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雲尾巴狼素來百無禁忌。上午一場纏鬥,他揪住唐玉離開舒家客棧,兩個時辰后,卻逛去了城東的幽荷水岸。


  幽荷水岸是京華城的一處名勝,俱聞這地兒的典故不少。不過多是,尾巴狼或而指著一塊湖石,或而指著一顆垂柳,煞有介事地向唐玉追問這草草木木背後的故事。若唐玉答不上來,他便要做出一副失望之色,深深地幽幽地看他一會兒,遂,抖抖衣袍,繼續賞景。


  如此幾番,唐玉還未能才出他葫蘆里買的什麼葯,就已經被他搞得十分崩潰。


  賞游完畢,尾巴狼這才領著唐玉回府。出乎意料地,剛踏進府門,卻沒有萵筍白菜樂顛顛的相應,下人解釋曰:「舒姑娘來了,在廳里候了公子兩個時辰了。」


  雲沉雅聽了此言,眉梢一抬,眼珠子就轉了轉。這副神色,被身旁的唐玉瞧得一清二楚。唐玉身在虎穴,只好暗壓怒火,與雲尾巴狼道:「我跟你打個商量。你招惹誰都行,但小棠是個老實姑娘,你若對她有何不滿,都往我身上招呼就成。」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兩聲,便往前廳去了。


  唐玉一頭霧水愣在原地。有路過的下人丫鬟,見了他,紛紛露出詭異的笑容。唐玉深感納悶,想到這一路來雲府,時不時也有路人對他這般笑。過了會兒,司空幸來領唐玉去後院兒,這面癱侍衛瞧了他,嘴角竟也抽了抽。唐玉不解,追問其故。司空幸忍了忍,終是沉默地將他帶去後院的小池子旁。


  唐家二少往池水裡一望,則見他的髮髻上一左一右插著兩隻嬌俏的大花兒,襯得他一張臉如芙蓉,形似人妖。


  電閃五雷轟,唐玉驀地明白了雲沉雅帶他在外閑逛兩個多時辰的用意。


  雲沉雅走近前廳,果見得舒家小棠蹲在廳里逗弄兩隻小獒犬。她還穿著今晨一身粗布衣,衣擺有纏鬥時染上的泥漿。


  尾巴狼看著她,不由笑了笑,抬手打個手勢摒退了下人,便撩了衣擺,單膝跪在她身旁淡淡地道:「這兩隻獒犬身價不菲,性子也養得孤傲,不知為何卻能與你一見如故。」


  舒棠曉得雲沉雅回來了。聽了這話,她嘴角也不由浮起一個暖意融融的笑:「我覺摸著是因我身上有狗味。」


  「啊?」雲沉雅不解。


  舒棠抬起頭,訕訕地將他望著,須臾才道:「雲官人,我與你說件事兒,你別怨我。」


  雲沉雅點了點頭。


  舒棠復又埋下臉,默默地揉了揉小獒犬的腦袋瓜,這才道:「我從前家裡也養了兩隻小土狗,前兩年才去世。一隻喚萵筍,一隻喚白菜。我曉得雲官人是風雅人,不喜歡這種土名字,不過我爹與我說,名字取俗氣些,便好養大。我那日來這兒,瞧著這兩隻狗,不知怎地想起從前家裡的萵筍白菜,就把這名兒給它倆用上了。」


  舒棠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過了會兒再言,聲音變開始有些發乾:「那兩隻小土狗長得不好看,可我從七歲便開始養了。它們跟我了八年,後來老得牙都掉光了,走路都晃悠,還是日日陪著我。」


  土狗的萵筍白菜去世時,是一個大夏天,沒什麼預兆,就在明晃晃地後院里合了眼。一隻先合了,過了會兒另一隻伏在前只身旁,也將眼閉上了。舒棠以為它們倆就打個盹,再去喚它們,卻沒能喚醒。


  舒棠說:「不過我爹當時讓我看開些,說生離死別是常有的事兒。我起先以為自己看不開,日日發獃,後來日子久了,竟真想開了。」


  舒棠說這些話時,一直埋著頭。其實這故事對於雲沉雅而言,並不算感人。他從小見慣的生離死別之事,又何止於人畜之間。


  可不知為何,聽得舒棠如斯說,他涼薄的心性里竟生出一絲動容。


  舒棠眼角的淚痣熒熒閃閃,廳外夏暉茫茫如雪。雲沉雅沉默了一陣,才道:「沒什麼,凡事都有個命數。能相伴一時,便是緣分,能相伴八年余,更是難得的緣分。」


  雲沉雅見她仍是悵然,便將話頭轉了,問:「你來尋我,是為了瞧萵筍白菜?」


  舒棠聽得這話才憶正事,抬手拍了一把腦門子,忙起身往腰間一陣尋摸。


  雲沉雅也隨她起身,見她蹲久了腳步不穩,便忍不住將她扶了扶。


  舒棠摸出一個平安符遞給尾巴狼,說:「上前天雲官人讓我去求平安符,我特特翻了黃曆。黃曆上說昨日才是開光的吉日,我便昨日去了。」


  雲沉雅瞧著那平安符,卻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舒棠見他沒接,又特地從袖囊里掏出一個小荷包,將平安符往裡裝了,又往前遞去。雲沉雅這才訥訥地接過,將那荷包翻了翻,見做工十分粗糙,便笑問:「你做得?」


  舒棠撓撓頭,笑得有點赧然。


  雲沉雅沉默地將荷包收了,復又問:「今日怎會留在客棧?」


  舒棠道:「我爹爹從前做算命先生時,因仇家多,時不時也要易容。我這些日子也瞅著湯歸那張麵皮不大對勁。而且雲官人每回來,都要問問他的事。上前天雲官人一副有心事的模樣,我估摸著就是因為他,後來你又特特讓我去求福將我支開,我便曉得大抵是因湯歸今日有點兒變動。家裡只我一人會武功,我便尋了個法子讓爹爹他們離開,自個兒留家裡了。」


  雲尾巴狼聽得這話,不禁有些發愣。過了會兒,他半是調笑半是無所謂地問:「這麼相信我?」


  「嗯,我打頭一回在大街上遇著雲官人,便不由地很相信你。」說了這話,她又埋下頭,有些許氣憤:「我誠沒想到那湯歸竟然是唐玉。」


  舒家小棠復又在雲府逗留半日,待到天將黃昏,她便匆匆離了。雲沉雅將她送至府門口,見她身影在巷末消失,這才揮手招來司空幸,淡淡吩咐道:「舒家客棧那頭怎樣了?」


  司空幸道:「撤了大半,留了四人日夜輪守。」


  雲尾巴狼沉吟半刻,說:「再添上四人。」默了一會兒,他又問,「北荒的戰事呢?」


  得了上次的教訓,司空幸不敢再對二皇子多加置喙,只如實道:「窩闊國整軍出發,朝廷也派了兵馬前去,但人數卻不能與窩闊軍比擬。另外,朝廷里,莫大將軍,莫少將軍也有要務在身,無法分*身顧及北荒。景楓二皇子的身份,朝堂上除了前丞相鮮少有人知曉。屬下揣測,若戰事將發,前丞相必定會保舉二皇子為一軍的統帥。可……」


  「說下去。」


  「可據探子來報,二皇子似是、似是在北荒已有了妻房。」


  「妻房?」聽得此言,雲沉雅瞳孔一收,這才驀地回頭看了眼司空幸。沉吟須臾,他忽地又勾唇一笑,「也好,憑他的個性,也難得有人肯陪著他。」


  雲沉雅又思及瑛朝北邊的戰事,又道:「北面兵力不足,你再派人去查查,莫家兩個將軍,運河駐軍,西面邊城之軍,哪些人馬能最快趕去支援。」


  司空幸聞言,還想說些什麼。可雲尾巴狼回頭淡淡掃他一眼,他便又將滿腹肺腑之言咽了下去。雲沉雅這才又詢問了唐玉的情況,繼而搖起摺扇,逛去了後院兒。


  司空幸頓在原地,深覺困惑。雲尾巴狼平素里高深莫測,行事風格狠辣果決。可他對自己這個兄弟,卻有著分外地護短。


  說來奇怪,兩兄弟原先同住宮裡,時常便冷戰,關係並不見得好。待二皇子離了宮,尾巴狼雖自在逍遙卻容不得別人說他弟弟的半句不是。


  其實也是司空幸想不通透。這事說來也簡單,兄弟之情濃於水不說,遙在北荒的英景楓脾氣孤傲,可身在南俊性子莫測的英景軒這些年來,又何嘗不是孤身一人。兩兄弟從小鬧則鬧矣,吵則吵矣,可還算處得攏。再說了,憑英景軒的個性,要能跟一人吵得起來,這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是足足的沉重了。


  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雖則涼薄又狠心,但還不至於冷血。


  此時此刻,唐玉屈就在後院一藤椅上曬太陽。雲府內四處都藏著殺手,他見逃脫無望,所幸既來之則安之。


  遠遠地瞧見雲尾巴狼走來,唐玉憤怒起身,抬腳將藤椅踹了,轉身便要回房。其實雲尾巴狼的武藝之所以能登峰造極,全靠他如快疾如鬼魅的身法。是以,唐玉轉身,甫一踏進房門,便見尾巴狼坐在桌前,剛好為他斟好一杯茶。


  「來,坐坐。」尾巴狼抬手招呼,模樣又似召喚搖尾狗。


  唐玉寄人籬下,矮人一等,彆扭須臾,便過去桌前坐了。坐下后,他撐著一身傲骨,開門見山地道:「當年我們三家立下盟約,聯兵符輪流保管,一家一年。不過我也不瞞你,那聯兵符,我五年沒瞧見了。你此刻若要問我,我也答不上來。」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說:「湯歸下的麵皮下是你而不是方亦飛,我便知道這聯兵符究竟在誰手裡。」他笑眯眯地將茶水將唐玉跟前推了,又道:「我另問你一樁事。」


  「什麼事?」


  雲尾巴狼將摺扇收了,在桌上敲了敲,問:「你跟那舒家的小傻妞,是怎得回事?」


  唐玉聽了這話,卻有些愣然。過了半晌,他心道自己好歹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凡事敢做就敢當,便挺起胸膛,如實地道:「她是我瞧上的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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