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京華城西,有座新開的樓子。樓高三層,正門臨街面市。
雲尾巴狼左右逛,在這樓前頓住腳,合了摺扇朝匾額上虛點三下,念:「望歸樓,好名字。」
司空幸和司徒雪沒反應,白貴湊上來,恭維道:「老奴與少爺想到一處去了,也以為此名曼妙。」
卻說這一趟,雲沉雅化名「雲曄」雲大少,隨行三人與他一齊改名不說,還紛紛易容。因易容撒謊等詐術,需亦假亦真才能欺騙群眾,故而雲尾巴狼等人雖則易容,但貌相變化卻並不很大。
雲沉雅仍是翩翩公子。司徒雪依舊冷麵美人兒。白貴老管家還是個老叟。司空幸因屢次不爽雲沉雅,不慎遭尾巴狼報復,易容時,眉毛被挑高畫粗,原本一幅好樣貌愣是變得凶神惡煞。
再說改的諢名。雲沉雅為雲曄,司空幸與司徒雪換成司幸司雪,白貴不變。
一路四人同行,關係也編了個幌子。入得南俊時,雲尾巴狼本讓兩個護衛扮夫妻,怎奈司空幸與司徒雪,一個是木頭,一個是冰塊,湊了一起,十天說不上十句話,委實沒個夫妻樣。尾巴狼百般無奈,只好讓司徒雪與自己搭配,將司空幸趕去做大哥。
如此種種,便有了今日這般,雲曄大少爺領著他的少夫人,大舅子,老管家,一起逛入望歸樓。
三月初一,春日未時,樓外車馬喧,樓里人聲沸。
雲沉雅夾著一杯酒,把玩兩下,小酌一口,問:「可有法子了?」
此言出,桌上三人的動作均是一頓。半晌,白貴若無其事夾了菜,道:「老奴以為,大隱隱於市,此處甚好。」
雲尾巴狼一笑:「落腳處有了,法子呢?」
這裡問的法子,是他此次來南俊國的目的——為將與聯兵符相關的人事斬草除根,從而神州大瑛,再也不受兵符的威脅。
只不過,兩年多前,雲尾巴狼的背後,有南俊皇族撐著。而今,方唐秋三家已被瓦解,如此再尋聯兵符的餘孽,便礙不著南俊皇家的事兒,是以這廂行事,需得格外慎重小心。
司空幸道:「屬下以為,此事不必急,也急不得。為防打草驚蛇,不如從明察暗訪開始,一點一點摸索。」
司徒雪「哼」了一聲:「大海撈針,探到何時?」
司空幸被她一堵,一時沒了言語。他暗自思索了番,本想再作解釋,可一抬頭,見雲尾巴狼正饒有興味地觀察他的反應,不禁閉了嘴,悶頭喝起茶。
雲沉雅一本正經將摺扇合了,往桌上敲敲,曖昧一笑:「你們不要拌嘴嘛……」
司徒雪一愣,司空幸一嗆,白貴驚得一哆嗦。其實一路來,雲沉雅閑著無聊,也不時調侃這二位。但事實上,兩護衛間的關係一如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得很。
白貴講究和諧共事,咳了兩聲,直接轉話題,「那少爺以為……」
「也別想太遠,先說眼下。」雲沉雅翻了三酒杯,慢騰騰斟起酒來,「闊別兩年余,如今也算初來乍到。我們人生地不熟,是該按兵不動。可按了兵,不動太久,也會惹人眼,最好是找樁事做……嗯,不如……」
其餘三人聽到這,均斂了心神,誰想雲尾巴狼就此打住,推給他們一人一杯酒,笑眯眯地說:「嘗嘗。」
幾人面露狐疑之色,互看了一眼,舉杯小品幾口。
「這酒……」除卻司徒雪,司空幸與白貴不約而同皺了眉。
雲沉雅揚起眉梢:「說。」
司空幸道:「這酒味烈,卻也甘醇芬香,味道似曾相識,按理說……」
「按理說,我們不應當在南國喝到這種酒。」白貴「嗒」地將酒杯往桌上一放,下了定論。
雲沉雅點頭笑了笑,又側目看向司徒雪,「你以為呢?」
司徒雪秀眉蹙起,思量半晌道:「屬下甚少飲酒,不覺其中蹊蹺。若硬要說特別之處,只覺此酒好喝,甘冽中略帶獷博,但也不失醇甜。」
「確實如此。」司空幸眼神一動,恍然憶及一樁事。他看向白貴,「兩年前,我隨大公子至北荒。曾有一處人家拿釀酒招待我們。那酒的滋味與眼前的這杯不像,但其中的獷烈之味,卻如出一轍。」
「是了。」雲沉雅點頭,也看向白貴,「可能嘗出釀酒的原料?」
白貴精通醫術,對制茶釀酒之術亦有造詣。他再品一口,深思道:「不曾想,這南方的酒里,竟摻雜了北地的青稞。」
雲尾巴狼笑起來。他抬了手,招呼來一跑堂的,打賞一錠銀子,問說:「你們這酒甚好,有什麼來頭沒有?」
那跑堂的將銀子擱手裡掂了掂,放在牙間一咬,雙眼登時閃亮起來。
「嘿這位爺可真大方!不瞞您說,我們這兒賣得這沉棠酒,可是京華城排得上名號的。一月至多二十七壇,要是賣完了,不好意思,您只有下月再來。」
停了一下,跑堂的又諂媚道,「不過這酒貴,能買的起的也不是個平凡人,爺您今日撞上了,碰巧喝了,倒是個難得的緣分。」
說起來,雲沉雅點「沉棠酒」也真是個緣分。入酒樓時,菜牌子一路望過去,不知不覺就喊了這個名兒。
雲尾巴狼稍一晃神,扇子擱手裡摩挲兩下,又作出一副笑顏:「那這酒的來頭……」
跑堂的機靈,不等他問完,便順著話頭往下猜:「這位爺想知道這酒的來頭?」
白貴看了雲沉雅一眼,又往跑堂的手裡塞了三兩銀。
「實不瞞您說,我們這望歸樓有倆掌柜,大掌柜管樓里的生意,二掌柜曹先生才專管這酒。爺您今日可算來得巧,曹先生恰好在。若逢上他不在,便是我們知道在哪裡尋棠花酒,也不定能買來。」說著,跑堂的又看雲沉雅一眼,識趣地道:「小的這就為爺去叫曹掌柜。」
待跑堂的走遠,雲沉雅慢條斯理展開摺扇,搖了搖,彎起雙眼:「一月二十七壇,一年就是三百來壇,這數目,可不小。」
司空幸點頭:「釀這酒,需要北荒的青稞麥,而南俊並無青稞。」
司徒雪一愣,不禁道:「也就是說,這個釀酒人,每年都有法子弄到大量的青稞。所以,這釀酒之人,必定越過神州大瑛的沄河界,跟姬州北荒,抑或窩闊國人,有生意買賣的關係。」
白貴怔然道:「南俊國的聯兵符已毀,想要修復聯兵符,必須借北地之力。因此,想要找聯兵符的餘孽,南北買賣是一個入手點……」
雲沉雅笑了一聲,「巧的是,釀這酒的人,與北荒乃至窩闊,恰好有著生意往來。」
看了看桌上的酒,白貴吸了口氣:「踏破鐵鞋無覓處,大公子委實英明,竟順藤摸瓜找出一條線索。」
雲尾巴狼勾了唇:「不一定真是線索,碰碰運氣罷了。」
少時,大堂二樓便下來一人。三十來歲的漢子,尋常樣貌,極好的脾性。這人便是望歸樓的二掌柜,曹升。
既然抓住了沉棠酒這一條線索,雲尾巴狼索性借口做酒水生意,打探這酒的門路。
曹升聽聞他的來意,隨即爽朗笑道:「前陣子俺才問小掌柜多訂了七壇酒,沒想到今日又有生意找來。老實人就是好啊,老實人財源滾滾來。」
雲沉雅聽了這話,含笑不語。
曹升又往下說:「倒也不瞞雲公子,這酒因原料稀少,所以賣得特貴,一般酒樓不做這生意。我是瞧著那小掌柜實誠,又……嗯,這才做起了買賣,起先也不怎麼賺銀子,等名頭打響了,才有的進賬。雲公子若狠心下大價錢,俺自給你說去。」
白貴接話道:「銀子不是大問題,那便有勞曹先生了。」
曹升「喲呵」一聲,笑逐顏開:「幾位也直來直去。成!趕早不如趕巧,今天初一,那小掌柜待會兒便來望歸樓結銀子。幾位若沒事兒,不妨等等。她結好了銀子,俺就給你們引見引見。」
說罷這話,曹升便又自個兒忙去了。
四方桌上,白貴拉著司空司徒閑扯淡。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而雲沉雅卻安靜下來。
他推開酒杯,端了一盞茶。茶葉在水中浮沉輾轉,一如他來南俊的心境。其實來南俊京華,他是有那麼些私心的,想去瞧瞧,曾經那又呆又傻的小妞,如今過得怎樣。
然而,當南俊近了,卻越發覺得情怯,越發覺得沮喪。
去瞧了她又能怎樣呢?當初無法給她承諾,難道現在就可以?
更何況……時至今日,已兩年有餘。正如舒棠所說,她是平凡人家的姑娘,一輩子,也就嚮往平凡安心的生活。這年她二十已過,想必早已嫁人了吧。
雲沉雅兀自笑了笑。座位甚好,抬眼便能望見酒樓外,日暉最濃處。車馬囂囂,熙來攘往,人間依舊熱鬧。
忽然,有清晰的丁玲聲入耳。雲沉雅一怔,似是感到了什麼。再抬頭望去,只見那丁玲聲來自一方小馬車。而馬車停在樓口,車上跳下一人。
如畫的眉,流轉的眸,殷紅的硃砂痣。
舒棠上身著白,下身是朱紅的裙。彎身抱起一壺酒,宛如春來浸著日暉綻放的美麗海棠。
「啪」的一聲,茶盞自手中落下,可雲沉雅卻沒聽到任何聲音。全世界都消失了。他慢慢站起身,張了張口,微不可聞地喚了聲:「小……傻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