根玉簪簡單束了束,如同貴公子般,身邊伴著的是絕色寵姬。他的語氣溫煦,只是眼神卻是冰冷鋒銳的:「上午所說之事,盼你勿忘。」


  維桑恭順的點了點頭:「維桑記得。」


  他點了點頭,一伸手扶在薄姬腰間,眼神真正柔情四溢,帶著她走開。


  薄姬輕輕倚靠在將軍懷中,目光卻若有所思,輕聲道:「將軍,我看孟將軍是不是鍾情韓姑娘?」


  江載初勾唇:「是么?」


  「你看他何曾將自己收拾得這般清爽?」薄姬輕輕一笑,試探道,「不如,你便成全他們,給他們賜婚可好?」


  江載初側過了頭,眼神中冰涼一閃而逝,語氣卻是縱容的:「阿蠻,別胡鬧。」


  接下去的數日,每日孟良都來請維桑一道去巡防。維桑其實並沒有真正上陣的經歷,所謂「請教」一事,不過是孟良頗為客氣,倒多是維桑向他請教。


  虎豹騎的將官們多是豪邁之士,維桑雖是女子,行事間也磊落大方,與眾人也都談得來。這一日在營中用了午膳,傳令官拎了一壇酒進來,笑嘻嘻道:「將軍,這壇酒是兄弟們孝敬你的。」


  軍中飯菜本就普通寡淡,孟良大喜,一掌拍開了酒罈上的封泥,滿滿倒了數碗,與眾將士分飲。喝得多了,他靠近維桑,倒還曉得壓低聲音:「韓姑娘,你可有婚配沒有?」


  維桑稍稍喝了兩杯,眼眸愈發明亮如水,只是笑笑:「尚未。」


  孟良一拍桌子:「那你看我怎麼樣?」


  維桑略略有些尷尬,未想到底下虎豹騎的同僚們皆聽得清楚,摔了酒碗,大笑起鬨:「將軍都這般沒臉沒皮的求了,姑娘答應了吧!」


  維桑笑著讓開了些:「將軍醉了。」


  「誰說我醉了!我沒醉!」孟良忽的站起來,狠狠瞪著她,「我還認得你,認得……上將軍!」


  話音未落,虎豹騎營賬中跪了一地的軍士,江載初身穿黑色鎧甲,緩步進來,笑道:「這軍賬里可真熱鬧,在聊什麼?」


  「上將軍,咱們將軍在求親呢。」因打勝了長風一戰,人人高興,有膽子大的便回江載初道,「可韓姑娘不答應。」


  景雲數日未見韓維桑,倒覺得她清瘦不少,眾人起鬨聲中,她微微紅著臉頰站在那裡,低著頭,彷彿有些害羞。他今日陪著江載初巡視城防,本該往連秀大營而去,只是剛出了將軍府,上將軍便若有所思道:「虎豹騎如今駐紮何處?」他立刻領悟,輕車簡騎,便隨著他趕來此處,不想卻撞到這麼荒唐的一幕。


  孟良喝了酒,又被底下兄弟們起鬨,索性對著主帥單膝跪下,大聲道:「上將軍,當日在青州府我就看上韓姑娘了。那時求你賞賜,你不肯,老孟還得謝謝你。」


  江載初似笑非笑:「為何?」


  「當日你把她賜給我,我也就如同普通賞賜般,帶回府就忘了——斷不能如今日般珍視。孟良求上將軍成全,娶韓姑娘為妻。」


  「孟將軍先起來,你總得問問人家姑娘樂不樂意啊。」景雲笑著走上前,踢了他一腳,只是眼神卻不經意掠過江載初,暗暗心驚。


  「韓姑娘,我孟良大老粗一個,但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孟良走至維桑身前,鄭重行了一禮,「你答應么?」


  我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


  維桑怔怔抬起頭,與他對視,忽然覺得鼻尖一酸,輕聲道:「將軍怎樣待我,算是好呢?」


  「唔,你要做什麼,我總順著你的意。你不是尋常女子,又比我聰明,我便都聽你的。」


  話音未落,底下哄堂大笑。


  江載初安然坐著,不動聲色瞧著這熱鬧的場景。


  維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雙眉彎彎:「那你府上蓄著的那些姬妾呢?」


  「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孟良大聲道,「往後上將軍再有賞賜,我也都不敢要了!」


  維桑輕輕轉身,直視上堂坐著的江載初,而後伏拜,輕道:「上將軍覺得呢?」


  她這樣跪倒在他面前,他能看到她弧度溫柔的後頸,以及濃密如雲鬢的長發,纖纖的瘦腰不盈一握。


  彷彿一絲看不見的火星蹦起,江載初霍然站起,雙眸如寒冰,一個個掃過賬中將士,最後落在孟良身上,冷冷道:「長風城剛破,工事未穩,大軍不日還將北伐。孟將軍,此刻你在軍營中喝酒嬉鬧,可曾把將軍令放在眼中?」


  孟良悚然一驚,背脊上登時起了一層冷汗,連忙跪下道:「孟良知錯。」


  江載初大步走向營門外,侍從牽來了馬匹,他翻身上馬,忽聽身旁景雲趕上來,「上將軍,你不該……遷怒孟將軍的。你若真心要她,收了便是。」


  江載初勒住駿馬,下意識駁道:「我何曾——」


  只是這句話並未說完,景雲卻若有所思道:「將軍,你不覺得她,近日行徑有些古怪么?」


  入夜,馬蹄聲清脆如落雨,各營賬的將軍們皆帶著手下親兵們踏進將軍府。如今占城一月有餘,北邊朝廷還未有反應,上將軍下令召集眾將領布置城防。


  「都到了么?」接過親衛遞來的佩劍,江載初隨口一問。


  「孟將軍還未到。」親衛躊躇片刻,「已經派了親衛來,說是要晚些時候。」


  江載初心下滑過一絲不安:「出了什麼事?」


  「孟良不知道凡是議事遲到者,嚴懲不赦么?」江載初厲聲道,「去,把他給我拖過來!」


  約莫半柱香后,議事廳中的將軍們面面相覷,只有上將軍坐在案邊,手指扣著桌木,一下一下,雖無規律,卻無端叫人覺得心悸。


  大門推開了。


  孟良一臉惶急的奔近,下跪道:「將軍,孟良來遲了。甘願受罰。」


  江載初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漠然道:「何事遲了?」


  「我,我。」孟良顯然有些難以啟齒,良久方道,「午間喝了些酒,結果把令牌給丟了。」


  江載初握著劍站起來,戾光一現,軍中更是無人敢開口,無不屏住呼吸,不知將軍會不會發這雷霆之怒。


  良久,預期般的斥責卻並未傳來,孟良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卻見上將軍站在床邊,目光落在西邊群山上,竟似有些茫然。片刻后,他轉過了目光,望著底下諸將:「孟良喝酒誤事,丟失軍中令牌,自去領軍棍五十,罰三月俸祿。」他頓了頓,語氣中彷彿有些蕭索,「今日散了吧,景雲留下。」


  人人看出上將軍心頭窩著火,也無人敢觸逆鱗,都走得又急又快。景雲心領神會,待到諸人散去,侍衛已經傳回密報:「那邊沒人了。」


  景雲一顆心重重沉了下去,揮了揮手,轉身進屋。


  「如何?」江載初面色平靜。


  「她……想是拿了虎豹騎的令牌,已經走了。」景雲艱難道,「難怪這些日子刻意接近孟良。」


  江載初卻低了低頭,兀自一笑,側臉在光影明滅間,說不出的陰蟄難定。


  「景雲,你替我駐守長風城,萬事以穩為重。」


  「將軍!」景雲心裡重重地嘆了口氣,勸阻道,「還是我去吧……」


  江載初卻只揮了揮手,「我即刻便回。」


  他愈是這麼漫不經心,景雲心中愈是駭然,「你知道她去了何處?」


  「何處?」江載初淡淡一笑,「必然是回去故地了。」


  景雲看著他的背影,急急道:「我點上些兵馬——」


  江載初揮了揮手:「我即刻出發,不要驚動任何人。」


  「將軍,你會殺了她么?」景雲站在原地,終於還是道,「還是殺了吧,就此了結,於你於她,都是解脫。」


  那句話已似懇求,江載初俊美的臉上依舊布滿戾氣,雙眉輕輕一蹙,開口之時已帶了殺伐之音:「我知道。」


  維桑抱膝坐在孤山中,不敢點火,便只能蜷著身子,靠在樹邊淺眠。


  入了夜,雖是盛夏,到底還是有些涼意,蚊蟲又多,她睡著片刻,又立刻驚醒,瞧著眼前漆黑黑的一片,心下終於踏實了幾分。


  前日她趁著孟良醉酒,悄悄拿了令牌。


  按著約定,她將令牌給了未晞,命她騎著快馬一路往西,而自己則千辛萬苦地從斷裂的獨秀峰爬出,先向南行,再折向西。


  想來,江載初也是會這樣以為的吧。


  她揉揉眼睛,從包袱里拿出一塊烙餅,掰了一半下來,放在口中慢慢的咬。烙餅許是放得太久了,口感著實又干又澀,她又趴到河邊,掬起一把水,喝了幾口。


  靜靜的河水倒映出一片狼藉的自己,不眠不休地走了這幾天,雙腿著實又酸又痛,可維桑掙扎著坐起來,告訴自己不能停下。


  她不確定江載初得知自己逃跑之後,會不會大發雷霆,也許……她只是多慮了,畢竟現在的自己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除非,除非……他放不下的,是要自己死。


  遠方忽然起了一聲夜梟的叫聲,凄厲得似乎撕裂了這寂靜的夜。


  維桑霍然坐起,心底卻是一沉。


  這一聲信號,同伴在山下告訴她,江載初……已經開始著手搜捕。她必須儘快趕到山下,換上準備好的馬匹,快馬加鞭的逃離此地。


  維桑不敢再停留,咬牙站起來,抬頭望了望天上幾顆黯沉的星,勉強辨了方向。


  這條路不好走,又因為出來得匆忙,只備下些吃的,腳上布鞋早已走爛,維桑只能簡單拿撕下的布纏一纏,深一腳淺一腳,繼續往前走。


  這條山路罕有人煙,小徑早已不能稱其為徑,荊棘碎石遍地,時不時刺進腳底,她卻像毫無知覺似的——這種被人追趕的恐懼,催促得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前走。


  再翻過兩個山頭,應該就出了長風城群山,到達琅溪縣境內。


  維桑抹了抹額上成串滴落的汗珠,已經不忍去看鮮血斑斑的腳,正估摸著時辰,忽然見這深山之中,忽然一群老鴉撲扇著翅膀,嘩啦啦的飛起來。


  維桑連忙將身子隱藏在大樹后,凝神屏息,聽到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


  似乎是有人被追趕著朝自己的方向而來。


  她不敢貿然現身,一顆心卻撲通撲通,跳得愈發的快。


  「郡主,快走!」女子聲音尖銳,刺破了這大片樹林的深邃寧謐,直刺維桑耳中。


  「郡主,別出來!」女子一邊跑一邊嘶聲力竭的喊著,很快,維桑聽到了兵器格架聲,沒過兩招,就有人悶哼了一聲,重重倒在地上。


  維桑后脊緊緊貼在樹上,剎那間冷汗淋漓。全身每一寸肌膚和神經都繃緊了。


  男人聲音低沉:「你們用什麼彼此聯繫?」


  之前那女子狠狠呸了一聲,沒有吐露一個字。


  輕輕嗤的一聲,尖銳的物體刺透身體,或許還有鮮血淌出的聲音。


  維桑下意識的伸出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韓維桑,山下一共三十七人,二十個女子,十七個男子。若是你不想他們死,就自己出來罷。」男人的聲音漫不經心,甚至低低笑了一聲,「你該知道的,我既找到了此處,你跑不了了。」


  維桑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是要將所有的恐懼排出體外,又重重的吐了出來。


  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的肉里,她慢慢的走了出來:「我在這裡。」


  江載初手中倒提著一柄銀色長槍,因為逆著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不知,如他這般平日清貴俊美的男子,臉上帶了嗜血的表情又會如何。


  她只聽到他朝自己走來,槍尖在地上拖出略刺耳的聲音。


  這一次,是真的跑不了了。


  他平素的佩劍是先皇賞賜的名劍瀝寬,劍術也是世數一數二,可她知道他其實少用劍。因為在戰場上、在真正殺人時,他愛用長槍。


  這一次,他親自出來找她,帶的是長槍。


  隱約能感到勁風氣流卷過,然後那點冷硬停滯在胸口的地方,維桑閉上眼睛,也做好了準備。良久,卻並沒有被刺穿的感覺。


  她疑惑著睜開眼睛,恰好看到族人躺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胸口處赫然是一個血色窟窿,一槍致命,快而狠——她至死都睜著眼睛,眼神空洞,神容恐懼。


  「殺了我吧,求你。」她轉過頭,對上那對墨玉般的眸子,輕柔的笑了笑,「快一點,狠一點。」


  江載初看著她,彷彿是看著已經垂死的獵物,英俊的臉上如蒙嚴霜:「為什麼?」


  「為什麼要走么?」維桑覺得有些不耐煩,呵呵一笑,「我要去救阿庄啊。」


  他唇角無聲牽動起來,只是那絲笑像是虛無的,匿藏著無窮無盡的寒。


  「韓維桑,和當年一樣,你還是辜負我。」他淡淡的開口,手中長槍往前送了半寸,穩穩抵著她的胸口,刺破第一層衣料。


  維桑一動不動,彷彿聽不懂他的這句話。


  他左手一動,一團事物拋向眼前閉目待死的少女。


  維桑伸手接過了,展開的剎那,最後一絲血色褪去了,霎那間蒼白如紙。


  是楊林送來的密信,上邊言明,自立為侯是「迫不得已」,但也不會傷害小洮侯的性命。


  他收到之時,她已經逃走。


  江載初看著她惶然間抬起的目光、情急之下被咬破的唇,冷冷笑了笑:「韓維桑,你還是不信我。可我江載初,何曾背信於你?」


  或許,真的是天意如此吧。


  世事就是這樣的,擰著力往那裡走,可偏偏,那是條岔道。


  她竭盡全力,走到此處,就此,算了吧。


  維桑慢慢閉上了眼睛,用低得難以辨識的聲音道:「是我始終不敢信你。」


  江載初看著面如死灰的少女,那柄槍還穩穩端在手中,卻忽然察覺到一股柔軟的壓迫之力。竟是維桑自己狠狠向槍口撞去。


  輕柔的嗤聲。


  她的胸膛即將被穿透。


  那一個瞬間,無數個念頭如同蔓草般瘋狂在江載初心中生長起。


  那個最冷靜自持的聲音在告訴他,她這樣死了,會很好。往後的深夜,不會有突如其來的心悸,不會有胸腔中尚未散盡的鬱憤,不會有從來不曾得到無力……


  從此,他只想要北定江山,還這個四分五裂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這是他欠這個天下的,卻也是替她還的。


  可所有的理智都抵不過下意識的反應,她可以死,但是絕不許她用自己選擇的方式死!

  江載初猛然驚醒過來,將長槍用力往後一撤,上前一步接住她倒下的身子,用力擒住她的臉頰,咬牙切齒:「韓維桑,你允諾過我什麼?何時能夠定自己的生死了?」


  他毫不顧忌的扯開她胸口的衣衫,幸而槍尖只刺進半寸模樣,只破了皮肉。他隨手將一個瓷瓶扔在維桑身上:「擦上藥。」


  瓷瓶從身上滾落到地上,維桑並不撿起來,只是掩好胸口,站在江載初面前:「你為何不殺我?江載初,我已準備好了。」


  他抿唇不言,陰翳滿布,眸色黑沉。


  她的笑容蒼白,卻很甜美,彷彿還在循循善誘:「留著我還有什麼用處?江載初,你……殺了我吧。」


  江載初轉過了眼神,漠然道:「你手中的劍雪呢?」


  「你——」維桑下意識看了那死去的族人,許是因為恐懼,聲音微啞,「你怎會知道——」


  「你當真以為,這三年時間,我只當你死了?只當洮地孱弱無人么?」江載初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脖頸,微涼的手指慢慢卡緊,「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我會將劍雪中每一人,拉著去給你陪葬,這黃泉路,你也走得不那麼寂寞。」


  話音未落,並不見他手中如何動作,可他手中的長槍卻直直刺入那名已經死去的女子胸口,再一次狠狠貫穿——那具早就沒了知覺的身體,在這樣的巨力之下,一蓬鮮血洶湧而出,還帶著溫熱,濺在維桑臉上。


  「住手——」


  維桑被他卡著脖子,動彈不得,眼淚混雜著鮮血,一滴滴滾落下來,落在江載初的手背,柔軟而灼熱,他就這麼怔了怔,鬆開了手。


  維桑後退了兩步,她知道自己不該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阿爹,大哥,阿嫂……你們看到了么?我想軟弱一回的時候,我想死的時候,卻還是不行啊……


  倉皇之間,她無法像往常那樣克己自持,抽噎著轉過身,像是個孩子一般蹲下,用力抱住了自己雙膝。


  這個徒勞而虛幻的懷抱,令她想起那時阿嫂抱著自己,自己又抱著阿庄……


  她無聲的咬住唇,眼淚滾落下來,彷彿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呵,若是流盡了淚,身上的血也一併流盡,或許便能見到你們了呢。


  維桑爬到那死去的族人身邊,極緩極緩的伸出手,合上了她尚未閉上的眼睛,然後扶著那桿槍,用力的拔起來。


  她的身體又是抽動一下,姿勢僵直,再也不會動了。


  維桑捧著那桿槍,復又膝行向前,跪在江載初腳邊。


  他唇角噙著冷笑,看著她一舉一動,淡淡道:「哭夠了?」


  拔出那桿槍時,她已不再哭。維桑驀然回望他,眼神重新變得清晰而堅定,只是聲音中透著那麼一絲茫然:「你看,每次我想放棄的時候……你們,你們都逼著我往前走。」她閉了閉眼睛,輕笑,「我只能,這樣往前走。」


  江載初的指節不自覺的握緊,眸中的黑色旋渦彷彿要將她吞噬其中:「你們?」


  是啊,你們……阿爹,大哥,阿嫂,還有你……她微微笑了笑,「你們。」


  許是這笑太刺眼,江載初轉開了目光,只沉聲道:「跟我下山。」


  足足走到入夜才下山。


  官道邊,烏金駒正打著響鼻,不耐的轉圈。


  驀然間見到主人,駿馬歡快的蹦近,蹭著江載初的身子不願再離開。


  江載初將長槍縛在馬上,翻身上馬,又將手伸出。


  維桑站著未動,低聲問:「我的族人呢?」


  「你還活著,他們死不了。」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她半仰著頭,那隻手平伸著,修長有力。她定定神,終於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一股大力將自己捲起來,下一瞬間,自己已經坐在了他的身前,烏金駒歡鳴一聲,撒開四蹄,往前躍去。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雖是夏夜,卻也覺得有些寒意。


  背後的胸膛雖然寬闊溫熱,維桑卻絕不敢往後靠,微微挺直著背,顛簸之中,覺得這姿勢異常難受。只是她不斷的往前挪移時,並未注意到身後那人刻意在貼近,而身後有意拖長的笑聲,似乎是貼著胸膛傳來的。


  等到她反應過來,腰便已經被卡住,就在烏金駒飛奔之時,身子從前往後掉了個。維桑面對江載初坐著,雙腿分開在他的腰側。


  因為胸口被用力扯了一下,痛得維桑倒吸了口冷氣,眼冒金星。她看著他驀然間靠近的眉眼,忽然覺得不妥。


  江載初單手持著馬韁,另一隻手探入她的裙下,用力一扯。


  「你做什麼?」維桑只覺得腿下一涼,下意識反手去阻止。


  他的動作遠比她快,嗤的一聲從她裙子上撕下一長條布料,將她雙手反綁在身後,順勢扶著她的腰背,不讓她往後倒下:「不做什麼,只是覺得,深夜行路,太過無趣了。」


  隔著布料,維桑能感受到雙腿間抵觸著的東西,堅硬而灼熱。


  風聲在耳邊刮過,她忽然明白他要做什麼——可他——要在這裡,他是瘋了么?


  絕望和羞恥的情緒霎那間壓了上來,她獃獃看著他,下意識掙紮起來:「江載初,你敢!」


  「我不敢么?」他一隻手扶在她的背腰處,不知在哪個穴位上輕輕一拍,她拚命踢蹬的身子驀然間酸軟下來,柔順的貼著他的胸口,難以挪動分毫。


  他微微昂著下頜,俊美的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旋即低下頭,彷彿在刻意欣賞她此刻的無措和屈辱,鳳眸中濃濃涌動著一種極為赤裸的情緒,扶著她腰的單手慢慢往下,托住她的臀,用力抬了起來,讓她跨坐在他的腰間。


  他的慾望蹭著她大腿內側的肌膚而來,瞬間,維桑覺得自己的下身被狠狠貫穿了。那股力道帶著難以抗拒的灼熱,沒有給她絲毫喘息的空間,直直的進來,漲滿了她的下身。


  撕裂的瞬間,溫熱的液體,正順著大腿根部滑下來,維桑痛得一仰頭,他居高臨下、微帶猙獰的表情撞入視線里,遙遠,卻又那麼清晰。


  絕望霎那間蓋過了羞恥,她忽然想起那柄銀槍……那時沒有死,可真傻。


  江載初絲毫沒有顧忌到她的感受,單手微微用力,將她托得更高一些。烏金駒疾奔時的一顛一頓,彷彿是天然的助力,讓他不用費力便能更深的撞入她的體內。


  一下,兩下……維桑仰頭看著這夜幕,從疼痛,到羞辱,到麻木,那一顆又一顆的星子,明亮璀璨,可真像是阿嫂在深色錦緞上綉上的銀絲啊,那般華貴,那般柔美……


  淚水無聲從兩頰滑落,她或許已經將半邊星空數完了。


  許是行了五十里,又或是百里,等到他慢慢放緩馬速時,終於勻出了一絲力去看懷裡的少女。她的纖腰還在自己的手裡,彷彿再多來一次便會折斷。


  她的鬢髮濕濕地貼在臉頰上,還睜著眼睛,有些茫然的盯著自己身後的夜空,只是呼吸輕弱,密密如篩的睫毛正微微顫抖,就這樣隱忍地承受下剛才的一切。


  他還在她體內,終於覺得盡興,伸手將她手上的布條解了,看著她慢慢撐起自己,然後收回了渙散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


  江載初慢條斯理的俯下身,彷彿還是沒有過癮,要親手拿著利刃,再活生生的剜出血淋淋的肉來,在她耳邊輕輕開口:


  「郡主,當年明媒正娶、洞房花燭你不要,如今便只配這野外馬上的苟合。」


  那些字句分明傳進了維桑耳中,可一個個組合起來,她又有些不明白……眼前的年輕男人,還是那時的模樣,秀挺的鼻,薄削的唇,以及清雋微微凹下的臉頰,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為何變得如此陌生?

  呵,她記起來,是她先變的,她先騙了他……


  若是時光可以回溯,世事可以倒卷,她寧願,那時杏林春暖,她與他只是擦肩而過,不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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