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酒色誤人
我打開錢包,抽出裡面所有的百元大鈔,遞給對面的人。
那是個英俊高挑並且氣質出眾的年輕男人,我捏著手裡沉甸甸的鈔票,覺得那是與他容貌相稱的分量。
然而他只是看了眼我手裡的錢,非常明顯又不屑地挑了挑眉,並沒有其餘動作。
我有些驚訝,但還是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和錢放在一起重新遞過去:「這顆鑽是我在比利時買的。夠了么?」
他這時才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卻仍舊不接我手裡的東西,只是抖了抖自己的衣領,然後才陰測測地笑起來。
「你看到了么?我這件西裝,是義大利純手工定製的限量版。我這顆袖扣,也是出自南非的鑽石,紋路的設計也是出自名家。我會用十四個國家的語言說我愛你。你覺得這些錢夠么?」說罷他站起身,像是要向我展示他渾身的裝束,朝著我走來。明明只是個小白臉,此刻身上的氣勢卻有點駭人。
我憋住氣,盡量語氣溫和而真誠地問道:「你平時多少錢一晚?」
對面的男人此刻又重新坐回了沙發,臉上還是戲謔的表情,連我這樣遲鈍的人都能讀出他眼裡的意思。沒帶夠錢,就不要學別人出來招男公關。
我只好忍氣吞聲地拿出車鑰匙:「車也給你,這總夠了吧?」
可這男人還是不接,只是淡定地坐著,大有一副賴在我家裡不走的情態。
果然請神容易送神難。
我有些頭大,在最開始我就不該喝醉了酒衝進帝色找男公關,還找了個高級貨,一般錢財看來都打發不了。
「你直說吧,你要什麼?」我有些疲憊地開口,語氣幾乎是哀求了。
對面的男人轉了轉漂亮的眼睛,似乎若有所思,然後才開口,聲音慵懶。
「你知道的,你衝進包廂的時候我原來有多少客戶?所以這一晚我間接損失了多少?」他陰森地盯著我。
被他這麼一看,我剛剛宿醉清醒的腦袋就一陣陣的疼。昨晚一切彷彿只是夢境,我只記得自己豪氣萬丈地衝進了高級會所「帝色」,威脅老闆找一個高質量的男公關來出台。老闆用「我們是一家正規會所,不提供特殊服務」義正言辭地拒絕了我,但我料定他是歧視我不是「帝色」會員而不接待我,怒火中燒之下我踹開他,一路蹭蹭蹭跑到頂層的包間踢開了最奢華的那扇門。
那時候我眼前這個鴨子就在包廂正中間最豪華的沙發上,他的左右分別環繞著三個女人,竟然都很青春靚麗,眼睛瞧著他,也都含情脈脈,我當時便感慨道,果然好貨都在頂層,這看來是帝色里接高端生意的高級鴨嘛!
那是我最後清醒的回憶,之後醒來,便是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而這男人坐在一邊,用一種憤恨的眼神死死瞪著我。
「原來你還記得!那你知道你自己多沒禮儀多粗暴么?!你竟然就那麼當著六個美女的面揪住我的頭髮要把我拽出來!你知道那是我最新的髮型么!我找了日本的設計師做的!做了四個小時!整整四個小時!你休想用錢就打發我!」對面的男人似乎想起了當時狂亂的場面,語氣也激越起來,情緒非常激動。
「好吧,好吧,算你一晚上接6個客的錢。」我起身拿了張支票,刷刷刷寫了一串數字,「給你。」
這回他終於滿意,他順了順頭髮,似乎為了掩蓋剛才的失態,又變得落落大方起來,然後伸手接過了支票。
「下樓左轉,那裡計程車很多。」我給他指了指路,說罷便起身去廚房沖了杯咖啡。
然而等我捧著咖啡回到大廳,那男人竟然還在!
他難道想要更多?!
「哦,不,你這個價錢給的很公道。」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好心解釋道,「但是是這樣的,我是一個有職業道德的人,昨晚我們沒辦事,可既然收了你6人份的錢,那我就應該提供給你6人份的服務。」
然後他當著我的面風情萬種地脫掉了他的外套,接著開始充滿挑逗性地解起襯衫扣子來。
「你一定會滿意的。恩,6次。」一邊說便一邊朝我走來。
眼看著這張臉越來越近,我臉紅耳赤的同時心中也警鈴大作。
「你理智點!我找你不是那個意思,我找你就是有另外的用途,你不用出賣自己的肉體!」
然而我這話下去,對面男人的臉卻黑了。
「你是不是嫌棄我是鴨?!嫌我臟?!不願意接受我的肉體?!」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這種邊緣職業的人表面風騷光鮮,但是其實內心非常脆弱和敏感。於是我立刻解釋道:「不不,我只是不需要這類服務!你們是不是有規定一定要提供服務啊?比如會所會回訪客戶問用戶體驗?你放心,我一定會評你滿分的!」
可這鴨子卻不為所動,而是非常堅持:「你就是歧視我!」
他瞪著眼睛看我。
如此竟然僵持不下。他站在門口,並不離開。
我下午和阿林還有活動,實在經不起這麼耗,於是開口套近乎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呢?」
鴨子似乎沒料到我會問出這問題,愣了一下,才氣鼓鼓地開口:「你可以叫我成成。」
「成成……」我聲音有些僵硬,「這怕是你的藝名吧?我們交個朋友,你真名叫什麼?」
對面叫成成的鴨子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不要問我們這種職業的人真名么?每個真名背後都是一個悲痛的故事。我真名?我真名叫成大名。因為我們全村其他人都長得丑,只有我最好看,大家都說我早晚要成名,結果被騙入了這行,現在圈子裡我確實也很成名。全家都靠我養活。所以客人的滿意就是我們全家的生命源泉!」他說完這些,才抬頭看我,「你還想叫我真名么?」
我尷尬地笑了笑:「算了,我就叫你阿成吧。叫成成讓我覺得自己會像包養小白臉的上年紀富婆。」然後我想了想,安慰道,「阿成啊,這麼和你說吧,有一句名言說的,你的人生就像是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麼味道。所以好好存錢,以後你就有輝煌的人生了!」
那鴨子深深看了我一眼,才回答道:「可是我的人生是放在烈日暴晒的車屁股後面的巧克力,已經全部融化到面目全非了。」
我對著他真摯憂傷的眼睛有些無力。
「如果你想改變人生,其實什麼時候都可以,比如你現在這麼年輕,就算沒文憑,改行做體力工作者,也未嘗不可啊!」
「我現在難道做的不就是體力工作么?你看,你還是歧視我!明明我現在也在努力地賺錢!」這個成成看來是一隻新世紀的文藝青年鴨,繞來繞去又回到了老路,並且據理力爭,「你就給我一個好好表現的機會吧!我的服務一定包你滿意!」
我深深地撫了撫額頭,感到非常憂鬱,行行出狀元,看來我這是碰到了一個有進取心事業心的狀元鴨!
結果就在我倆對峙之際,阿林的一個電話把我和鴨子的命運又狠狠拴在了一起。
「喂,文學啊,下午活動改地方了哈,吳雪妮她們死活要弄成pool party,在吳棣會所,時間不變。啊,對了,我聽說她們包了三十個走秀男模當男伴呢,我們不能輸在起跑線啊,我大概也找了十來個,你記得也隨便找個十幾個撐撐場啊。」
蒼天啊!我掛完電話那一剎那,只想流著淚大嚎,本來說好的茶話會,我已經需要去找男公關來當男伴撐場了,換成泳池派對,難道叫我找十幾個鴨子,像個養鴨專業戶一樣帶著一群奼紫嫣紅的各色鴨子嘎嘎嘎下水,然後大家一起紅掌撥清波么!
可有什麼辦法,形勢不饒人,我只能轉頭悠悠地看我面前的這位「成成」。
「你們會所像你這樣質量的有多少?如果我一次包十幾個的話能有批發價折扣不?有沒有一次消費滿多少個就給我辦個會員金卡?」
「和我這樣層次的,真沒有了。大家普遍白天不接生意。還有我從來不打折,太掉價。」鴨子顯然聽到了阿林的大嗓門,他眨巴了眨巴眼睛,又露出職業的笑容,「不過我這樣的極品男人是精華型的,一個能頂一打。」這次他顯然掌握了我目前的窘境,語氣里也帶了點拿喬的口吻。
「算了,那你跟我去吧,錢不會少了你的。」時間緊迫,帶上一個鴨子,總比什麼不帶的好,但我心裡總還是有那麼點破罐子破摔的情緒,低落地拍了拍他的肩,「走吧,你還沒泳褲吧,我們出門給你置裝。」
結果就關於買泳褲,我和鴨子就出現了重大分歧,差點散夥。
原因在於他堅持要買最新款最貴最名牌的,而我只想買個打折款。
「你想,這泳褲是不算在你出台費里白送你的,你應該有一顆感恩的心,世界才會充滿真善美!」
然而我的循循善誘並沒有達到效果,鴨子對我手裡提著的那條打折泳褲一臉鄙夷。
「想要我穿那樣的泳褲,你是做夢!」他高傲地把頭一揚,「這條的設計不貼身,摩擦會太大,是摧殘男性健康的!你知道泳褲對男人的重要性么?!尤其對我這樣男人的重要性!」
權衡之下我最後還是掏錢遂了他的意,情況緊急,被他狠敲竹杠已是定局,也或者是他最後一句話打動了我。他就是靠著下半身吃飯的,因此這麼過度保養那裡也是為生活所迫啊!哎,出來混,都不容易啊。
一路上我都在偷偷看鴨子英俊的側臉,想他這樣一表人才,生得一副公子哥的貴氣樣子,可還不是流落風塵,任人採擷。而像我這樣一個喜歡口袋裡裝一大把硬幣,抖腿時候聽碰撞聲音的人,卻可以喝著斯里蘭卡空運來的紅茶,在高雅音樂的熏陶下打瞌睡。
哎,看,這就是人生啊!
我看著身邊的男人,憐憫感慨的同時又滋生出了點優越感。
然而等我換好泳衣出去,剛才那陣優越感就狠狠傷害了我。
本該換好泳褲謙卑討好著等我的人,此時卻非常自然而嫻熟地斜倚在躺椅上,他還披著浴袍,只露出一小快胸前的皮膚,手裡拿著一杯雞尾酒,眼神疏離,但眼底似乎又帶了點挑逗。此刻他的身邊竟然已經圍了一圈人,還是一圈長胳膊長腿的男人。
「我靠!我就說男模里很多性向有問題!果然真是這樣!」阿林罵罵咧咧從躺椅上起身朝我跑來,然後她朝我擠了擠眼睛,「你這個哪裡弄來的?好貨啊!你是沒看見,吳雪妮她們看你只帶一個男伴開始還冷言冷語,哈,現在可好,她們的男伴寧可不要她們的錢也要跑到你的男伴那裡,人間慘劇啊!」
我看著不遠處咬牙切齒的吳雪妮,對這種發展也目瞪口呆。
我這鴨子還真是個雌雄雙殺霹靂無敵鴨?!
他似乎感受到我探究的目光,丟下手中的酒杯,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親昵地攬我的腰:「親愛的,你身材真好。」
即便是說好的演戲,我也被他那種含情脈脈的敬業語氣激得起了雞皮疙瘩。
一邊的吳雪妮也終於看不下去,朝著我走了過來。
「文學,不介紹一下么?」她朝著我笑,「這位是?生面孔啊,以前聚會怎麼沒見過。」潛台詞里滿滿的都是,喲,這男人不是有錢人圈子裡的嘛。
我心裡冷哼一聲,把鴨子往身邊一拉,小鳥依人地靠過去,嘟起嘴:「你幫人家去拿盆櫻桃好么?人家想吃櫻桃嘛。」如此旁若無人的撒嬌完,才看著鴨子離去的身影裝出萬般不舍才回過頭。
「哦,你說他啊,雪妮你當然沒見過啊,他是剛英國回來的么,定居在英國的啊。」打腫了臉充胖子,以我和吳雪妮的那段曲折的仇恨史,弄死我也不能說這是我雇來的!
「親愛的,你的櫻桃來了。」好在我這次找的確實是個有眼色的人,鴨子端著一盆艷色慾滴的櫻桃,拿起一顆就喂進我嘴裡,並且適時地擋在我和吳雪妮中間,他的背朝著吳雪妮,吳雪妮什麼時候被男人用屁股冷眼對過,當場就氣得眼神猙獰,恨恨瞪了我兩眼,才走開。
我就愜意地躺在躺椅上,享受鴨子一條龍的服務,但想到這次要付的錢,又實在有些心痛。
「你知道么,你長成這樣其實是不符合我審美的,還好你服務意識高。」我吐掉一顆櫻桃核,看了眼拿著櫻桃盆的「成成」,忍不住抱怨道。
他顯然很不服氣:「那你還勉為其難了?那按你的審美觀,什麼樣的才入眼?」
我拍了拍他的肩:「你長得太好看了,好看的不安全,我還是喜歡那種樸實無華一點的。你這樣的,我既要和女性爭鬥,或許還要和男性爭鬥。」
我還想繼續再說,吳雪妮的聲音卻又響起來,她帶著她的姐妹團,身後是那群還沒倒戈的男模。
「既然是pool party,總要搞點活動嘛,今天不玩水球了,太累了,男生這麼多,就看你們游泳吧。」她一邊說一邊朝我看了一眼,「不要有些男生光臉長得好體力都沒有哦。」然後她轉頭和身後一個胸大肌很強壯的男人耳語了幾句,這才特意走過來,對著我笑起來。
「文學,就這麼定了,誰帶的男伴贏了,邀請名額就是誰的了。」
吳雪妮的那幫女朋友和阿林都挑出了參賽的男伴,但是她們其實都並不那麼在乎那什麼世界級古典音樂舞會的邀請名額,強烈想要邀請函,想擠進正統上流社交圈的,怕只有我和吳雪妮,雖然出於不一樣的目的。
可我看著身邊的鴨子,有些心灰意懶,這個名額怕是拿不到了,吳雪妮一看就有備而來,好在這成成好歹不是個旱鴨子。我趁人不注意對他使了個眼色。
「喂,待會游泳就算不能得第一,也別最後墊底啊,給我長點臉知道不?回去給你加獎金的。」
我以為他遇到我這麼通情達理不施壓的主顧會感動的熱淚盈眶,起不料他臉色一黑,指著泳池和泳池邊已經蓄勢待發的一圈壯男不可思議道:「你要我和他們一起游泳?還比賽?」
我安撫道:「術業有專攻,我知道你的專業領域不在泳池而在床上,讓你下水確實有點屈才,但游泳能鍛煉肺活量,肺活量能支撐法式長吻的穩定性和持久性,強健的體魄也能讓你在床上立於不敗之地。」
可這個成成對於我的長篇大論一點不買賬,他竟然很明確地拒絕了我。
「我從來不和別人在同一個泳池裡游泳,這太不衛生了,這是我的底線,我是個有原則的人。」
我討好地用手比了個數錢的姿勢。
鴨子冷哼一聲,彷彿視金錢為糞土。
我低姿態地勸了幾句,他仍舊那副表情。而吳雪妮等的不耐煩,已經發出了比賽的指令。我只聽到一聲聲入水的噗通聲。
「你不想游也要游。上了我的船,就沒中途散夥的事。」談判破裂,我也冷哼一聲,衝上去一把扒掉了鴨子的浴袍,一腳把他踢進了泳池。輸掉不可恥,可恥的是我帶的男伴沒男子氣概不敢下水。
那鴨子顯然沒料到我的舉動,忙亂之下剛下泳池就吃了一口水,我看他先露出皺眉的表情,才終於認命地往前游。
我,阿林,吳雪妮之流便繞到泳池對岸上等待他們抵達。
然而出乎我意料,我不抱希望的鴨子,竟然慢慢趕超了好幾個,並且大有後期繼續發力的趨勢。
很快,他就和吳雪妮的男伴並駕齊驅,不分伯仲起來。
我那真是死灰復燃啊,對於吳雪妮,那個邀請名額只是認識更有錢有權勢的男人的敲門磚,可對我的意義卻不是那樣,我需要那張邀請函。
因此看到鴨子的表現,我高興的當場就差點揮著小旗子大喊「阿成加油!勇奪第一!」了。等看到他第一個抵達后露出水的臉,我就真情流露歡呼著衝上去給了他一個結實的擁抱。
吳雪妮一干人等便悻悻地散開了。只有我還抱著鴨子在泳池邊手舞足蹈。
「要不是我手錶沒來得及摘,我能游得更快呢。」他有些不滿地嘀咕,一邊舉起左手看手腕上的表,「雖然是防水款,可這麼下水不知道進水沒。真麻煩。」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他的手腕。那上面是一個卡地亞男表。
「來,拿來我看看。」
鴨子順從地解下了手錶遞過來:「幫我擦乾放到邊上去。」
我拿過那手錶,仔細端詳了一番:「你這高仿的A貨做工倒是挺精緻啊。防水也做的不錯,你看都沒進水。」說完這句,我不等鴨子回話,就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來把手錶丟進了泳池。
手錶隨著我的動作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優雅的拋物線,才落進了水裡。
鴨子看我做完這一連串動作,先是愣神,然後就是醒悟過來般,轉頭有些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我此刻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但畢竟也是我打算獎勵他游泳出色而臨時給他的驚喜,作為一個驚喜的組成部分,勢必前期有那麼些跌宕起伏才迎來春風化雨嘛。
於是我蹲下身充滿溫情地幫他抹了一把額發上的水,溫和地道:「雖然你這手錶仿卡地亞24萬那個款仿的不錯,但就算最好的高仿,也頂多1、2萬吧。我知道你肯定為找這個質量的仿款也煞費苦心,也都是隨身戴著提高身價提升氣場,好接點層次高的客戶的。但仿造的就是仿造的,你看,在我這樣有知識有文化的女性眼裡,還不是一眼被看出是仿造?萬一你以後遇到我這樣的客戶,豈不是鎮不住場?所以啊,我打算獎勵你一個正宗的卡地亞男表。」
鴨子大概在這巨大的驚喜面前沒反應過來,還大大地瞪著眼睛。
我繼續道:「當然,你只是游個泳,我不可能給你買個24萬的真款。不過我會給你買7、8萬的另外一款。」
他大概真是被我這樣出手闊綽的主顧嚇壞了,我這話下去,他還瞪著我,一句話說不出來,但臉上的表情出賣了他,這不,高興的臉都紫了!
誰能在巨大的財富面前像我這樣不露聲色的保持鎮定啊。我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快,別光顧著開心了,趕緊從水裡起來吧,別感冒呢,我先去換衣間了,外面等你啊。」
而直到我優哉游哉地往換衣間走時,阿成還泡在水裡,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不時回頭看剛才被我扔掉的那仿款的落水位置,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
Pool party結束后我興緻十分高昂,帶著阿成又去了家西班牙餐廳大吃了一頓,可惜他大概對生活里出現我這樣一個貴人的際遇還沒接受完全,情緒有些調整不過來。他不時看看自己的手腕,有些悶悶不樂,似乎在緬懷那隻高仿的手錶。然而他終究是識時務的,他到底還是沒有去撿。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覺得他還算孺子可教。
「你給我個手機號,表明天給你預定,到了給你電話。」酒足飯飽,我決定愉快地完成和他最後的交易。
他扯過桌上一張印花杯墊,拿出筆寫下一串數字。酒店昏黃的燈光里,此時我們之間只有搖曳的燭光。這種光影里,他的臉蛋幾乎是完美的。他寫號碼的時候似乎在沉思,微微皺起眉頭,就像有了那麼點煩惱一般,讓他英俊的臉生動而立體。然後他把寫好的杯墊遞過來。
我從他手裡接過,留意到他的手生得也很漂亮,是那種養尊處優才能有的漂亮。而他看了我一眼,才慢條斯理收起了筆。那也是一隻卡地亞的筆。
我不得不感慨,眼前這隻光鮮的鴨子,皮相不錯,正值壯年,但卻分明懶惰而憎惡誠實的勞動,想走捷徑才做了這一行,並且是卡地亞A貨的忠實粉絲。
某種程度上,他和我一樣,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但我今晚的心情很好,告別了他,就難得的回了家。
我打開那扇大門,已經能聽到流動的琴聲,美妙華麗。
母親一如既往地在客廳彈鋼琴。
「媽,我拿到了下周音樂舞會的邀請名額,有很多知名的鋼琴家會去,Marvel也會去。」我輕輕地站在她的旁邊,等待她看我一眼。
然而我的母親只是對我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她正彈到《藍色狂想曲》的高潮,只是緊閉了眼睛,彷彿要更深刻的去忘卻周遭,尤其是忘卻眼前我這個她人生里唯一不藝術的產物——我不僅不會鋼琴,甚至連五線譜都看不懂。
我只能深吸一口氣。
Marvel是這幾年鋼琴界的新秀,克里德大師的傳人,傳聞頗多,但十分低調,母親十分喜歡他的演奏風格。我以為我能有機會和他見面這個消息多少會讓她開心點。然而也沒有。
我轉過身,往樓上走去,牆邊的側燈沒有開,我抬頭,樓梯便顯得逼仄而狹窄,彷彿通向無限黑暗的空間。我慢慢一步步往上走。
快走到二樓時,樓梯邊的書房裡面傳來父親的聲音。
「文學,下次你媽媽彈琴的時候別和她說話,別人做事打斷是不禮貌的,在家裡也不能做這麼沒規矩的事。」
「知道了,爸爸。」
「上周給你的書單都看了么?新的論文課題定下了么?下周吳教授會和我吃飯,院里碩博連讀的那個機會他覺得你很有希望,比較文學這一塊他覺得你還是有研究資質的。」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既不喜歡被別人完全忽視,又不喜歡過度的關注。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能輕易地讓我落荒而逃,一個用沉默,一個用語言。
而半夜寫論文累了起來走動時,無意間經過他們房間,兩人的對話才叫我真正狼狽而迷茫。
「文學說她拿到了下周古典音樂會的邀請函。哎,這要是給文音該多好。讓文學去真是浪費了。」
「算了,這孩子到底不是我們教大的,有些習慣改不掉,養不熟。我上次看了她寫的文學評論,她在文字方面也沒太大造詣。哎。讓她參加參加音樂會也好,熏陶熏陶吧,她比起文音來氣質差太多了,小時候沒長開還有點難以區分,現在卻是站在一起都根本不像姐妹。」
「說起來,文音昨天電話來說明年學校要派她去維也納參加鋼琴比賽,所以今年聖誕她不回國了,就留在美國練琴了。」
我就站在門外聽著他們的對話。
直到雙腳冰冷,我才回了房間。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要拚命地寫《尼采與屈原的悲劇精神比較研究》這類玩意。尼采和屈原和我有什麼關係?
好在第二天我便可以離開這個家,相比這裡,我更喜歡我在學校邊上租的房子,那裡位於市中心,熱鬧到我不會覺得孤獨。
而回租屋的第二天,給那個成成預定的那款卡地亞就到了,我翻出他留給我的杯墊,開始撥號。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他,我就覺得心情意外的不錯。
可號碼竟然是空號,我有些意外,難道他激動之下緊張到寫錯了?
下午沒課,這麼想著我就又跑了一次「帝色」。
老闆一見到我,果然認出來,連忙擺著手招呼保安把我趕出去。
「哎!老闆你等等!我找個人!」
「小姐,和你說過了啊,我們這裡不提供特殊服務,您別砸場了好么。」
「老闆你別裝了!你家的鴨子都和我坦白了!哎,我找的那個,就是上次我從你們頂層包廂拖走的那個鴨子,叫成成的那個,我還沒給他錢呢!」
可惜老闆還是不容分說把我趕了出去,並且最後看我的眼神說不出的詭異和莫名其妙。
事後我又去過幾次「帝色」門口轉悠,但都沒有能「偶遇」阿成。
直到那個古典音樂舞會。
實話說,看到鴨子背影的那瞬間我就認出來了,他正挽著一個晚禮服女人。
我趁著他女伴走開的時候衝上去拍了他一下。
「嗨,在這裡接客啊?」
阿成本來正喝了一口馬丁尼,被我拍的差點噎住。
「恩?」他皺眉抬頭看我,可惜眼神並不威嚴,因為差點嗆到似乎還有點眼淚汪汪。
我晃了晃手腕:「你的卡地亞到了,我一直放在車裡呢,你上次留的號碼錯了,我去帝色也沒找到你。」
他又瞪著我看了一分鐘。大概不能相信世界上有我這樣實誠不賴賬的人。
我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銘牌,進場時除了VIP受邀者,其餘拿邀請函的人都被發了一個刻有自己名字的此類銘牌。他的胸前什麼都沒有,他應該只是他的那位女客人帶進來的,自然沒名沒份。
「你還不知道我名字吧。喏,這就是,你記住啊,我可不會賴你的手錶。」
我一向非常喜歡向初次見面的人做自我介紹,因為大部分人都會為這樣一個書卷氣的名字傾倒,然後露出欣羨的目光,贊一句「你叫文學啊,好名字,大氣又精緻細膩,人如其名!」這之後我便會含蓄而得體地笑。
對這樣的過程我樂此不疲,每一次都能毫無意外極大滿足我的虛榮心。
他果然也不例外,他看著我銘牌上,再看看我,顯然頗為驚嘆。
我等著他開口。
「文學?你叫文學?!」
我滿足地點點頭,心想安慰他,他的名字成大名,也不是那麼糟糕,雖然浮躁和沒有底蘊了一點,但是我可遇到過更糟糕的那些叫建國啊二狗啊的。
然而還沒等我開口,鴨子阿成便自顧自接著問道:「哦,文學,你爸是不是叫諾貝爾?」
你爸才叫諾貝爾!這完全不是我想象里應該出現的對話!
我氣呼呼地準備教訓他,卻見不遠處他的女伴已經往這邊走來,似乎還極其不友好地看著我。那女人穿著一身華美的紅裙,深V,波濤洶湧,胸前也沒有銘牌,但能帶著鴨子進場,想必是個VIP。
那女人越走越近,阿成看了我好幾眼,明顯帶了逐客的意味,大約是怕我攪局,丟了這個客人,但我本著誠摯善良的心,總覺得該為他做點什麼。
我自詡也是個文學院出身,女人的心理大略也總是有些懂的,有些東西,一旦被爭搶了,才能引起女人的珍視。
我捏准了時機,等那女人走到面前,便親昵地把頭湊到阿成邊上,一邊挽了他的手。
那女人果然色變,臉上似籠了一片黑雲,但作為一個有地位的VIP有錢女客人,她竟然沒有衝上來和我搶奪鴨子阿成,只是含怨帶嗔地看了他一眼,一雙眼睛泫然欲泣。
「你竟然不推開她,果然傳言說的對,你從不為任何女人停留。」她的聲音有些憂傷,說完這一句,便跺了跺腳,掩面飛一般跑了。
這一幕看的我目瞪口呆。
「她怎麼這樣?」我轉頭看阿成,「不可思議啊,換做我是她,我付了錢,帶你出場,你要不敬業還和其他女客人勾三搭四,我一定雄赳赳氣昂昂地把你搶回來,還要威脅你扣你工錢,解僱你。這女人穿這麼有氣勢的大紅色,看著也是個有錢小妞,怎麼竟然這麼沒有底氣?」
我感慨了好幾聲,當今社會果然精神文明建設比物質文明建設更顯緊迫,否則有了錢也沒花這錢的底氣啊。而我這番感慨的當兒,鴨子就這樣看著我。
「你又把我女伴氣走了。」他的眼神相當譴責,也帶了惋惜,「好不容易這個身材這麼正點,才好上沒幾天。」
「我以為兩女相爭會讓你看上去緊俏一點,這樣你還可以趁機給她抬抬價嘛……」我越說聲音越小,想想他,估計平日里能接到這樣年輕貌美多金的女客人確實不容易,大凡服務的,還是些皮膚都起褶子了的老女人。
這樣一來,我錯誤估計了當今女青年的心理狀態,又實在很對不起他。
「那這樣吧,樓下有個酒庄,都是空運來的名酒,我請你喝一杯?」
阿成點了點頭。
然而這預想中的喝一杯卻喝出了問題,貪杯誤事,等我反應過來,已經過了鋼琴演奏會進場的時間,我被拒絕入內。
我手裡攥著那張得來不易的邀請函,有些自嘲:「有時候有些東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強求不來。」然後我有些愧疚地看了一眼阿成,「倒是對你不住,不僅讓你沒了客人,還讓你失去了聽Marvel音樂會的機會。他可是鋼琴新秀,據說長得也好,出身世家,他在國外的演奏都是一票難求。」
沒想到他竟然毫不掩飾地撇了撇嘴,臉色輕蔑:「不就是會彈個鋼琴么?我也會啊!」
我愣了一愣,沒想到如今的鴨子竟然有這麼高的職業素養!但阿成怎麼能和Marvel比,我忍不住反擊道:「會彈是一回事,但人家到底功力深厚,彈得那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不像很多人只會彈個流行曲子沒古典內涵。」
「哼。」他似乎更加不忿,「他不是從小就只學鋼琴么,兩耳不聞窗外事,只專註於鋼琴,哪像我,我不僅會彈鋼琴,還德智體全面發展,綜合素質過硬呢。」然後他轉了轉眼睛,補了一句,「而且我鋼琴彈得也不見得比他差多少,我還是英國皇家演奏級的!」
我看著阿成似乎氣鼓鼓的臉,雖然此刻看來他明顯是虛張聲勢的吹吹牛,但是意外的卻並不令我反感。因此我沒有戳穿他,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可這番態度顯然刺痛了他脆弱的內心。
「你不相信我能彈鋼琴是么!」他拽起我的手,「反正你也進場不了什麼Marvel的音樂會了,那我彈給你聽,也讓你知道什麼才是深藏功與名,哼。」
我便被他這麼一路拉著去了剛才的酒庄,他一路領著我,左拐右拐,繞過長長的迴廊,我這才發現酒庄後面還真別有洞天,這酒庄的背面是海灘,此刻我便是站在臨海的房間,而正中間擺著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四周是透明的玻璃,整個房間沒有那種大而華麗的水晶吊燈,而是從天頂上垂下來長短不一的鋼絲,每段鋼絲的末端都固定著一個星型造型的玻璃燈泡。
「你看,像不像點亮了滿天的星星。」阿成在說話的剎那接通了電源,所有的燈泡便都亮起來,顏色是柔和的昏黃,映照著玻璃牆外的夜色,確實像是滿天的星光,十分溫柔。
「好美……」我不禁感慨道。
他聽了果然面露得意,他指了指一邊的沙發:「你坐吧,我要彈了。」說罷他便真的坐到了三角鋼琴前,還挺有架勢。
然而當他的雙手開始在黑白琴鍵上遊走,我確實被鎮住了。
如水的琴音非常自然地從他的手中流瀉開來,斷奏連奏夾雜,那麼複雜的旋律,他的手指卻靈活得彷彿被賦予了魔法。他彈得不是任何一首鋼琴名曲,但卻舒緩和激越相併行。
我坐在沙發上,從這個角度僅僅能看到他的側臉,他在非常認真地彈琴,表情愉悅而放鬆,眉眼間卻是充滿了氣勢和從容的,有一種貴族的優雅,漂亮出挑的驚人,讓人暗暗心驚。
一曲終了,他挑眉回頭看我。
「恩?怎麼樣?平時可沒什麼人有機會聽到我彈琴。」說到此處,他皺了皺眉,「畢竟平日里我的形象是不能坐在鋼琴前的。」
我看著他臉上不經意流露出的寂寞神色,心中也是很複雜,這鴨子還真是個有才華的鴨,只可惜社會分工定位下他不得不被貼上個「鴨子」的標籤,再高級也還是個鴨子,誰在意他穿得人模狗樣在鋼琴前,女恩客當然只想他脫得光光的出現在床上。
這殘酷的社會真讓我有些於心不忍吶。
「你彈得這麼好,又年輕,什麼時候不能轉行呀?」我試圖安慰他,「何況鋼琴這東西會彈就是有格調,你彈鋼琴時多有氣質啊,哪裡像我,鋼琴在我那個圈子裡都像是女生的生活技能了,都沒法說是特長,可我就不會,好幾個女的,據說鋼琴彈得特別好,以前就一直嘲笑我呢。而且我太笨了,我爸請的鋼琴家教最後都不肯教我。」
我原本是想安慰阿成,可回憶到這一段,卻總覺得胸中憋著一口氣,連自己都安慰不了自己,只好伸出自己的手,定定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大概真是沒有彈鋼琴的手,那幾個笑話我的,手都細細長長的,手指甲上貼了鑽可好看了。」
阿成似乎對我的安慰不大在意,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起身朝著我走了過來。
「我看看你的手。」他這麼說著,便握起我的手,他的掌心乾燥而溫熱,我有些不習慣地掙脫了。
「我從沒有聽說哪一雙手是天生不適合彈鋼琴的,但我只知道,貼了鑽做了指甲的手是沒法彈好鋼琴的,因為有指甲不僅彈下去可能會造成手指疼痛指法錯誤,還更容易因為指甲而導致划脫琴鍵,讓音色不好聽。」他蹲下身,看著我,「她們騙了你,她們也不見得多會彈琴。但你的手其實卻是適合鋼琴的。」
他的眼神是柔和的。
「有些人似乎比你先一步獲得了所謂的成功,然後他們可能會用誇大的事實吹噓為此付出的艱辛,旁敲側擊的暗示你你不可能成功,但假如你咬牙堅持下去,可能會發現未必需要付出那些艱辛,卻能獲得比他們更大的成就。而且只要你堅持,現在開始努力改變也都不遲的。」
我幾乎要落下淚來。
而當我正要熱淚盈眶地感謝眼前這一番感人肺腑而又蘊含哲理的心靈「鴨」湯時,阿成卻先一步打斷了我。
他說,喂,所以,這樣吧,反正你爸給你請的鋼琴家教都不肯教你,你以後就跟著我學鋼琴吧,我給你打個對摺,恩,就這樣愉快的決定了吧。十節課的錢一付,鋼琴你買,我上門教課,交通費你出,反正最近我也沒什麼生意做,下周一我就來給你上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