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枝俏·春來報 (6)

  王爾烈是關東遼陽人,在乾隆、嘉慶年間為官。他有才而廉明,博得「雙肩明月」之譽, 嘉慶帝稱他「老實王」。有一年,王爾烈從江南主考回京。嘉慶問他:「老愛卿家境如何?」他答:「臣家有茅屋三間,裡面半藏農具半藏書;還有薄田數畝,那是一望春風一望雨啊!」嘉慶歡喜地說:「老愛卿為官清廉,朕是知道的。」想了想又說:「這麼辦吧,你離京去安徽銅山掌管鑄錢之事,在那裡任職三年,也許你就富有了。」當時,銅山設有朝廷御制銅錠的鑄錢爐,那裡產多少銅,就鑄多少錢,管鑄錢最是肥缺。王爾烈上任一晃就是三年。任滿回京,嘉慶問:「老愛卿,這回可度余年了吧?」王爾烈一笑說:「臣依舊一無所有。」嘉慶不信地說:「此言未必是真的吧?」王爾烈也不爭辯,當即從袖筒里甩出三枚銅大錢,大錢就是嘉慶通寶,當十錢用,那些錢個個都摸得鋥亮。


  原來這是錢樣子,他每天拿著它們在手裡久了,磨得溜光。嘉慶見狀,稱讚說:「老愛卿如此清廉,真可謂老實王啊!」後來王爾烈告老還鄉,一支浩浩蕩蕩的驢馱子大隊從京城出發。看熱鬧的人議論道:「王爾烈滿載而歸了!」「什麼『老實王』,是假的!」「什麼『兩袖清風』,早貪飽了!馱子上還不全是珠寶!」這話傳到嘉慶帝那裡,他馬上下令截查。又召來王爾烈,當著朝臣問:「馱子隊所載何物?」王爾烈答道:「不過是皇上所賜。」嘉慶說:「你告老還鄉,我所賜不過千兩白銀呀,還用大隊驢馱子裝載嗎?」王爾烈只得請求檢查。經過打開馱子查實,驢馱子上載的全是破磚爛瓦。人們瞠目結舌,細問,王爾烈才說:「臣家裡只有三間茅屋,回去無棲身之地。為此,我撿了剩下的破磚爛瓦,馱回去蓋房住。」嘉慶很受感動,下令在遼陽為王爾烈修了一座翰林府。王爾烈把正廳做了義學館,自己只住偏房。


  時隔數年,一位袁大人從京城至遼陽,他是王爾烈的學生,前往拜望。他到時,王爾烈夫人尤氏正在織布,袁大人一看驚了,又見室內全無長物,便問:「師娘,我老師家境為何如此寒酸?」尤氏答道:「你老師一生非法不為,非義不取。他告老之後,那點俸祿不夠用,所以我就得織布,自食其力。」袁大人回京向嘉慶稟報。嘉慶降旨遼陽,撥當地厘稅給王爾烈,以贍晚年。王爾烈又用這筆錢辦了義學,直到去世。王爾烈的故事王明道連自己也不知道講過多少次了,這好像是王家唯一的自豪。


  王明道講著王爾烈的故事很高興,王步凡雖然不是第一次聽了,不過他比較佩服王爾烈,也喜歡聽王爾烈的故事。樂思蜀根本不想聽這些,他認為不可能是真實的故事,就問這臨街房子多少年了。王明道說是他爺爺經手蓋的房子,至少也有一百多年。樂思蜀又問現在農村收成咋樣。王明道搖頭嘆道:「現在農民都不願種地。連續大旱,人工不說,村提留,鄉統籌交過之後剩下的還不夠肥料錢,種地還不如去撿破爛呢,你們沒見原本綠油油的麥苗一遇到天旱旱蔫了。」


  樂思蜀很知趣,知道王步凡回老家肯定與老爹有話說,就到院子里去閑看。其實農家破院沒啥好看的,他蹲在院子里那口廢棄不用的老井邊抽煙打發時間。


  王步凡這才把話切入正題,問他父親當年是不是在芙蓉鎮教過書。王明道想起往事嘆一口長氣說:「我曾在芙蓉鎮教過三年書,第三年秋天省教育廳的魯廳長回湖南省親,回來時天下大雨汽車沒法走,就拐到芙蓉鎮中學避雨住了三天。當時沒有人能聽懂湖南話,而我在黃埔軍校河東分校上學的時候認識幾個湖南人,與一個叫尤可敬的同學還結了金蘭,對湖南話知道一些。魯廳長在芙蓉中學住了三天,話也談得投機,飲食起居都是我照料的,魯廳長很高興。分別時他特意說有事讓我去省城找他。後來我不想教書了,就去省城找魯廳長。


  魯廳長不忘舊情,先安排我當了民教館的幹事,正好與同學尤可敬是同事,尤可敬是保管員,管理著館里所有的物資。魯廳長見我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很器重我。抗戰爆發前又把我提拔為副館長。後來抗日戰爭爆發,省城淪陷,省機關遷到天野辦公,其他部門也相繼遷到天野。在天野一段時間后那裡也淪陷了,我便和尤可敬結伴離開天野回到老家。尤可敬是魯廳長的湖南老鄉,離家太遠只好把行李存放在咱家裡,從此一去就沒有音訊了。抗戰勝利后,原民教館的館長高升,單位里曾來公函讓我就職館長,因時局動蕩我沒有赴任。後來寫信打聽尤可敬的消息,省城方面回信說只知道他是湖南人,並不知道詳細地址,很可能人已經死於戰亂……又過了三年,八路軍就來了……」


  王步凡無心聽他父親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他的心思在米達文身上。但父親正說在興頭上,他也不想打斷老人家的話。現在父親訴說輝煌歷史終於告一段落,他急忙插話問:「爹,您當年在芙蓉鎮教書時是否有姓米的學生?」


  「有,有一個叫米多的學生,因為名字起得特別,所以印象較深。」王明道雖然八十歲了,頭腦很清楚。他點了一支煙接著說:「我記得還有石為天、張問天、趙雲天三個學生,平時都叫他們三天,其餘的我就記不清了。你問這些幹啥?」


  王步凡按捺著心中的狂喜說:「爹,是這樣的,我聽說現在剛剛調來的縣委書記米達文可能是芙蓉鎮人,我想通過您的學生找米書記幫忙,能夠上班或者往上提一提。咱們去一趟芙蓉鎮,碰碰運氣,看您當年的學生是否和他有關係,能不能幫上忙。您知道現在教師最難當,舒爽已經一年沒發工資,鄉幹部也好不到哪裡去,我也是一年沒發工資,連家庭都不能安定了。」王步凡也不管老爹贊成與否,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唉,你呀,一直生性狂傲,自以為是,結果到處碰壁。顏回不二過,就是人家懂得修正自己,你身在官場就要學會尊上友下,圓滑處世,力戒狂傲,多學一點中庸之道。李白很有才華吧,什麼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什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最終就是失敗在狂傲上的。你在政治上很有前途,八個孩子我就對你寄的希望大,可是你最大的弱點就是狂傲。唉,教訓啊!現在社會風氣已經到了這一步,當個副鄉長是沒什麼出息,咱就去一趟芙蓉鎮碰碰運氣吧,不跑不送看來是不行了,縣委書記就不認識你他怎麼可能提拔你?」說罷,老人顯得有些無奈。王步凡面對父親的責備無話可說,他見父親答應了,急忙到院中和樂思蜀商量,他知道樂思蜀是個熱心腸的人,性格豪爽,就是愛玩,尤其是愛去美容院按摩。「大頭,今天去給我辦件大事,找找縣委書記米達文老家的人,想再升一級,等老兄得志了,天天讓你泡在妓院里。」王步凡笑著等樂思蜀回話。


  樂思蜀大笑了一陣子說:「得了吧,你一個副鄉毛連批條子的權力都沒有,別說泡妓女了。這樣吧,你這次肯定是去跑官的,跑成了對同學們也會有好處,我這幾年受盡了朝里沒人難當官的苦,連他媽的副科級都夠不上的人也敢訓我。好啦,這事我支持你,你這次跑官的開銷我包了,花三千五千我去找領導報銷。他們他媽的三萬五萬都敢報銷,很多條子還是經我的手,我報銷他媽的三千五千算個球!反正今天也沒事,老同學又沒用過車,還能不效勞?這是頭等大事,祝你王八成功。」王步凡叫樂思蜀的綽號「大頭」,樂思蜀則叫他的綽號「王八」。


  王步凡聽樂思蜀這麼一說,好像遇見了救星。說實在的,五千塊錢可是他和舒爽一年的工資啊!這時他看著眼前的樂思蜀,似乎就是一尊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要不是頭腦還清醒,他恨不得跪下三拜九叩。


  說走就走,樂思蜀開著桑塔納車,王步凡和他父親坐在後邊,車飛馳般地出了村莊。一路上他們心中有事誰也不說話。


  進了芙蓉鎮,王明道決定先找到石為天或趙雲天再說。他見一個老年人躺在路邊曬太陽,就下車走上前去問話:「請問老哥,你知道石為天、趙雲天這兩個人嗎?」


  「知道。石為天前年到閻王爺那裡報到了,趙雲天一家都在天野市住,三五年回來一次。」 老人並未細看王明道,很隨便地回答著。王明道臉上有些失望,在失望之餘又問:「那麼張問天還在不在?」王明道這時已經有些信心不足了。


  那老漢抬起頭注視了一下王明道,眼睛有點發亮,「老哥這麼面熟,你找張問天有啥事?你是……」


  「我叫王明道,幾十年前在這裡教過書,張問天是我的學生。」王明道長嘆一聲望著天空有些無奈。


  「哎呀,你是王老師,我是您的學生李二川呀,您不記得我了?」說著話李二川從地上爬起來拉住王明道的手,親熱得像個孩子似的。其實王明道根本就記不起還有李二川這麼個學生,但當然不能那麼說,「咋不記得?那時你個頭高高的,身材瘦瘦的,學習很用功,像個小大人。只是時間太長,你們的變化太大,只記得姓名,人已經認不清了。」當年王明道在芙蓉鎮教書時三十歲,現在已經八十歲了。


  李二川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了花,老師在五十年後還記得他,並且還誇他當年學習很用功有後福,七十多歲的老漢也神采飛揚,高興得像個小學生。王步凡很佩服他老爹對人情世故的練達,無形之中老爹又給他上了很有意義的一課。


  李二川拍拍身上的塵土,很熱情地說:「王老師,走,我引你去找張問天,他從鎮水利站退休后在家沒事。」 說話間已經來到張問天家門口,張問天正好坐在門口曬太陽。李二川老遠就喊起來:「問天,你看一看,王老師來了?」


  張問天一眼就認出了王明道,迎上來拉住王明道的手,眼中含著熱淚說:「王老師,幾十年了,風風雨雨,歲月艱辛,學生也沒有去看望老師,沒想到王老師鶴髮童顏,精神矍鑠,身體這麼好。我很慚愧啊!」然後看著王步凡和樂思蜀問:「這兩位是?」


  王明道急忙指著王步凡說:「這是我的次子叫步凡,那位是步凡的同學小樂,開車的。」


  張問天急忙拉住王步凡的手說:「小弟一表人才,很像王老師年輕時的風度,前途不可限量啊。」接著又握住樂思蜀的手,「小弟辛苦啦。」


  王明道見到學生們有些感傷,只好用幾十年風雲變幻,彼此過得都很艱辛的話,既是應酬別人,也是表白自己。


  李二川打破僵局說:「問天,你陪王老師和兩位小弟說話,我去招呼咱們那幾個同學。」說罷慌慌張張地走了。王明道望著李二川的背影有點感動,眼睛也有些濕潤。


  張問天把王明道他們讓進屋裡坐下,他婆娘來倒了茶水,然後坐在張問天身邊。接下來便是拉些家常,王明道和張問天的話都有些沉重,最後王明道才說明來意。張問天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點點頭。當那婆娘聽說來人是孔廟鎮的,便說:「我哥哥在興隆高中教書,叫伊天生,興隆離孔廟很近的。」王步凡有些吃驚,沒想到張問天的夫人竟是揚眉的姑姑,在他的印象中揚眉有兩個姑姑,一個在天西縣,一個在天南縣,怎麼東南縣又冒出來個姑姑?也不便問她是不是從天西縣又嫁到東南縣的。那婆娘像是個好說話的女人,自我介紹說她一輩子嫁過三個男人,天西縣一個病死了。後來嫁給東南縣一個姓馬的木匠,又死了,後來就嫁給了張問天。並說她原先那個婆家的侄子在孔廟鎮當書記。不用說就是馬風。這時王步凡有點兒吃驚,看來昨天晚上陳孚跟他說的話全是真的。


  這時李二川把七八個老頭召集來與王明道見了面。然後說:「王老師,你當年的學生也就剩這麼幾個了,其餘的不在了。」


  王明道不免又發出一些人生苦短的慨嘆。王步凡從幾個老頭兒說話的神色就能看出,張問天是他們中間的核心人物。他看看錶已是上午十一點半鐘,就望著張問天說:「你們看哪家飯店合適,今天中午我請客,讓我老爹和他的得意門生們好好敘敘舊。平時老爺子沒少念叨你們,現在你們師生終於見面了。」說罷這話,王步凡一陣心虛。他想起自己口袋裡只有五元錢,連包好煙也買不了。不過有樂思蜀在,不會讓他太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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