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翌日清早,司徒雪手捧一簇木槿穿過巷弄,撞上迎面走來的司空幸。
木槿嬌艷,將司徒雪的臉映襯得明麗動人。司空幸見了,頓時有點無措。他素來有輕微的花粉症,這會兒忍了忍,還是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司徒雪一愣,將木槿拿開了些,道歉說:「對不住。」
司空幸有點尷尬,伸手摸了摸鼻子,看著她面若槿花的臉頰,又不禁道:「往常見慣了你舞刀弄槍,不曾想你也喜好這些花草。」
巷弄狹小,司空幸說罷,側過半邊身子,讓司徒雪先過。司徒雪聽了他的話,有些詫異,走過司空幸身邊時,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自己手裡的木槿,搖了搖頭,說:「我采這木槿,並非為自己,是為二公子。」
司空幸剛要舉步走,聽了這話,面色僵住。
司徒雪說:「這幾天,二公子總時不時來鋪子門口看這木槿,想來是喜歡這花。我方才見今日的木槿開得好,便采些與他送去。」
司空幸又怔了一下。風過巷弄,木槿花枝搖曳,他的眸色黯淡下來。沉默片刻,司空對司徒雪點了下頭,與她擦肩而過,往鋪子的方向走去。
司徒雪覺察出司空的異樣。今日一大早,她本來在鋪裡頭幫忙。雲尾巴狼出門轉悠時,讓她摘些木槿花,給景楓送去。司徒雪被雲沉雅一提醒,這才想起二公子似乎對木槿情有獨鍾。她剛采了木槿,便在巷弄里碰見司空幸,誰知……
司徒雪思及此,心中一頓。她回頭往巷子望去,空蕩窄弄,日頭拉下長長的斜影。司徒雪猶疑了一下,又折返回去。不知怎地,總想再跟司空解釋解釋。
剛到街口,有一小廝裝扮的人將司空幸攔住,哈腰點頭道:「司空公子,借一步說話。」
臨江街頭一株綠楊下,小廝左右看了看,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交給司空幸。
那匕首外觀樸實,唯獨刀柄處,有七星映月的圖案。司空幸見了匕首,猛地一驚,他抬頭怔然看著小廝,問:「你是何人?!」
小廝不答,躬著腰,雙手攏在袖子里,湊近說了句:「半個時辰后,西槐街六十二戶。」
說罷這話,他再左右一瞧,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了。
司空幸手持匕首,怔仲地立在原地。片刻,他眉頭一皺,腳尖頓地,騰身而起,倏然消失在這清晨尚且寂靜的長街。
風吹綠楊,葉葉聲聲。不遠的牆頭背後,繞出一人。司徒雪安靜地站著,望著前方楊樹,眸色明滅不定。片刻,她默然吁了口氣,剛迴轉身,卻被眼前人嚇了一跳。
「大、大公子?」
調侃的笑意從雲尾巴狼的嘴角蔓延開,可他的眼神卻十分冰冷。
他瞟了眼臨江街口的綠楊樹,又將目光停留在司徒雪手裡的木槿,撐開摺扇,懶洋洋招呼了聲:「早啊,司徒。」
西槐街六十二戶是一家廢棄的宅院。司空幸推門而入,陳舊的木門發出「吱嘎」一聲。院中荒蕪,雜樹生花,飛蓬亂長。
司空幸猶疑一瞬,忽聞耳畔勁風起,他側身一閃,避過凌厲的一掌后,又騰身落於院內。
出招之人見他武功利落卓絕,不由發出一聲讚歎,閃電般掠到他身後,又再次發難。
司空幸眉頭皺得更深,他薄唇抿緊,一言不發。片刻間,二人便過了十餘招。出招人越打越興奮,手中寒光一閃,忽然之間,一把雙刃匕首便出現在他的掌心之中,與此同時,他高呼一聲:「二哥,用你的匕首,我們來好好打一場!」
司空幸聽得這聲「二哥」,目光滯了一下,眼見著司空宇攻到面前,他忽一轉身,拔出腰間長劍,以劍鞘擊向司空宇的手背。
司空宇吃痛地叫了聲,手中匕首訇然落地。
司空宇愣住,少時,他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抬眼去看司空幸,喚了聲:「二哥?」
司空幸負手而立,沉默不語。司空宇眸色黯淡,彎身去拾撿地上的匕首。那匕首的柄處,也有七星映月的圖案。
廢棄的院子中,兩兄弟對面而立,沉默不語。
過了片刻,司空宇卻大笑起來,他又看司空幸一眼,撩起衣擺,走去院子的東南角,在一棵梧桐樹下大喇喇地坐下,手在背後一繞,便變出一壺酒來。
酒壺在手裡拋了拋,司空宇朝司空幸一眨眼,說:「二哥,來喝酒!」
司空幸沉默了一會兒,唇角也勾出一個極淡的笑,「嗯」了一聲,坐去他身邊。
太陽毒辣,院中草木都沐浴在熱浪中。唯獨梧桐樹下陰涼,兩兄弟傳著酒喝,你一口我一口。
酒過三巡,司空宇笑說:「二哥,我們三兄弟,就數你最木訥。從前同在大瑛禁宮做護衛時,你曾問我,何以每次都能從樹后變出酒來,時隔這麼多年,你猜到沒有?」
司空幸接過酒壺,飲了一口,點頭道:「嗯,你事先偷了酒,埋在樹下,酒壺口穿了根線。要變酒的時候,你只需尋到線頭,使內力一提,酒罈子便能被你變出來。」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兄弟是孤兒,自兒時,便被人送去宮裡做護衛,學武藝。三兄弟中,屬大哥最沉穩,司空幸木訥,司空宇淘氣。學做護衛很苦,司空宇閑暇之時,便偷些吃食分給三兄弟。而他最喜歡偷的,還是宮裡的瓊漿玉液。
司空宇哈哈大笑,他飲口酒,伸袖子抹了把嘴,道:「我今日出門,就跟大哥打了個賭,賭你猜沒猜出我當年的戲法,大哥說你沒猜出來,我說你猜出來了。哈哈,我果然猜對了!」
司空幸愣了一下,轉過頭去,問道:「大哥?他還好嗎?」
「不好。」司空宇眸色一沉,他偏過頭,瞟了司空幸一眼,又無所謂地拍拍腿背,「幾年前,我們為六王爺辦事兒,遇到突襲,大哥他為了保護我,中了兩箭,腿廢了。」
司空幸心中一緊,怔然看著司空宇。
司空宇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兒,在手中掂了掂,朝前拋去。石子兒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木門的門環隔空穿過。司空宇見狀,不由欣然一笑。
「不過那以後,六王爺便賜了我與大哥一處宅子,宅子大小,跟這座廢院子挺像的。大哥閑來無事,在宅前種了三株綠楊樹。他說……」司空宇一頓,轉頭看著司空幸,「等以後,二哥你也回來了,我們三兄弟便住在一起,做點小營生。」
司空幸聞言,也溫聲笑道:「大哥是個可以閑下來的性子,你卻不是,你能放下六王爺貼身護衛的身份,去過尋常日子?」
司空宇滯了一下。片刻,他將酒罈子「鏘」得往地上一放,面對司空幸而坐,認真點了下頭:「二哥,我能。」停了下,他臉上微紅,又說,「我瞧上了一姑娘,那姑娘不喜歡我這種打打殺殺的生活,我答應她,日後不做護衛了,只隨大哥做些小營生,跟她提親去。」
司空幸愣住,片刻,他抬起拳頭,在司空宇肩膀上錘了一下。
兩兄弟同時一頓,相視大笑。
司空宇笑了一會兒,又將笑意斂住,說:「二哥,你也回來吧,隨我們一起。六王爺答應我了,只要你肯回來。只要我們兩兄弟聯手,辦完這最後一樁事。日後天高雲闊,我們便再不欠他的了。」
我們便再不欠他的了。
一個「欠」字,在司空幸心裡激起漩渦。有多少年,他都沒有再可以想起這個字。
小時候,三兄弟是孤兒,被一戶人家收養。後來,那戶人家落敗,要將三兄弟送入宮學做護衛,換些維持生計的銀子。大哥便對兩個弟弟說,我們要去,因為我們欠他們的。
六王爺與司空三兄弟的「欠」,源之一壺酒。
那時候,司空宇偷酒與兩兄弟喝,被宮中太監發現。護衛偷酒,本不算重罪,只因那酒是珍貴的貢品,所以要一人仗責八十棍。三兄弟年小,仗打八十,等同於要了他們的命。但是彼時,恰逢六王爺來訪大瑛,在宮中見三兄弟受難,心中不忍,便要保他們,說是見三兄弟天資極佳,想要問昭和帝討了他們,帶回南俊。
因那陣子,司空幸已然是英景軒的貼身護衛,六王爺討不走他,而是帶走了司空宇和司空博兩人。偷酒的罪,也就不了了之了。
說起來,南俊的六王爺杜涼,對司空三兄弟,確有救命之恩。司空博和司空宇因欠了他一條命,之後跟在六王爺身邊,也格外賣力。
司空宇見司空幸沉默不語,便接著道:「二哥,六王爺厭倦朝廷天下紛爭,聯兵符一事畢,他也會辭官歸田,從此不問世事。你回來,我們一同助六王爺保住聯兵符,好不好?」
「好不好」三個字說出口,司空宇的語氣軟了下來,像在懇求。
從前調皮又桀驁的弟弟,何曾有這樣低聲下氣的時候?
司空幸心中忽地有點難過,可是,片刻后,他道:「我是大瑛護衛,跟在大皇子身邊十餘年,他要做的事,他要守護的江山,我理應為之肝腦塗地。」
「二哥!」司空宇倏然起身,急聲道:「什麼江山?這天下,不過是誰勢力強大,誰就做主江山。你我兄弟三人是孤兒,連自己是哪國人都不知,何來一腔熱血要替人守護江山?」
「那麼你呢?」司空幸抬頭看向司空宇,「你又何以要幫六王爺守住聯兵符?參與到這樁事中?」
司空宇皺眉道:「我幫六王爺,是因他曾救過我的命。退一萬步說,聯兵符本是南俊國之物,如今,英景軒他假借名義要毀掉它。南俊水土養育我這麼多年,我難道不該幫六王爺護住它?」
司空幸沉默半晌,拍了拍衣擺,他直起身,看了眼司空宇,垂眸道:「大公子要毀掉聯兵符,是因大瑛有亂黨,亂黨會利用聯兵符,聯合南北兵力,謀權篡位。大公子此舉,也不過是不想大瑛萬民,陷入水深火熱的戰亂中。」
語罷,司空幸再默片刻,沉聲說了句:「道不同,不相為謀。」說著,他轉身,便朝院門走去。走了幾步,司空幸忽又回過頭,淡淡道:「等這事畢,我……去看看你和大哥。」
司空宇聽了這話,不由朝後退了兩步,他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低聲問:「二哥?你這般做,只是為……一個忠心的忠字?」
司空幸腳步頓住。
「自古忠義兩難全。說起來,二哥你站在英景軒一邊,不過是為一個忠字,可另一邊,卻有六王爺對你的救命之恩,有我們三兄弟的情誼,更有……你三弟我司空宇的一條命。」
司空幸瞳孔猛地收縮,他回過身來,震驚道:「你說什麼?」
司空宇閑閑倚著大樹,笑起來:「呵,誰讓英景軒那麼傻,公開了自己的身份?這麼一來,你們要救方亦飛,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吧?」
司空幸怔然道:「你們知道了唐玉和我們的約定?」
司空宇笑道:「所以,二哥,到時候,你會幫哪邊呢?你若能來助我一把,那英景軒頂多受個重傷,聯兵符的事上,可能會受些阻力。可你若仍是忠心耿耿效忠英景軒,那麼賠上的……」司空宇眼神一厲,一字一句地說,「就是我司空宇的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