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雲尾巴狼帶頭刨土挖桃核,雲府下人自是不敢怠慢,紛紛操了傢伙。天陽底下,雲府的後院跟下餃子似,里裡外外擠了數十人,個個挽著褲腳,貓著腰身,翻翻找找。
功夫不負有心人,太陽落山前,一下人總算在犄角旮旯挖出個黑糊糊的核。雲尾巴狼也不嫌臟,接在手裡一上一下地拋著,尋了小池塘邊一處風水地兒埋下,弄了個土胚子。又撿了幾個鵝卵石,將這土胚子圈出一方天地。
這會兒,萵筍白菜也邁著小跑溜來後院湊熱鬧,瞧見池塘邊的土胚子,興奮地吠了幾聲,上下左右蹦躂。雲尾巴狼瞧了一陣,忽地眯眼笑,對兩隻小獒犬說:「這處就有你們看著。」
萵筍白菜聞言一愣,繼而彷彿聽懂了似,高昂地再吠幾聲,圍著土胚子得意地跑圈圈。
雲沉雅回過身來,掃了一眼候在一旁的下人,語氣不緊不慢:「這土胚子,你們平日也別動它。不澆水,不作肥。」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臉上紛紛有疑惑之色。須臾,老管家邁了一步,問道:「大公子,若不澆水作肥,恐怕……」
話未說完,便聽得雲尾巴狼笑了一聲,雙眼泛著清波,清波藏著賊光:「我就是要瞧瞧那個『恐怕』。」說著雲沉雅抖了抖袍子,施施然離開了,萵筍白菜附和似朝一干下人吠了幾聲,也歡快地隨狼主子跑了。
後花園里,一干下人均是不解。司空幸路過,問出了何事。老管家將事情一說,司空幸略一思索便道:「那便聽大公子的,不澆水,不作肥,你們平日里打理花圃,也繞開這一處。」
老管家被說得一愣一愣,緊接著又道:「這土胚子下只是個桃核,即便能發了芽,若沒了水,指不定幾日也死了。」
司空幸道:「大公子說想要瞧的『恐怕』,就是想看看倘若不澆水施肥,這桃核還能不能長成桃樹,開出桃花。」語罷,他忽覺得「長成桃樹,開出桃花」這幾個字別有深意。司空幸心中顫了顫,彷彿自己背後說了雲尾巴狼的不是,慌忙尷尬咳了兩聲,整整衣襟走了。
方走了沒兩步,又聽老管家在身後抱怨:「我做了這麼多年的管家,也就這雲大公子的脾性捉摸不透。前陣子他吩咐人熬山參湯,每日早晚熬三次,結果熬出來,他左一個油多了,右一個鹽少了。說到底府里的廚子也是宮裡的御廚,被他挑肥揀瘦了幾十上百罐山參湯。今兒早終於熬出一罐合他胃口的,他卻又不喝,裝在食盒裡拎出去,問他幹啥,他說拿去喂兔子。噯,我就奇了怪了……這天底下哪有喝山參湯的兔子呢……」
這幾日,秋多喜每日來舒家客棧蹲點,從辰時到申時,此處尋摸方亦飛的身影。方亦飛自是不見蹤影,倒是舒家小棠,瞧她一人守著怪無聊,便每日過來,陪她說會兒話。
舒棠從小識得的人里,姑娘家極少,更莫說閨中密友。她八九歲時,雖也去過女子學堂,但因她的脾性過於老實,又不愛好朱釵鮮衣,便與學堂里的姑娘湊不到一處。學堂上了半年,一篇《女誡》背的半生不熟,這些年陸陸續續又忘了不少,唯記一句「謙讓恭敬,先人後己」。而《女誡》後面講夫婦之禮講女子儀容的,她便忘得一乾二淨,以至於年過十七,仍整日穿粗布衣裙。問她為何,她嘿嘿笑著答一句:「穿這衣裳,幹活麻溜。」
在這方面,秋多喜與舒棠是半斤八兩。興許因她是大將軍秋緋的獨女,承襲乃父風範,從小她的性格里便有一種男子氣概,女紅梳妝門門瘟,騎射舞劍樣樣精。
然而有句話說得好。這天底下,即便再不施妝容的粗鄙女子,心裡都或多或少渴求自己能遇上一個良人佳偶。舒棠與秋多喜都不是叛逆出格的姑娘,到了這個年紀,自然有女兒家紅粉心事。
舒棠操心的是相親,眼看十七歲過半年,心目中渴求的老實憨厚郎君也沒個人影。秋多喜仗著從小遇到的桃花比舒家小棠多,便與她一個一個地數過來。秋多喜身份特殊,在舒棠面前,化名「秋來喜」,數這些桃花時,自也是隱去了桃花們的真實身份。
其實她提及的幾個公子哥,是整一個南俊國,包括神州大瑛朝耳熟能詳的人物。
且說打頭一個的身份便響噹噹,乃是大瑛朝的二皇子英景楓。
言及秋多喜的這樁桃花,便有必要說說大瑛朝的皇族的一些事兒。大瑛朝幅員遼闊,人傑地靈,皇子皇孫更是一個賽一個得好看。據聞當今昭和帝膝下,大皇子英景軒與二皇子英景楓,長得驚若天人如神仙現世。早年南俊國流傳一本筆記小說,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便對大皇子舉世無雙的樣貌大加著墨,著實驚艷。
兩個皇子雖然都長得好,其實地位卻大有不同。大皇子英景軒是嫡出,母后正是皇后,也就是說,日後大瑛朝的皇位正向他遙遙招手。二皇子的親娘是個寡婦,連個名分也沒有,雖則同是皇子文韜武略了於胸次,憑他的身份,撐死了也就是個王爺。
秋多喜遇著兩個皇子是在一次宮中盛宴,那年她只有六歲,可卻已然開了竅。一場宴席下來,她沒能瞧上地位尊崇的大皇子,卻劍走偏鋒地對二皇子英景楓犯了花痴。那年的多喜姑娘雖則年少,但卻十分聰明,她曉得若沒人在後面撐腰,她即便與二皇子私定終身,最後也可能被強行拆開。思來想去,她便尋了金貴的大皇子,日日鬧騰著讓他幫自己提親。
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他將這樁八卦當熱鬧,日日領著多喜妹妹去見景楓哥哥。將兩人湊到一處,英景軒便自個兒蹲在一旁,時而瞪大眼睛圍觀,時而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其實說起來,這也是樁悲劇。當時的多喜妹妹,背後背著張彎弓,身上穿著件勁衣,說起話來粗里粗氣,怎麼看都是個長得秀氣的小男娃。二皇子自然也將他當兄弟,成天與他騎射比劍,勾肩搭背,毫不忌諱。秋多喜覺著兩人的肢體如此親密接觸,當是此情堪比金堅,堪比海深。後有一日,她覺得時機成熟,便尋摸出一件漂亮裙子,作出嬌滴滴的小姑娘樣,去向二皇子告白。
誰成想,這一告白便告出了一場混亂,一干小娃娃們,連帶著那個滿肚子壞水兒的大皇子英景軒一併嘗到了苦頭。
秋多喜將兒時的這樁桃花說到這裡,便驀地打住。她擺擺手,痛心地總結:「總之,後來的事兒忒混亂。我日後尋著機會再與你說。反正我瞧上的那好看公子沒能瞧上我,這一點我挺納悶的,一直放不下,日後若能再見那公子,定要與他問個清楚明白。嗯,倒是那公子的哥哥,是個忒壞忒壞的王八蛋,我因六歲時見識了他這麼個妖怪,往後無論遇著啥事,都十分淡定。」
因思及那個黑心大皇子,秋多喜沒能將自己的第一樁桃花說完,便精疲力竭。她抬頭見天色晚了些,便起身告辭,說明日再與舒棠說說自己另兩個青梅竹馬。
舒家小棠頭一回頭這麼活生生的粉八卦段子,頗覺新鮮,便在心裡頭牢牢記著,打算等日後無聊了回味回味,覺摸覺摸。
秋多喜走後不久,雲沉雅便來了。
雲尾巴狼在舒家客棧埋了眼線,安插了人,因而這幾日便來得頻繁。他也摸清了秋多喜的出沒規律,每日踩著時間點來,眼不見為凈。
平素里,雲沉雅或與舒三易嘮嗑,或在客棧里品酒,也不見得回回都尋舒棠。最近舒家小棠也忙活,整日消暑洒水三五次,坐桌陪聊倆時辰,另帶著「琴棋書畫」,也勻不出太多空閑時間。
雲沉雅聽聞舒家的棠獃子在鑽研「琴棋書畫」,便起了興緻。搖扇來後院兒,將葡糖藤下的石桌上,果然雜七雜八地放著些筆墨紙硯,另,還有一隻錚亮錚亮的嗩吶。雲尾巴狼見著嗩吶,眼睛也亮了。拾揀起來,把玩一番,便問:「你吹這個?」
舒家小棠眨眨眼,「我聽聞撫琴忒難了點,便尋思著選個簡單的樂器來學一學。」
雲沉雅憋著一肚子的笑,又問:「那為何選嗩吶?」
舒棠起身,端然站得筆直,一手貼腹,一手在腹前抬了抬,嘿嘿笑道:「我五指不靈活,但我氣足。」
雲尾巴狼一愣,一驚,頃刻笑了。笑意涌到嘴角,被他收了收,仍顯得十分開懷。舒棠素來是個與眾同樂的人,見雲沉雅很高興,她自己也很高興,也咧開嘴笑起來。
葡萄青藤,暗香浮動,眼前女子縱使粗布衣衫,卻也有一臉笑靨如花。
雲尾巴狼看著這笑容,心裡卻不是滋味了起來。他拾起桌上一卷書,名曰《妝詞》,再順手翻一翻,閨閣怨情,桃紅柳綠。
舒棠指著這書卷道:「那日我去買詩詞集子,舒家掌柜與我說女兒家應當念這個。我覺摸著自己不夠機靈,打算日日背兩首,日後相親,也能增添些才氣。」
雲尾巴狼搖扇坐下。合上書,扣指在書面上敲了敲:「我以為,哪怕是個女子,倘若真要念詞讀書,不妨讀些洒脫達觀的,莫要拘泥於閨閣小兒女情懷。畢竟這世間事物,唯有敞開了胸懷去看,大度且從容,才能於萬變之中存留真我,於困苦之中堅定心智。」
話出口,雲沉雅自個兒心中便是一頓。他素來在人面前七分不正經,可方才一個瞬間沒留意,卻說出這般正統的話。
舒棠雖沒能全然聽明白,卻覺得十分受教,她望了望那書卷,乖順地點頭道:「雲官人比我有見識,說的總是對的。雲官人你覺摸著我該念什麼,我便念什麼。」說著,她又將宣紙羊毫往雲沉雅跟前遞去,訕訕地道,「可是今日念書的功夫不能廢了,雲官人你寫兩句,我學著念吧?」
雲沉雅沉默一陣,接過筆。本打算寫一句寧靜致遠的詩,可眼風裡瞥見遠天的霞色,又瞥見舒棠流轉眸子下的淚痣,心思恍然,落筆於紙上,卻是一句「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其實這詩前面還有一句「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而他這會兒坐在這兒,也不曉得眼前是不是人面如花。
寫出這句話后,雲沉雅愣了愣,沒說話,只看著舒棠。舒棠只將這詩句當寶貝。她拿在手裡,認真念了兩三遍,便自顧自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