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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鎖不住的過往(3)

  她要找的那把不但有這八個字,背面還寫有她和他的名字,那是那年夏天,他們來的時候,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手套太厚了,她覺得有些礙事,於是乾脆將手套脫掉,繼續挨個翻。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領悟了點什麼,開始後悔自己剛才太笨了。都過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還在鎖鏈的外層?於是,又掰開上面那層新的,專門找那些被風雨侵蝕過的舊了的鎖。


  一大堆金屬物又冷又硬,掛在那裡風吹日晒了不知多少時日,鎖面的很多字跡都被鐵鏽和冰碴子覆蓋著,分不出原來的面目了。她便用手指依次抹乾凈,湊近去仔細辨認。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思路都很清晰,不想哭也沒有流眼淚。


  漸漸地,她覺得腳都蹲麻了,乾脆就地坐了下去。


  可是,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都不是。


  山那一頭的紅日已經一躍而出,那些興奮的歡呼和號叫達到了巔峰。


  然後,一個人影立在曾鯉面前。


  曾鯉只以為對方要過路,於是朝邊上挪了挪,讓出道來。哪知,來人並沒有走,而是問了一句:「在找什麼?」


  曾鯉聞聲一抬頭,看到那人竟是艾景初,頓時有點尷尬,「怎麼是你?」


  「剛才起了床,覺得時間正合適,也來趕趕日出。」他說。


  「那你遲到了。」第一道曙光已經冒出來了,而他居然還在這裡和她磨嘰。


  「你找什麼?」他不理她的話,又問。


  「我以前放在這裡的鎖。」


  「多久了?」他繼續問。


  曾鯉突然覺得有點生氣,「不關你的事。」


  「我見過他們幾個月就換一次鏈子,同時會把那些鎖全扔了,不然太重了,扶手撐不住會斷掉。」


  說完后,艾景初注意到曾鯉的手,那手指又黑又臟,已經被凍得通紅,手背上好多條被銅鎖邊角刮傷的痕迹。


  其實,他待在遠處看了她好久了。


  本來準備起床收拾后他就退房回去,哪知打開窗發現天氣不錯,又想起昨晚她問他看日出的事情,於是索性自己也出了門。


  他沒乘纜車,一個人獨自沿著台階走上來,快到頂的時候,他看到曾鯉神色恍惚地單獨走上另一條小路,一時不太放心便跟了過來。


  本來艾景初沒想打擾她,可是最後還是沒忍住。


  「你起來吧。」他說。


  「我不找了,就隨便看看。」


  「曾鯉。」


  「日出快沒了,你趕緊走吧,這裡不歸你管。」她不耐煩地說完,又挪了挪地方,示意艾景初趕緊走,繼而她又開始不管不顧地繼續翻看那些鎖。


  他蹲下去,用一種沒有起伏的聲調緩緩對她說:「你昨夜回不了酒店不歸我管,那孩子出意外不歸我管,你現在在這裡做傻事也不歸我管,可是,曾鯉,我都管了。」


  山風吹起來,在兩個人的耳邊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


  「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但你早就不是個孩子了,人生的希望不是寄托在這樣的東西上的。」


  觀日崖那邊,陸續有人沖著朝陽大聲高呼著各種各樣的口號、句子和名字,此起彼伏。


  突然,有一個小姑娘對著半空的雲海大喊了一聲:

  「喂喂喂—謝小宇—我愛你—」


  隨後,有個男聲用更激動的聲音吼出來:「我—知道了—」


  接著是旁人的一陣哄然大笑。


  在這樣喜慶熱鬧的氣氛烘托下,曾鯉卻突然覺得心中翻湧著什麼,靜靜地流下淚來。


  「對不起。」她說。


  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而她居然在生悶氣的時候出言傷害他。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


  艾景初沉默著遞了一張紙巾給她。


  「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可笑?」曾鯉問。


  他原想說點什麼安慰下她,但是他心裡琢磨了很久卻始終湊不出一句合適的話。


  她又說:「我從小就笨,怕生,膽子小,記性也不好。別人花十分鐘就能記住的課文,我要用一個小時,有時候好不容易背下來,結果到了老師那裡,卻緊張得一個字也念不出來了。


  「有一次上體育課打籃球,別的男生很用力地扔球給我,我去接的時候,崴到了手指,但是我不敢說,怕老師說我嬌氣,又怕同學說我打小報告,雖然很疼也只好忍著。回家也不敢告訴我媽,怕她跑去找老師和學校。難受的時候我就想,肯定忍忍就好了,結果過段時間真的就不疼了,但是手指關節那裡卻鼓了起來。後來我媽帶我去看,醫生說耽誤時間了,醫不好了。」


  她平靜地敘述著這些瑣事,好像此刻要是不說出來、不找個人發泄一下就會瘋掉。


  「從十五歲到現在我都愛著同一個人,以我這樣的性格居然是我先喜歡他,傻傻地追了他好多年。那天我們來這裡,他說如果將那把鎖的鑰匙扔出去,那麼就能永遠不分開。


  「很傻很幼稚很可笑是不是?談戀愛的時候,好像智商都會變低。後來我到了東山很多次,都沒敢來這裡。可是昨晚我又想起這件事情,我就想,來看看吧,那個東西是不是真的還在。」


  聽了她的一席話,艾景初將視線落到別處,許久沒有說話。


  曾鯉苦笑了下,「我真是……」


  她有些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了,平時她很少和人談起這些,甚至跟馬依依她們都很少說,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對艾景初發起了牢騷。


  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從山崖上走過來,也有後來的人在朝觀日崖走,這是步行去觀日的必經之路。偶爾有一兩個路過的遊客,好奇地打量著曾鯉和艾景初,但是大部分人都急著去東邊懸崖,想要抓住最後一刻的風景,沒顧得上其他。


  「遇見我就會有麻煩,」她說,「真是不好意思。」


  此刻,太陽已經完全脫離了雲層的遮掩,一躍而出,發出火紅色的光芒,柔柔的,暖暖的。艾景初站在曾鯉對面,正好背對著日出,整個臉都逆著光,看不清神色,隔了好久才聽他嘆了口氣說:「手給我看看。」


  「什麼?」


  「崴到的那隻。」


  曾鯉抬起左手舉到艾景初眼前。


  她骨架細,所以手指又細又長,很漂亮,但是無名指的第二個指節處卻像樹榦的疙瘩一樣鼓起來一圈,顯得格格不入。


  他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


  此刻,她的手黑漆漆濕漉漉的,將他的手也弄髒了。


  「應該是腱鞘囊腫。」他放開那隻手后,下了個結論。


  「好多年了,除了丑點,也沒什麼。」


  他沒再說話。


  突然,曾鯉看到吳晚霞和幾個同事一搖一擺地朝上走著,離她跟艾景初越來越近。曾鯉頓時心裡緊張了起來。吳晚霞是全單位最有名的廣播員,什麼事情一到她那裡,保准八卦出來的影響力可以翻倍,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在這裡哭,不知道要追問成什麼樣,何況旁邊還杵著一個艾景初。


  無論哪一條,都夠她受的。政府單位的已婚和未婚婦女們,工作期間消磨時間的樂趣,第一是給人介紹對象,第二就是傳播周圍的小道消息。


  曾鯉趕緊揉了揉臉,將淚痕抹得乾乾淨淨,隨後對艾景初說:「你要朝哪兒走?」


  「上山。」


  「那我下山。」說著,就朝相反方向走去。


  回了酒店還沒到八點,她覺得困,就又脫了衣服睡覺,結果一覺睡到馬依依來敲她的房門。


  「天吶,你是來度假還是來睡覺的呢?太陽都要下山了,你還沒起床?」馬依依瞅著她那一團亂髮,皺著眉。


  「幾點了?天黑了?」她一邊揉了揉臉,一邊打著哈欠。窗帘太厚了,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況。


  「老大,太陽要下山了只是一個比喻。」


  「哦。」她腦子還有點蒙。


  「已經要吃午飯了,你們同事叫我請你趕緊下去。」


  曾鯉慢吞吞地起床去洗手間刷牙、洗臉、上廁所。


  「帥哥什麼時候回來?」馬依依坐在外面床上大聲問。


  「什麼帥哥?」她含著牙膏泡沫,納悶道。


  「天哪,曾鯉,你才逃出我的視線一天怎麼就成這樣了?」馬依依第二回用這個詞,隨後跳起來說,「你就別遮遮掩掩了,我上樓之前就聽到昨晚的光輝事迹了,說你男朋友拯救了這個世界!」


  「噗—」曾鯉一口水噴了出來。


  她用手一抹嘴上的白沫,衝出來問:「你說什麼?」


  於是,馬依依繪聲繪色地將剛才聽曾鯉同事說的那些話複述給她聽。


  曾鯉慘叫了一聲,「吳晚霞這個大嘴巴,我就承認我認識艾景初,其他一句也不是實話。」


  「他們還說,你一個人神秘地下山去,就是為了接他來東山陪你。」


  「我那是去接你!」曾鯉怒了。


  「對哦,」馬依依想起來,「不過你不是說有很多同事陪著你嗎?」


  「這個事情以後再解釋。」


  「他們還說你們約著一起去看日出。」


  「狗屁!」


  「他們還說……」


  「說什麼?」


  「你藏著掖著,有這麼高富帥的男朋友都不介紹給大家,要不是昨天突髮狀況肯定又被你糊弄過去了。難怪以前給你介紹那麼多人,你都看不上,原來是名花有主了。」


  馬依依說完,看到曾鯉在迅速地梳頭穿衣換褲子。


  「你幹嗎?」


  「我要去找艾景初替我作證,跟她們說清楚。」


  「已經走啦。」馬依依說。


  「走了?」


  「是啊,吃過早餐就退房走了。」


  「你怎麼知道?」


  「哎呀,說起來這又是一個故事了。」馬依依得意揚揚地賣關子。


  「說!」


  「他從外面回來去吃早飯,在餐廳就遇見你們單位的同事了,一群阿姨圍著他要手機號碼,說以後挂號再也不用天沒亮就起來排隊了,看病住個院也可以說自己在A大醫院有熟人了,為了表示感謝,她們保證一定替艾景初照看你,不讓你在單位吃虧,結果你猜他說什麼?」


  曾鯉想了想,回答道:「我不認識曾鯉!」特別是用艾景初那個表情和語氣說出來,肯定瞬間讓那群大媽的尊嚴和希望碎一地。


  「錯。」


  「曾鯉是誰?」


  「錯錯錯。」


  「到底說什麼了?」


  「他說『謝謝』。」


  「謝謝?」曾鯉愣了下。


  「所以啊,你認罪伏法吧。」馬依依笑眯眯地捏了捏曾鯉的臉頰。


  艾景初是獨自走回昨夜停車的地方的,一路上都有景區的工作人員在除雪,到半山的時候,他看到了自己的車。


  引擎蓋和車頂上都是積雪。


  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引擎蓋的雪上畫了一顆大大的心,而旁邊幾個學生模樣的遊客還給那顆心加了支一穿而過的箭。他緩緩走過去,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注意到了他。等他將鑰匙掏出來,按了遙控,車嘀地響了一下,車內的燈也亮了,那些遊客才發現艾景初就是車主,於是相繼驚呼一聲,倏地逃開了。


  那個大眼睛的女孩子卻沒那麼快的反應,呆在原地,被抓了個現行。


  跑了一段距離后,幾個人回頭看,發現艾景初根本沒有打算理他們,於是他們便停在原地,指著那女孩兒,開心地大笑起來。


  一個疑似她男朋友的男生一邊笑一邊來拉反應遲鈍的她,「囡囡,走啊。」


  她這才回神,急忙跑開。


  她一動,衣服口袋裡的手機便掉了出來,跑了幾步自己才察覺,回身的時候發現艾景初已經替她拾了起來。


  「謝謝啊,」女孩說,「我們沒有碰你的車。」


  突然,艾景初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們多大了?」


  女孩愣了下,「十九。」


  艾景初站了一小會兒,斂容開門上車。


  十九歲……


  真是一個離他很遙遠的年紀。


  他帶的研究生大部分已經二十多歲,甚至還有些是下級醫院被派來培訓進修的在崗醫生,所以也有一些比他年齡還大許多。


  他念書比一般人聰明些,用的時間也少些,然而也沒有閑工夫想別的什麼。那其他人的十九歲在幹什麼呢?大一大二的年紀,正是可以隨意談戀愛的年紀。


  而十五歲呢?

  系安全帶的時候,艾景初一掉頭看到了副駕駛座位上的礦泉水,有一瓶是滿的,還有一瓶被他喝了一半。


  他禁不住伸手將那半瓶水拿了起來,端詳了一下。


  他和很多同行一樣,有輕微的潔癖,無論飲食用具還是別的方面。譬如早上曾鯉弄髒了他的手,他到山頂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東山寺接了一盆冰冷的水,將雙手洗乾淨。至於隔夜的水,那是從不入口的,所以他幾乎不會喝飲水機里開封后的桶裝水。


  可是,就在此刻,他卻擰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口。


  那清澈的液體,從瓶口緩緩地流入嘴裡,跟隨喉嚨的吞咽沿著食道滑進體內。


  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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