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自舒家小棠將七弦琴帶回家,有好幾日,舒三易都是一副茶飯不思的模樣。舒棠雖覺困惑,然也只是將這困惑揣在心裡,並不詢問。


  七夕過後,天又熱過幾日,之後便涼了下來。


  這一日,天氣陰沉,西邊的雲壓得極低。棠花巷子在城東,呼呼風聲穿巷而過。舒棠推窗探了個頭,見屋外是欲落雨的樣子,連忙去院里將衣服收了,又將兔籠子提回房裡。兩隻灰爪兔覺得餓,聚在籠子前,巴巴地將舒家小棠望著。舒棠又跑去膳房,為它們備了些青菜蘿蔔。


  如此忙活一番,已是午過,膳房裡的八寶粥也咕嚕嚕地熟了。


  舒棠炒了倆小菜,去敲舒三易的門,喊他吃飯。但是喊了良久,舒家老先生卻沒應聲,舒棠猶豫一下,自個兒在膳房裡吃罷,將八寶粥和菜食另盛在碗碟里,給她的爹爹留著。


  舒家小棠正在膳房裡收拾,忽聞院中傳來腳步聲。她回頭一瞧,只見雲沉雅正倚著門檻,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他抬扇遙遙指了指舒家客棧,道:「方才我見跑堂的在打瞌睡,客棧往後院的小門虛掩著,便直接過來了。」


  舒棠笑起來,點了下頭,說:「雲官人,你等等。」


  她將洗凈的碗甩了甩水,又用抹布抹乾,一一放入櫃中。解下圍裙,掛在膳房壁上,舒家小棠有些興奮地跑到雲沉雅跟前,問道:「雲官人,你怎來了?」


  雖是尋常人家老實又傻氣的姑娘,可綻放出的笑容,卻猶如秋水映月,明麗純凈。


  雲沉雅微微眯眼,伸出手,將她唇角沾著的水珠子抹去,又悠然道:「來瞧你。」說著,他直起身,又往院內望去,納罕道:「怎不見舒老先生?」


  舒棠聞言,眸色隨即黯淡。她垂下頭,低聲說:「這幾日,爹爹都不開心,關在房裡。」


  雲沉雅一愣,訝異挑眉:「哦?」


  這會兒,舒棠卻像想起什麼事兒,拍了把腦門子,跑去灶台前。鍋蓋揭開,一股甜飯香隨即飄出。舒棠拿鏟子在鍋里攪了攪,回頭問說:「雲官人,你吃過了么?」


  其實今日雲尾巴狼一大早便出了門,路上徘徊良久,覺得肚子餓,便尋了家酒樓用過午膳。只是舒家小棠這麼一問,他又被甜飯香勾起好奇心,也走去灶台前,探頭問:「你煮的是什麼?八寶粥?」


  舒棠自鍋里舀出一小鏟,伸到雲尾巴狼面前,道:「雲官人,你嘗嘗?」


  雲沉雅從小養尊處優,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直接從鍋里舀了東西,送到他嘴邊。他愣了半晌,嘴角竟抿出一笑,嘗了嘗。


  舒棠見他這副樣子,心裡便樂了。她亟亟蹲下身,將風箱推拉幾下,一邊添柴生火,一邊道:「雲官人,你等等,八寶粥有點兒涼了,我燒熱乎了給你吃。」


  她這副忙活樣,瞧得雲尾巴狼很是好笑。他將摺扇收了,撩了衣擺蹲在舒棠身邊,好奇地瞧著那生火的風箱。


  思量片刻,雲尾巴狼忽又笑問:「怎麼大中午卻喝起粥來?」


  他這一問,本是不經意的一問,可舒棠聽了這話,臉上的神色一僵。她拍拍衣擺,站起身,將鍋蓋掀開,輕聲地說:「因爹爹最近胃口不好,只能吃些軟和的東西。」


  雲沉雅一頓,跟著站起,詫異地問:「舒老先生怎麼了?」


  舒棠扁著嘴,又回身去看那鍋粥,過了須臾,才悶悶地道:「那天我將七弦琴帶回家,爹爹見了后,就不大開心。當天晚上,他喝了一夜酒,把胃喝壞了,這幾天,他都悶在屋裡不出來。」


  雲沉雅的瞳孔猛地收縮,他雙眸一眯,餘光掃向院外舒三易緊閉的房門。


  膳房裡安靜下來,只有煮八寶粥的咕嚕聲,和灶台下,突突的燃火聲。


  良久,雲沉雅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心裡頭也漸次明白過來。他拂袖笑了笑,溫聲道:「小棠,別擔心。」


  舒棠仍悶悶站著,好半晌,才重重點了下頭。


  雲沉雅又笑了一下,接著道:「七夕剛過,舒老先生……怕只是思念你娘親了,過幾日就會好了。」


  舒棠抿抿唇,心裡依然有點悶,又重重點了下頭。


  雲尾巴狼樂了,他看了眼咕嚕嚕冒泡的八寶粥,挑扇隨意指了指,緩聲道:「好像熟了,再不請我吃,就煮幹了。」


  舒棠聽了這話,恍然回過神,她「啊呀」叫了聲,蹲身將灶火熄了,從鍋里盛了一碗粥,放在嘴邊吹了吹,遞上前:「雲官人,小心燙。」


  雲沉雅接過碗,拿著勺子舀了兩下,米香甜香撲鼻而來。


  卻聽那頭,舒棠又喜滋滋地道:「雲官人,我給你兌些酒好么?我從前嘗過,兌一點葡萄釀在八寶粥里,很好吃的。」


  雲沉雅抬眼看向舒棠,微點了下頭,深邃清雅的眸子里流轉著笑意。


  舒家小棠大喜,隨即跑出膳房。


  屋外沒落雨,雲散了,天晴了。雲沉雅看著舒棠的背影沒入一片燦爛的夏光中,臉上的笑意漸漸斂起。


  他沉了口氣,兀自站了一會兒,可垂眸看向手裡的八寶粥時,唇角又重新牽出無奈而稍顯寵溺的微笑。雲沉雅將碗放下,跟出門去。


  海棠花謝了,枝頭撐出大片大片的綠葉。舒棠蹲在海棠樹下,正拿了個石塊,刨刨弄弄。


  雲尾巴狼覺著狐疑,走近問:「你這是……在尋酒?」


  舒棠點了點頭,又蹲著挪到海棠花樹的另一側,繼續翻找:「家裡有好幾壇果酒,怕放在酒窖里跟沉棠酒竄了味兒,尋常都在膳房裡收著。這幾日,為了不讓爹爹喝酒,我便將果酒埋來樹下。」


  說著,她又抬起頭,茫然地左看右看:「奇怪,那壇葡萄釀埋哪裡去了?」


  雲沉雅沉吟一番,問說:「你埋酒時,可曾做過什麼記號?」


  舒棠連連點頭,說:「桂花釀,我系了根紅繩子。桃子釀,我系了根藍繩子。還有米酒,我系的是白繩子。不過兌八寶粥,還是得找葡萄釀,我在那罈子上系的是黃繩子。」


  雲沉雅聞言,眉梢輕輕一抬。雖非雨天,但因這幾日天氣陰沉,樹下土壤一直微濕,呈淡淡的黃。雲尾巴狼忽然思及三年前,舒棠一身艷黃如絲瓜花的衣著,心裡頭恍然大悟。


  他目力極好,四下望去,便在一棵海棠樹下瞧出蹊蹺。雲尾巴狼走過去,牽著繩,微微使力一扯,將酒罈托在手裡,笑問:「可是這壇?」


  舒棠一愣,驚喜道:「你怎麼找著了?」


  雲沉雅左手托著罈子,右手將壇口處的繩子捋了捋,笑說:「這繩子本是明黃,夜裡露水重,沾染幾日露汽褪了色,便跟土壤一般無二,找起來,是要費力些。」


  舒棠笑逐顏開,又蹲身挪去埋葡萄釀的地方,一邊用石塊鏟土將坑填平,一邊道:「雲官人,你等等,我馬上就好。」


  雲沉雅看她忙活了一會兒,遂又抬起頭,朝院內望去。目光掠過周遭,卻在舒三易的房門上微微停住。雲尾巴狼心中一頓,猶疑了下,終是慢慢問道:「小棠,我問你幾樁事。」


  舒棠一邊鏟著土,一邊歡欣地答:「哎,你問。」


  「你……真不會撫七弦琴?」


  舒棠將石塊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泥,站起身:「真不會。」


  「那你,可知道你娘親是誰?她生前可曾喜歡七弦琴?」


  雲沉雅問這問題時,舒棠正在拍粘在衣擺的泥。她本是笑著的,可聽了這話,她臉上的笑容便僵在嘴角,手裡的動作,也停住了。


  風拂過,揚起雲沉雅的衣袂,將舒棠的鬢髮吹至唇畔。


  舒棠抿了抿唇,忽又垂著頭,繼續去拍身上的泥,過了片刻,才低聲答:「他們說我娘親叫做鴛鴦,不過爹爹沒提過。我娘親的事,我爹一點都沒跟我提過。」說著,她又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向雲沉雅,眸里閃著委屈的光,輕而又輕地添了句:「真的。」


  一句「真的」,聽得雲沉雅心中發澀。他愣了一下,輕聲道:「小棠,其實我只是……」


  然而舒棠不等他說完,便從他手裡接過酒罈,垂著頭,弓著背,往膳房走去了。


  雲沉雅怔怔看著她。


  她每回都這樣,難過的時候,背影像個小老頭。


  八寶粥摻了點葡萄釀,清新醉人,可雲沉雅卻吃得味同嚼蠟。他喝粥的時候,舒家小棠搬了根板凳坐在膳房門口,看著院裏海棠,看著天邊雲頭,獃獃的模樣。


  可偏偏,就是她這副又呆又傻,不做出絲毫神傷的神色,令雲沉雅的心中難過起來。


  下午的日頭又暗了些,雲沉雅走前,舒家小棠跑去院房口,拿了他的傘遞給他,低聲說:「你的傘,別忘了。」


  雲沉雅看了眼那把傘,撐出一枚笑,說道:「對了,我今天來時,城中一直在下雨,走到城東,卻沒見落雨的痕迹。」


  舒棠垂著頭,低低「哦」了一聲。


  雲沉雅心中又澀又悶,亦垂眸道:「小棠,陪我走走,可好?」


  棠花巷子靜靜的。殘夏時節,伸出牆外的枝頭,落了一地的花。風卷花瓣,夾雜著水意,撲面清新而溫涼。


  舒棠隨雲沉雅走了一段路,抬頭只見他背影修長如玉樹,不似凡間人。


  可就是這麼一個風華天下的人,有時候,卻讓人覺得不可靠近。舒棠在巷子口頓住腳,輕輕拉住雲沉雅的衣袖,喚了聲:「雲官人。」


  雲沉雅的腳步也停住,他輕輕「嗯」了聲,迴轉身來。


  舒棠垂著頭,問:「雲官人,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雲沉雅看著她,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沒有。」


  舒棠抿起唇,唇色微微泛白。雲沉雅看得心中一疼,伸出手,撫上她的臉,手指在她的唇間輕輕掠過。


  舒棠沉默半晌,又道:「雲官人,那把七弦琴的事,我真一點都不知道。」


  雲沉雅苦澀一笑,垂眸卻見她緊抓著自己衣擺的手,指節發白,微微顫抖。他目色滯住。須臾,雲沉雅捉住她的衣腕,將她抓著自己衣擺的手慢慢移開。


  舒棠手心一空,心中也是一空,她抬起頭,怔然地將雲沉雅望著。


  只見他笑得繾綣,如玉溫良,伸手在她腰間攬過,舒棠便沒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雲沉雅垂頭在她發間一吻,輕聲說:「我沒有不相信你。以後,無論小棠說什麼,我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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