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舒棠倚著門,蹲坐在屋外。天邊月朗星稀,濃郁的桂花香卻掩不住刺鼻藥味。


  三天前,她還在屋內守著。可後來白貴與她說,大公子傷勢尚未穩定,若一醒來就見到她,恐會影響病情。舒家小棠聽罷此言,又不想走遠,便老老實實地等在屋外了。


  此刻已是子時,方才司空來勸她歇息,舒棠拒絕了。她從沒見過這麼重的傷,流了許多血不說,背心的刀口,血痂與衣裳粘在一起,皮肉翻卷。


  舒棠頭一回思索,這世上,倘若雲官人不在了,她又當如何。可每每想到此,思緒便戛然而止。不敢猜想下去,也許是因為根本無法接受。


  月色靜靜地籠在舒棠身上,她的神色不見悲喜,只有抱膝的手握得很緊,指節發白。


  景楓站在不遠處,看到的便是這一副場景。同樣的不離不棄,一如三年前,有個姑娘抱著一張琴,穿過漫天烽火,來戰場尋自己。


  景楓走過去,默然片刻,將手裡的披風遞給舒棠,淡淡道:「先去歇著吧。」


  舒棠接過披風,搖搖頭:「不了,我還想陪雲官人一會兒。」


  景楓聽了這話,不由詫然。他撩起衣擺,在舒棠身旁就地坐下,笑道:「真想不到,大哥的性情古怪,倒也有人願意陪著他。」


  話說出口,沒有諷刺,反是欣慰。其實兩兄弟這一點上很相像,都以為這世上,最難遇到的,便是一個肯相伴相隨,不離不棄的人。


  舒棠偏過頭,語氣有點喃喃:「穆公子,你其實不姓穆對么?」


  景楓一怔。


  舒棠又垂下眸子:「七弦琴的事,我去問阮鳳哥了。他告訴我,你跟雲官人都是很不一般的人,具體是什麼身份,我沒有問。可是、可是他告訴了我一些別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


  「不如就直接問他。」景楓一笑,答道,「若心中有惑,不如直接問問大哥。」


  「畢竟,很多事到了他手裡,都能遊刃有餘。」


  舒棠聞言,先是愣怔,再點了點頭。少時,她似想起了什麼,竟笑起來:「穆公子也是明珠般的人品。我活到現在,就瞧見過兩個兄弟,跟雲官人和穆公子一樣有出息。」


  景楓不由好奇:「是誰?」


  舒棠頓時有點兒靦腆:「是、是兩個大人物。我小時候,因家裡窮,爹爹將我送入宮做小宮女。我就是那會兒,瞧見了大瑛朝的兩個皇子。」


  景楓聞言,喉嚨一噎,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你是——」


  卻見舒棠有點樂呵,獃獃的模樣正如當年被英大皇子掛在嘴邊的小傻妞。


  「說起來,那個大皇子還是我的貴人。」舒棠道,「當時家裡頭窮得揭不開鍋。我得罪了大皇子,沒領銀錢就溜出宮來。爹爹本是懊惱,後來不知怎地來了靈感,借大皇子的名目寫了個話本子,賣得極好,我們這才有了開舒家客棧的本兒。」


  景楓愣了愣,啞然失笑:「竟是如此,原來如此……」


  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誠然這神州天下,江河萬里,都在他英景軒的翻手覆手間,但始料未及的是南方小國一旮旯角的兩父女,卻能借著英景軒的名目發家致富,生機勃勃。


  「你爹寫得那話本子——」景楓饒有興趣地勾了唇,「等得空了,拿來與我看看。」


  雲尾巴狼足足昏迷了五天。因他身體底子好,五天後醒來,精神已大好了。白貴見狀,知他已無事,便喚舒家小棠去瞧瞧。


  彼時雲沉雅才服過葯,又躺下來。舒家小棠只當他傷重氣弱受不得刺激,進了屋,只躲在外間帘子后,探個頭瞧著他。


  瞧了半晌,見他氣息平穩,起伏有致,便放下心來,躡手躡腳地往屋外去。


  剛走了沒幾步,屋內一個聲音便悠悠響起。


  「去哪裡?看我兩眼便罷了?」


  舒棠一愣,回過身來。


  雲尾巴狼半撐著身子坐起來,拍拍床榻,笑著道:「小棠妹,過來。」


  舒棠走過去,見被衾滑下,先替雲沉雅將被子掖好,在他身旁坐下,仔細地看他臉色,問:「雲官人,你沒事了?」


  此刻是大下午,窗外秋光疏疏淡淡。雲沉雅大病初癒,臉頰消瘦了些,面色卻好,墨發未經疏離,垂落肩上,自帶一縷風流氣。


  雲沉雅避開她的話頭不提,卻道:「這幾日,我時而轉醒,卻不見你在身邊。嗯,這是怎得回事?」


  舒棠認真解釋說:「白老先生說雲官人你病情不穩定,受不得刺激,讓我等你傷勢緩和些,再來跟前伺候。」說著,她又指指屋外,老實地道,「不過,我都在外頭候著呢。」


  雲沉雅笑起來,又拍拍床榻:「坐近些,我瞧瞧。」


  舒家小棠挪進了一些。


  她這幾日睡得極少,眼眶處一圈黑暈。不過這會兒,她的精神頭倒不錯,想來是知道雲沉雅醒來,開心所致的。


  見雲沉雅打量自己,舒棠便端正坐好,一本正經的讓他看。


  雲尾巴狼失笑道:「白貴的擔心也著實多餘了些,你這副模樣,能讓我受甚刺激。」


  舒棠聽了這話,心中一頓。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的眸光黯下來,半晌不語。


  雲沉雅自是將她這副神色瞧在眼裡,然他卻毫不在意地道:「那你現在可以照顧我了?」


  舒棠趕緊點頭,道:「雲官人,你想幹啥,跟我說就是。」


  雲沉雅默了片刻,勾唇一笑。他朝床里挪了些,空出大片位置,溫聲道:「困了吧,一起睡。」


  舒棠一驚,臉上湧起一片紅暈。她吞了口唾沫,說:「我去外間小榻,睡在那裡便好。」說著,便要起身出門。


  雲尾巴狼悠悠地道:「你陪在我身邊,我若有個差池,也好有人端水送葯不是?」


  舒棠腳步頓住。


  雲尾巴狼又說:「再者說,我現下雖好了點,但一旦發燒或染上風寒,傷勢複發,又不知什麼狀況。有個人睡在身邊知冷知熱,豈不更好些?」


  舒棠猶疑了一下,回過身,又往床榻邊坐了。


  雲尾巴狼繼續道:「這床榻不大,除了我,至多能睡下一個姑娘。若你不睡在這兒,為了我的傷勢著想,只好另尋個丫鬟來睡。我與你,定是要成親的。可待會兒若來個丫鬟陪我睡一宿,難道我也要給她一個名分?」


  舒棠怔住。過了會兒,她彎下身,默默地把鞋脫了,掀開被衾,紅著臉道:「還、還是我陪吧……」


  雲沉雅方才喝的葯催睡,舒棠五天未有好眠。兩人皆睏乏,躺在床上,竟一齊一覺睡過去。


  這一覺甚是香甜安心,等舒棠被雲沉雅一陣壓低的咳嗽聲驚醒,已是中夜時分了。


  熬好的藥用暖玉壺保溫著。舒棠連忙下床給雲沉雅倒了一碗葯。看他喝完,又去斟了盞清茶給他。


  雲尾巴狼將清茶喝了一半,又遞給舒棠。


  窗欞有月影。月色投在清茶水裡,如碧波輕晃。


  舒棠將茶水喝了,又斟滿,放在床邊的小几上。卻聽雲沉雅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說:「我從前總想,怎樣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現如今想明白了,有個人,夜裡醒來,能與我分飲一盞清茶便好。」


  舒棠的手一顫,幾滴水從茶壺裡濺出來。


  身後有氣息漸近,一個手臂環住腰間。身後的氣息清新而溫暖,雲沉雅將頭埋在舒棠的脖頸與鎖骨間,低喃道:「你呢?怎樣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脖間的氣息微癢。舒棠回過頭,與他對面坐在床榻上。


  兩人離得極近,舒棠低低地說:「我……跟著雲官人。」


  吐氣如蘭,蘭香迎面撲來。雲沉雅一愣,目光落在她脖頸間,盈閃的一滴水珠。他忍不住輕嘆一聲,慢慢靠近。


  舒棠一怔,連忙喊道:「雲官人,那個,其實我——」


  可這時,雲沉雅已然垂下頭,將那水珠吮入舌尖。


  舒棠頓時渾身一顫,雲沉雅也渾身一顫。


  還未等舒家小棠反應,雲尾巴狼忽地扯過一條被衾,將舒棠一裹,啞聲道:「我……對不起……」


  舒棠呆了一下,將籠在身上的被衾理了理,微紅著臉,壓低聲音道:「雲官人,你的傷還沒好……」


  雲沉雅一愣,勾起唇角,笑了起來。想起她今日白天一閃而過的異樣,往床上一躺,頭枕著手臂,問道:「你方才,想跟我說什麼?」


  舒棠也一愣。少時,她幫雲尾巴狼將被衾掖好,在他身旁躺下,道:「雲官人,阮鳳哥跟我說,我娘親是水嫿,是北國一個很不一般的人物,她的女兒,只能嫁給北地的人。可是雲官人是瑛朝人,所以……」


  雲沉雅聞言,沒有出聲。


  舒棠轉頭,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直愣愣地望著屋樑:「這樁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可是我後來又想,無論我娘親是什麼身份,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生在南俊,長在南俊,我……」


  「你娘親是水嫿,北地公主。」雲沉雅也望著屋樑,淡淡將話頭接過。


  「北地與大瑛,與南俊都有所不同。他們那裡,將皇帝王爺之女稱為郡主。而所謂的『公主』其實是另一個別稱。」


  「數百年前,北十二國都是游牧部落。北方領土之上,只有一個大國,名為北國。後來十二部落逐步強大,不再聽任北國之主的話,反倒為擴大自己的勢力,互相爭戰廝殺。」


  「北國之主表面坐視不管,實際上,卻暗中派人分助各國,將十二部落的勢力保持在同一水平。如此一來,長久爭戰的接過便是全敗俱傷。這時候,北國之主才出面要一舉剷除這十二部落。」


  「十二部落自是不願家毀人亡,他們要求與北國之主做交涉。」


  「北國之主的條件是,要十二部落交出兵力,立聯兵之符。以北國帝王之女,北地公主的血做聯兵符之引。」


  「那時的北國之主雖是明君,但是後來繼位北主卻昏庸,無力震攝十二部落。」


  「於是,十二部落用重新起事,建立北十二國。只是聯兵符這一傳統與北地公主的血脈,卻幸免於難,代代相傳了下來。」


  「以至於後幾百年,神州之土上,古越國被滅,大瑛朝取而代之。古越國的皇室後代逃亡之時,在南俊又起紛爭,兵伐混戰,南土之上血流漂杵。」


  「南地的人在水深火熱之中,為求安寧,只好效仿北國的辦法。請北地公主賜血,立南聯兵符,力求集合兵力,建立盟約,天下太平。」


  「所以,所謂北地公主,並非是真正的公主,而是守護聯兵符活血的人。她世代只能嫁北國十二國皇室之人,若然有后,男嬰即刻處死,女嬰則承襲延續聯兵符的使命。而你的親娘,便是這樣一位北地公主。」


  雲沉雅說著,偏過頭,看向舒棠:「只是不知因何緣故,她竟逃離北地,來到南俊市井間誕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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