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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琬

  我第一時間所想的是師父並非尋常人,也許不是人。若不是人,那便是鬼?是仙?可鬼需要吃瓜果嗎?仙的話不應該已辟五穀嗎?再說了,哪有仙這麼弱吃點肉食或是喝口酒便病得暈暈乎乎的?


  不過打小皇兄就和我說世間無奇不有。


  即便君青琰不是人,我也一樣心悅於他。


  但是在這之前,我得弄清君青琰到底是什麼人,有何需要避諱的?好比鬼怕狗血,仙怕動心,那麼君青琰除了肉食和酒還怕什麼?

  次日我直截了當地問:「師父,你究竟是什麼人?」


  君青琰道:「舟城靈嶼人。」


  我道:「阿嫵不是這個意思。」


  「什麼意思?」


  我醞釀了下,道:「師父你是人嗎?」


  「為師不是人是什麼?」君青琰嘆了聲:「你昨夜喝十里香喝多了吧?今早還未酒醒?怎麼一大早就盡問些奇怪的東西。為師不是人的話還能是鬼嗎?」


  我道:「可師父你一碰肉食和酒就變得虛弱,而且還不吃飯,淋雨了也不會濕。」


  君青琰瞥我一眼,他道:「為師用飯的時候你不沒看見罷了,且為師是蠱師,每個蠱師都有不一樣的忌諱。」


  他這麼一說,的確是解釋得通。我抿唇,又問:「那淋雨呢?」


  君青琰問:「你何時見到為師淋雨不會濕?」


  我道:「那天在山洞裡,你說蠱蟲用光了,可師父你再次回來的時候衣裳和頭髮都是乾的。」


  君青琰斬釘截鐵地道:「是你的錯覺。」


  真……的……嗎?


  我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的推測。


  過了幾日,周雲易得了一面極為精緻秀雅的雙面綉仕女畫眉屏風,他很是殷勤地親自送到了我的青玉宮。


  他道:「第一眼見到此屏風,雲易便想到了公主。」


  我瞅了瞅,道:「這屏風倒是不錯,周大人有心了。」


  周雲易含笑道:「雲易心裡一直有公主。」


  這樣的話聽多了,我心中也沒什麼起伏。我看看外邊的天色,尚早,也不好把他趕走。周雲易又說道:「公主有心事?」


  我的確有心事。


  雖然君青琰否認了,但我隱隱覺得君青琰還是隱瞞了些事情。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多疑了。我不動聲色地看了周雲易一眼,對,就是從周雲易身邊的魏青出現后開始。


  想到這些,我心裡頭就有些煩躁。


  一個問題未解決,另外一個又來了。


  我道:「沒有。」


  周雲易又道:「公主有心事不妨與雲易說,興許雲易可以為公主解憂。」


  我正想說周雲易想多了,腦子卻忽然靈光一閃。我記得數月前周雲易曾和君青琰說過,他曾經遇到過一位蠱師,不進食,性格孤傲怪癖,且隨身帶著一張琴。


  當時我聽了還以為是君青琰的阿妹。


  不過君青琰也否認了。


  思及此,我眼珠轉了轉,佯作輕描淡寫的模樣,道:「本宮記得你似乎提過一個人,和本宮的師父一樣也是南疆的蠱師,是一個姑娘,她曾助你破過案?」


  周雲易頷首。


  「確有此人。不過那姑娘十分神秘,也不曾留下姓名,至今雲易也不知她叫什麼,只知她在尋一個姑娘。」


  我問:「你可有法子尋到她?本宮對女蠱師頗是好奇。」


  周雲易笑道:「本是沒有的。不過湊巧的是,前幾日那姑娘給雲易飛鴿傳書,說是過幾日要來京城。」


  我心中一喜,道:「到時候你若見著她了,便為本宮引見一番。」


  周雲易道:「好。」


  到時候我見到那位姑娘了,旁敲側推一番,興許便能猜出師父的身份了。師父當初說南疆蠱師門派眾多,而他的門派卻又是旁門中的旁門。


  周雲易又道:「看來公主對蠱術頗為上心,雲易還以為公主會不喜歡飛蟲之流。」


  有些蟲子肉也很多的好嗎?

  本宮喜歡一切肉多之物,事實證明,我平日里見到這些飛蟲之流也無任何不適,也覺得像是前世見過一樣。


  我估摸著我上一世投胎時孟婆湯沒喝完,不然這一世我總覺得許多人許多物都像是曾經見過一樣。


  周雲易又道:「雲易府中剛好有一本南疆蠱術的書冊。當初雲易見那位姑娘的蠱術如此神奇,也起了學的心思,無奈卻沒有學的根骨便只好放棄。後來臨走時她贈了我一本南疆蠱術的書冊,裡頭具體記載了南疆蠱術中的各大門派,事無巨細都寫得一清二楚。」


  我眼睛一亮。


  皇城裡的藏書閣雖然藏書眾多,也確實有南疆蠱術的書冊,但畢竟南疆太遠,能知道的也只有皮毛。


  我咳了咳,道:「當真?」


  周雲易笑道:「自是真的。雲易這便讓府中的人給公主送來。」


  傍晚時分,我拿到了周雲易口中所說的書冊,裡頭果真有許多有關蠱術的講解,青蟲蠱和迷蹤蠱都在其中。


  我看得廢寢忘食的。


  南疆果真門派眾多,儼然是一個小江湖。


  驀然,翻頁的指尖微微一頓。


  我不由怔了下。


  泛黃的頁面上畫了一條奇怪的「蟲子」,不,應該說,既像蟲子又不是蟲子,它足足有兩個拇指頭粗,眼珠子是黑色的,又大又圓,嘴巴小小的,還有一雙透明的蟬翼,且遍體金黃。


  好奇怪的東西。


  我往下一看,圖案下寫著一句話,南疆蠱蟲之王——齜麟。


  咦,這名字似曾相識。


  我想起來了,當初在京城郊外遇到了一群蠱師,他們氣勢洶洶地和君青琰說:「還我齜麟。」原來說的便是此物。


  我繼續往下看。


  ——齜麟,蠱蟲之王,為千年日月精華所養,極具靈性,身軀能萬年不滅。


  我嘀咕了聲,永生不滅,蟲子當這麼久有意思么?不過這樣的蠱蟲很難養吧,千年日月精華所養,人一生只得百年,養這蟲王,人都去了蠱蟲還未養成。


  ——養齜麟心得:齜麟成后需餵食,瓜果最佳,切忌肉食與酒食。齜麟脾性不好,每隔兩日或三日,齜麟暴躁時以笛音安撫之。另,齜麟好貓,白貓最佳。


  好……好嬌貴的蟲子。


  不。


  我忽然發現我的重點錯了。重點應該是這養齜麟的心得怎麼跟君青琰的表現這麼相像……


  我想起當初第一次聽君青琰吹笛時,他淡淡地說了句:「有人愛聽……」


  莫非此人非彼人,正是這隻齜麟?


  我又咽了口唾沫。


  莫非……莫非君青琰真的不是人,而是蟲子化成的人?齜麟養成的方法如此奇怪,吸收千年日月精華,那麼化成人形也非難事呀。許多誌異中不就有花妖竹妖雞妖么?那麼有蟲妖也不奇怪。


  我拿帕子擦了把額頭,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並非因為害怕。


  而是因為尋常人曉得此事後不應該都去尋個道士什麼的來驅妖才對么?可此時此刻的我絲毫沒有這個想法,反而是在苦惱著,齜麟萬年不滅呀,我這才有百年的命。


  知道君青琰是蟲妖后,我看君青琰的目光微微有了絲變化。


  齜麟化為人形,倒是聰明,懂得挑一副好皮相。我就說當初第一眼見到君青琰時便總覺得他不食人間煙火,如今一回想,當初的我果真有先見之明。


  瞧瞧,君青琰不就真的不是人么?


  君青琰倚在窗邊吹笛時,我緩緩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造物主委實神奇得很,齜麟那樣四不像的蟲子化為人形了,竟如此真實,手手腳腳俱在,且身材頎長,在一襲淡青衣袍下惹人想入非非。


  「為師身上有何物?」


  不知何時笛音已止,君青琰的人已經行到我身前,望我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


  我重重一咳,道:「沒……沒有。」


  君青琰俯下身,離我有些近,我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竹香味。他仔細地盯著我,半晌方道:「你……這幾天有些不尋常。」


  我打哈哈地道:「興許是這幾天有些累了。」


  君青琰說:「你還在懷疑為師不是人?」


  我被嗆了聲,使勁地搖頭:「不,沒有了。」君青琰現在不願和我說真話,想必有他的理由。他既然不想說,我也不戳穿他。待時機到了再說也不遲。


  我又搖了下頭,說道:「師父你說得對,師父不是人難不成還能是鬼么?」我知道的,你是齜麟,可是阿嫵不嫌棄你。


  君青琰坐下來,執起茶杯喝了幾口茶。


  他道:「你不再胡思亂想便好。」


  我嘿笑了一聲。


  竹秀閣里只有我與君青琰兩人,我不學蠱術時便這樣和君青琰待著,君青琰看書時,我便也在一旁看書,無聊時君青琰便給我捏糖人,雖然他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但是這麼與他靜靜地待在同一屋檐下,沒由來的有種歲月靜好的滿足感。


  我道:「師父給阿嫵捏糖人吧,我想吃糖人了,這一回給阿嫵捏只蟲子形狀的吧。」


  君青琰看我一眼,道:「哪有吃糖人喜歡蟲子的?」


  我擲地有聲地道:「阿嫵喜歡蟲子!」


  君青琰道:「給你捏只蝴蝶吧。」


  我想了想也成,化蝶前也是蟲子,就跟君青琰一樣。我這人向來是愛屋及烏的,我笑眯眯地道:「好呀。」


  蝴蝶很快便捏好了,我接過時,外頭有人敲了敲門。是冬桃的聲音。


  我道:「進來吧。」


  冬桃屈膝一禮,呈上一封信箋,道:「周大人讓奴婢轉交給公主。」


  我微怔,撕開信封。


  信箋上只有寥寥數字——公主,她來了。


  我隨即反應過來。


  那個與君青琰頗為相似的女蠱師來了,我連忙道:「冬桃,你去備車。本宮要出宮一趟。」


  我收起信箋,與君青琰道:「師父,阿嫵今日……」


  話還未說完,便被君青琰打斷了。


  君青琰問我:「去周雲易那兒?為師也一塊去吧。」


  哪能讓君青琰去見那個女蠱師!若是他們兩人見著了,君青琰豈不是就知道我在暗中查他的身份?我道:「師……師父,這恐怕不太好,周雲易說要私下裡見我,若是見到師父也在豈非是我不守信……」


  君青琰聲音微冷:「為師有說要去和你一起去周雲易那兒嗎?」


  剛剛不就說了嗎?

  君青琰道:「為師的意思是和你一道出宮,正道大師約了為師對弈。」


  又……又是對弈嗎?


  我道:「……原來如此。」


  話音剛落,我手中的糖人便到了他手中,君青琰淡淡地道:「正好了,正道上次說想吃糖人。」


  我實在難以想象慈眉善目如同彌勒佛一般的正道大師手持糖人的場景……


  我看了看君青琰。


  他微微撇過了頭。


  去周府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君青琰奇怪的表現,最後我得出一結論——君青琰大抵是吃味了。


  上回也是如此,擔心我也不直說,非得尋個措詞。師父果真是個彆扭的人。待我問清女蠱師后,定要好好地向師父解釋一番。


  我心花怒放地去了周府。


  周雲易出來迎接我,我開門見山就問:「她現在就在你府里嗎?」


  他道:「白姑娘方才還在的,不過剛剛出去了,說是有事要辦,半個時辰內便會回來。還請公主在廳堂里稍等一會。雲易為公主準備了不少糕點和果品。」


  我點點頭,和周雲易一道進了周府。


  我邊走邊道:「她姓白?」


  周雲易道:「嗯,姓白,單名一個琬字。」


  我的腳步一頓,如今我對所有名字里有菀的人都十分敏感。我目光微凝,說道:「是個二十齣頭的姑娘?」


  他道:「雲易也不知白姑娘的歲數,不過白姑娘的相貌與數年前倒也沒怎麼變過,看起來的確像是個二十齣頭的姑娘。」


  我心中登時緊了緊。


  當時我以為白琬是君青琰的阿妹,所以沒有多想。可如今知道君青琰是齜麟,且萬年不滅,而周雲易口中的白琬亦是與君青琰一樣,說不定她也是齜麟。


  那麼,白琬會不會就是君青琰口中的「菀兒」呢?


  手腳瞬間有涼意泛起,我心底有些慌。


  周雲易問我:「公主怎麼了?可是覺得冷了?」


  此時我已經坐在廳堂的太師椅上,周雲易一臉關切地看著我。我搖了搖頭,道:「不冷。」


  不過周雲易還是喚了下人往廳堂里添了幾個炭爐,如今已快三月了,但京城前幾日還在下雪。我揣緊了懷裡的手爐,又道:「白姑娘出去辦什麼事?」


  周雲易道:「這個雲易也不曉得。」


  過了會,他又道:「公主還請稍等一會,雲易去喚人打聽打聽白姑娘何時回來。」


  我點點頭。


  約摸有半柱香的時間,周雲易還沒回來。我有些坐立不安,喝了口茶后,我乾脆站了起來,行到窗邊。外頭的風吹得窗子咯咯作響,我推開窗桿,有風雪飄入。


  雪絮沾到臉頰,微微有些冰冷。


  我伸手拭去眼皮上的雪水,放下手時,十步開外的梅樹下忽然多了一個姑娘,紅衣墨發,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愣了下,恍然間就記起了在福華寺時與君青琰的初遇。


  他也是這麼看著我的,眼神與紅衣姑娘如出一轍。


  我張嘴:「你……」


  此時周雲易走了進來,道:「公主怎麼站在窗子邊?」他走到我身邊,又道:「咦,白姑娘回來了呀。」


  她……就是白琬?

  我再次抬眼望去,人已不見了。我怔了下,反應過來時,白琬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她仍然定定地看著我,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我有些不悅。


  白琬忽然露出失望的神色。


  周雲易道:「白姑娘,這便是我們大安的明玉公主,也是之前我與你提過的對蠱術頗有興趣的姑娘。」


  白琬眼裡有驚訝之意。


  「你會蠱術?」


  我道:「略懂一點。」


  「自學成才?」


  周雲易剛想說什麼,我便笑吟吟地打斷了:「是,剛好看到有關蠱術的書冊,自學了一段時日後也養出了青蟲蠱。」


  想必周雲易沒有告訴白琬我有個師父,不過既然沒說如今也沒必要說了。我下意識地不想讓白琬曉得君青琰的存在。


  我看了周雲易一眼。


  周雲易如此年輕便官拜大理寺卿,還是相當有眼力的,當即便閉嘴不言。


  白琬道:「倒是難得,自學蠱術,在南疆也極少有這樣的有天賦之人。」


  我含笑問道:「聽聞白姑娘精通蠱術,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白姑娘。」


  白琬道:「哦?是什麼問題?」


  我道:「不如我們坐下來說吧,周大人,再準備一些瓜果糕點吧。」支開周雲易后,我又道:「前幾日周雲易給了我一本南疆的書冊,我瞅到裡頭有隻蠱蟲喚作齜麟。要如何才能養出齜麟?」


  我怕引起白琬疑心,只好先放個煙霧彈。


  白琬道:「齜麟乃是蠱蟲之王,若無天時地利人和根本不可能養得出。明玉公主初學蠱術,想要養出齜麟恐怕不太可能。」


  我又好奇地道:「書冊上說齜麟以千年日月精華養之,那齜麟有無可能化出人形?」


  白琬瞥我一眼:「公主是話本看多了吧?這世間哪有妖魔鬼怪?」


  我被嗆了聲。


  我想了想,又道:「那如果吃了齜麟,人也能萬年不滅嗎?」


  白琬說道:「公主倒也聰慧,只不過齜麟萬年難得,吃得下齜麟,也得看齜麟肯不肯認你為主。」


  她嘆道:「眾人嚮往長生不老,但長生的滋味委實寂寥。」


  我抿抿唇,問道:「南疆有人吃過齜麟嗎?」


  她打量了我幾眼,彷彿想起什麼,她變得有些沉默,半晌,她才輕聲道:「有一個天下第一傻的人吃了。」


  我道:「那……認他為主了嗎?」


  白琬卻沒有回答我,她道:「我回答了公主這麼多問題,並非無償的。你幫我一個忙,我便回答你。」


  「……什麼?」


  「我要進宮。」


  我道:「我的皇兄最近忙於朝事,沒有選妃的打算。」


  她瞥我一眼,道:「我對當妃嬪沒什麼興趣,我要進宮尋人。」


  「尋什麼人?是之前周雲易所說的姑娘?」


  她道:「不,我要尋一個男子。」


  回宮的路上,我心事重重。


  白琬最終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她口中所說的天下第一傻的人吃了齜麟,幸運地沒被反噬,成功讓齜麟認主。白琬說此話時,眼眸有波瀾,語調亦有所起伏,像極了君青琰提起菀兒時的神色。


  最後白琬還恨恨地嗔了句。


  「瘋子!」


  我可以萬般肯定白琬是認識君青琰,而君青琰正是她口中所說的天下第一傻,也知道白琬要尋的人是他。


  不過我卻做了一件壞事。


  我應承了白琬助她入宮,可我沒有說何時才助她入宮。


  宮裡守衛森嚴,想要在宮中尋人,單靠一兩日是絕無可能之事,即便她的蠱術極佳,可奈何不了皇宮的龐大。


  想必這也是當初君青琰為何願意收我為徒的原因。沒有我,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宮中尋人。


  我暫時不打算幫白琬,倘若她當真是君青琰口中的菀兒,我幫了她不就等於白白將情敵送到君青琰面前么?如今君青琰待我並不像師徒那般,他待我多多少少有些男女情誼的,不然他也不會因周雲易而吃味。


  在白琬沒有見到君青琰之前,我要搶佔先機。


  我打算跟君青琰挑明了,雖然這些時日以來沒有挑明那一層朦朧而曖昧的關係時,那種時而歡呼雀躍時而甜若蜜餞的心情宛如一曲悠揚纏綿的小調,但琴音再美再動聽也總有彈完的一日。


  倘若過往將近一年的時日都只是我自己一人的一廂情願的話,我便告訴君青琰白琬來了。


  他不心悅於我,我便放手,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多便哭個一兩日,鬱結個一兩月,一兩年後我連君青琰的臉都能忘了。


  記性不好還是有好處的。


  到時候君青琰和白琬有情人終成眷屬,我也算是做了件功德之事。


  周雲易說白琬是個孤傲的姑娘,可今日我看來,白琬倒是個性子直爽的姑娘,雖然一直都是一個表情,笑也未笑過,但我估摸著她體內也有齜麟,興許活得久的人面上就沒什麼表情了。


  倘若白琬不是我的情敵,我倒是很樂意與她成為閨中密友。


  我回宮后,豪情萬丈地奔去了竹秀閣,沒想到卻撲了個空,君青琰還沒有回來。我只好在竹秀閣里乾等,腦里也醞釀了不少表白的話語。


  這醞釀來醞釀去,我豪情萬丈的心情卻沒有了,總覺得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還是要鄭重一些。


  待我見到君青琰后,他冷颼颼地瞅著我時,我的表白便被自己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我愁呀,我一直覺得自己麵皮不薄,可看著君青琰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君青琰道:「心不在焉的,想些什麼?」


  我支支吾吾的。


  君青琰的臉色愈發不好看。我思來想去,還是明天再來吧。橫豎也不差一個晚上。我就不信白琬這麼有本事,一個晚上就能摸到竹秀閣里。


  我和師父告辭,走到門檻處時,君青琰的聲音飄來。


  「回來。」


  我的腳步一頓,扭頭,剛好迎上了君青琰的目光。他撇開眼神,不再望我,而是望著懷裡的貓,道:「為師有話要問你。」


  我走到君青琰是身旁,也坐了下來,好奇地問:「有什麼話?」


  君青琰道:「今天都去哪兒了?」


  我道:「只去了周雲易的府里。」頓了下,我補充了一句:「我就和周雲易坐著說說話,什麼都沒有做。」我扶額,真想把後面那半句拆開來一字一字吞回肚裡,這不是欲蓋彌彰是什麼?雖然我和周雲易的的確確什麼都沒做,但和我說話的是白琬,而非周雲易。


  我開始垂下眼,怕君青琰會戳穿我的假話。


  君青琰的聲音變得輕飄飄的:「說了整整兩個時辰,為師倒是不知你與周雲易何時如此要好?不是還在查你的兩位駙馬的事情嗎?到時候兇手若真的是周雲易,你又該如何是好?」


  我在心中偷笑,聞聞師父這缸陳年老醋,酸味都飄到皇城外了。


  我道:「師父,阿嫵有些餓了。」


  君青琰道:「宮裡自有晚膳。」


  我道:「可我想吃糖人,師父再給阿嫵捏一個蝴蝶的吧。」我悄悄地拽住君青琰的袖角,輕輕地拽了下,道:「好嗎好嗎?」


  君青琰瞅著我。


  我眨呀眨呀眨。


  他道:「下不為例。」


  我偷笑:「好。」師父的下不為例永遠都下不完。


  君青琰取出捏糖人的器具,糖絲像是金線一般在修長的十指之下微微閃爍,宛若黃昏時分落在屋檐上的餘暉。


  君青琰是吃了齜麟的人,他肯定活了許多年,那一日他說四十年前與正道大師相識,定然也不是口誤了,怪不得他年紀輕輕卻能與正道大師成為至交。


  我微微沉吟,道:「師父。」


  「嗯?」


  「明日陪阿嫵去一個地方吧。」


  次日我起來時讓秋桃和冬桃幫我精心打扮了一番,我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問:「秋桃,你們覺得本宮長得如何?」


  秋桃笑了下,回答:「公主絕世無雙。」


  冬桃附和:「公主風華絕代。」


  我橫她們一眼,道:「怎麼不加一句千秋萬代?」兩人齊聲應道:「奴婢說的都是實話。」我就曉得這話不能問她們倆,不過也罷了。


  我又細細地打量了下自己,還是沒忍住去和白琬相比。


  我嘆了聲,總覺得白琬長得比我好看。


  我早已讓人備了車。


  今日十五,我和皇兄說我要去福華寺上香。君青琰也一道和我去福華寺。我想著既然要與君青琰表明心意,就該在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


  咳,雖說是佛門清凈之地,但的確是正道大師讓我結下這段緣分。


  我屏退了周遭宮人,連秋桃和冬桃都一併屏退了。我環望周遭,也不確定有沒有我沒發現的暗衛,我道:「師父,周圍還有人嗎?」


  君青琰瞥了眼,手中銀光微閃,道:「現在沒有了。」


  他看向我,問:「你有話想與為師說?」


  我點點頭。


  我踱了幾步,行到放生池旁,說道:「師父可記得當初阿嫵便是在這兒遇見你的?」我笑了笑,「後來我還把師父當成登徒子了。」


  君青琰道:「記得。」


  我說道:「不經意間已經過了一年,一年前阿嫵從未想過會有今天的際遇,也沒想過會拜師父為師,更沒想過會……」


  君青琰冷不丁地抓起我的手,我的話音戛然而止,「對師父動心」五字硬生生地吞入嘴裡。我瞪大雙眼,道:「怎……怎麼了?」


  君青琰道:「跟我來。」


  說罷,他拉著我步伐匆匆地繞過放生池,隨後徑直往前走。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師父未卜先知?曉得我要開口表白,所以打算先行一步?

  我道:「師……」


  「噓。」他輕輕地說。


  我只好跟著君青琰繼續往前走,不多時書十步開外多了道髒兮兮的身影。他衣著破爛,手中捧著一個飯缽。福華寺外有不少這樣的乞丐,趁著香客前來上香時,可憐兮兮地乞討。


  我不明白為何君青琰要帶我來見一個這樣的乞丐。


  君青琰道:「明玉,你可有覺得他有些眼熟?方才進福華寺的時候為師就覺得眼熟,如今想起來了。」


  我道:「阿嫵記性向來不好……」


  君青琰低聲道:「星華樓的小二。」


  我聽君青琰一說,立馬有了印象,再仔細打量,雖然面上髒兮兮的,但五官未變。我之前為了尋他,還畫了他的畫像,如今仔細對比,絲毫不差,就是那天在我的葡萄里塞字條的小二!

  我此時也沒有表明心意的心思了。


  我正愁著線索都被掐斷了,如今曾經斷掉的線索又回到我的眼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君青琰道:「你的侍婢跟過來了。」


  我望了眼君青琰,還未開口說話,他便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他微微頷首,隨即用蠱蟲暫時控制住了她們。我摸了摸袖袋,確認青蟲蠱尚在後,方緩緩地踱步前去。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還記得本宮是誰嗎?」


  小二緩緩地抬眼,眼神頓時一變,整個人露出誠惶誠恐的神色,身子抖如篩糠,他的嘴巴哆嗦著:「明……明玉公主。」


  他果然是知道我的身份。


  難怪當初在星華樓時會露出那般緊張惶恐的神色。


  他欲要逃跑,我往前一站,擋住他的去路,我輕描淡寫地道:「周圍都是本宮的人,你敢再動一下,興許等會雙腿就不是你的了。」


  他登時被定住,又抖了抖。


  遇到這種人是最好對付不過了,只要軟硬兼施,保證他一字不落地從實招來。我微微一笑,道:「不過你大可放心,本宮向來仁慈,只要你好好配合本宮,本宮保你性命無憂,知道了嗎?」


  他如小雞啄米式地點頭。


  我滿意地問道:「是誰給你字條?」


  他道:「是……是婦人陳氏。」


  我一怔,三駙馬的母親?


  我又問:「陳氏還說了什麼?」


  他道:「只……只交待了小人要悄悄地將字條送到公主手中。」我上下打量著他,又道:「你怎麼落魄成此般模樣?」


  他聽罷,眼眶竟是泛紅了。


  噗咚一聲,他跪了下來,猛地磕頭,道:「求公主救救小人。小人當初貪圖陳氏給的好處,才答應幫她跑腿兒,不曾想到後果如此嚴重。替陳氏辦完事後不久,就有人來追殺小人,小人逼不得已只能隱姓埋名乞討為生才避過了追殺。」


  我面色微變,想起了之前死得面目全非的黑衣人。


  我問:「是誰在追殺你?」


  他道:「小人不知,他們皆蒙著面。」


  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兇手果真不是魏青。


  倘若是魏青的話,此案已結,又怎會還有人去追殺小二?我沉吟了會,道:「你且放心,有本宮在,不會有人傷得你。本宮去與福華寺的方丈說一聲,你便先在福華寺里住下吧,佛門之地諒他們也不敢亂來。」


  我隱隱嗅到了一絲不尋常。


  三駙馬的母親陳氏定然知道了什麼,不然便不會搬離京城。


  他磕頭道謝:「公主大恩大德小人沒齒難忘。」頓了下,他又道:「小人還知道一事。」


  「哦?何事?」


  他道:「陳氏離開京城前小人剛好無意間看見了,小人聽到陳氏問車夫去蒼城有多遠。」


  安排好小二后,我與君青琰離開了福華寺。


  安排小二一事,我避開了秋桃與冬桃兩人。以往我當她們兩人是心腹,可如今卻不得不小心堤防。當初我為了尋小二,特地畫了他的畫像,然後交待了秋桃與冬桃兩人去尋找。


  可現在小二卻被人追殺,我不得不懷疑她們兩人。


  我腦子有些混亂。


  驀然間,我都不知道究竟誰可信誰不可信?

  君青琰問:「問到什麼了?」


  我壓低聲音道:「小二受三駙馬的母親陳氏指使,如今陳氏去了蒼城。」說到後邊,我的聲音越來越低。平日里在馬車我說話時也從未顧忌過外面的秋桃與冬桃,可現在我不得不警惕一些。


  君青琰注意到我的異樣。


  「你懷疑她們?」


  知我者師父也。我輕輕地點頭:「只是懷疑,還未確定。不過當初知道小二存在的人,也只有她們。若不是她們兩個,那便是她們無意間泄露出去。陳氏在蒼城此事,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我怕陳氏會像當初的黑衣人那樣死得面目全非,三駙馬已去,再添個陳氏,我這輩子心裡都會不安。


  君青琰道:「你卻告訴了為師。」


  我一怔,笑吟吟地道:「師父不一樣。」


  君青琰又道:「對了,你方才在福華寺里想與為師說什麼?」


  我的耳根微紅,道:「忘……忘記了,想起來后再告訴師父。」還是等兩位駙馬的事情水落石出后再與師父表明心意吧。不然這會還在為曾經是我夫婿的人憂心,口中卻與另外一人表明心意,對君青琰也不公平。


  我去見皇兄的時候,周雲易也在。


  身為我的頭號懷疑對象,我見到周雲易時心情有些微妙。周雲易含笑與我行禮,我勉強地笑了下。皇兄道:「又來討出宮令?」


  我輕咳了聲,最近出宮的確有些頻繁。


  我嬉皮笑臉地湊前去,說道:「非也非也,皇兄,阿嫵今日並非來討出宮令的。」


  皇兄道:「哦?」


  我道:「阿嫵聽聞蒼城有一處奇景,名字喚作血泉,一到五月時節,流出來的泉水是血紅色的,阿嫵想前去觀賞。若過幾日離開京城,啟程去蒼城,五月時便能到蒼城了,剛好可以見識見識血泉。」


  說這話時,我有些忐忑。


  我打小開始便從未離開過京城,也不知皇兄會不會應承。若……不會,我便……便纏到皇兄答應為止。


  我偷偷地看了眼皇兄。


  皇兄的眉頭果然如我所料那般蹙了起來,我拉住皇兄的胳膊,聲音軟了又軟:「皇兄就答應阿嫵吧,阿嫵見識過血泉后便立馬啟程回宮,絕不耽擱。皇兄若不答應阿嫵,阿嫵整日惦記著,若是惦記出個病來,皇兄也會擔心阿嫵。如此一計較,皇兄還不如應承阿嫵去蒼城呢。」


  皇兄還未說話,周雲易便輕笑了一聲。


  他對皇兄道:「陛下,上回的大案已結,不如便由微臣陪同公主前去蒼城。一路上也有個照應,陛下也能放心公主了。」


  我瞅周雲易一眼。


  他對我回以一笑。


  雖說周雲易也去的話是有些礙手礙腳,但是皇兄信寵周雲易,大不了去到后再甩掉他。我連忙附和道:「這下皇兄可以放心阿嫵了,有周大人在,又有侍衛跟著,阿嫵難不成還能丟在蒼城嗎?」


  皇兄的眉頭有所鬆緩,我曉得皇兄這會心軟了。


  我再接再厲,保證道:「阿嫵一定會早日歸來。」


  其實說起來,皇兄從小到大就是太擔心我了,總怕我哪兒碰著磕著了,我又非瓷器,怎麼可能碰一碰就碎了?


  不過我知皇兄也是為了我好。


  皇兄終於鬆口道:「罷了罷了,朕若不應承你,你怕會鬱結上好一陣子了。」皇兄叮囑道:「要帶上侍衛,還有暗衛,秋桃與冬桃也得隨身帶著,你是大安的金枝玉葉,到蒼城賞血泉,萬萬不得做出有損天家威儀之事。」


  皇兄又吩咐周雲易:「周卿,你好好照顧明玉,莫要讓她闖禍了。」


  我嘀咕了聲。


  又非垂髫之齡,哪會闖禍?

  此番前去蒼城來回需要三個月,蒼城離京城頗遠,為保安全,皇兄讓我像以前那般,讓冬桃扮作我坐在公主的輦車上,而我則在後頭不起眼的車輿里。


  秋桃也在前方侍候著扮作我的冬桃,周雲易的車輿也在前頭。


  他見我與君青琰同乘一車,眼神微微變了下。本來他也想擠上來的,不過我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君青琰是我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父女同乘一車有何不妥。


  我跟周雲易說這話時特地壓低了聲音。


  僅僅是說辭而已,我才不會當真,大不了就不當師徒,橫豎也是一句話的事情,再說皇兄打心底就不願承認君青琰是我師父,到時候我主動與君青琰斷絕師徒關係。


  沒有師徒的緣分,還有夫妻的!

  我心裡的小算盤打得嘩嘩響。


  我笑吟吟地上了車輿。


  君青琰望我的目光有了絲變化,他問:「周雲易怎麼也來了?」


  我道:「他不來,皇兄就不許我去蒼城,只好答應了。」


  我心裡頭喜滋滋的,我本以為君青琰不會陪我來的,可最後他還是來了。君青琰曾說過菀兒在皇城中,可如今他為了我離開皇城,陪我去蒼城,整整三個月。


  在他心中,我的地位也許比菀兒還要高。


  想起白琬,我也沒那麼緊張和忐忑了。到時候白琬尋到君青琰,即便坦白了身份,也未必能贏得了我。


  「在笑什麼?」他忽然問道。


  我笑眯眯地道:「第一次離開京城,心裡頭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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